厉若海的冷言厉语,让风行烈回忆起从前厉若海对他严加教导的种种往事,当即低头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厉若海挺身受礼,脸上不露半分表情,使人看不出他是喜还是怒。
风行烈不敢站起来,更觉得无颜面对厉若海,此时却听得厉若海喟然道:“你消瘦了!”
风行烈把头叩在地上,原本就藏在眼眶里的热泪滴落。他没想到他师父和他说的第二句话,竟然是这样关怀备至的话语,就像是等候出外远游的不孝子多日无音信,却忽然回到家,家中的老父亲虽然震怒却还是掩藏不住对不孝子的关心般。
风行烈越想心中越是百感交集,当下咽声道:“师父……”剩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厉若海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负手站在风行烈面前。他的兵刃是丈二长枪,而他便是站着时也如同长枪般挺直,且在风行烈心中厉若海的身影从来都是如山般雄伟,此时厉若海并没有看风行烈,他只是目光悠远道:“当年你大破我一手训练的十三夜骑,使得你名动江湖,我曾想过离开水寨,亲手将你擒杀,但你可知为何我到头来却是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风行烈一凛,他从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便是在来邪异门的路上风行烈还在想他师父的严厉手段,然而他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儿,由己推人懂得了师父对他的如山恩情,当即不由得抬起头来,昂头濡慕不已的看向厉若海,道:“是徒儿不孝——”
厉若海却似乎受不了风行烈这哭哭啼啼的模样,暴喝道:“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师父——”风行烈更受震动,想膝行到厉若海身边,却又被厉若海喝住:“像个男子汉般站在我面前。”
风行烈很听话的站了起来,束着手站到一旁,还扯着袖子擦干了眼泪。
他本就是天之骄子,当年还在邪异门时,是厉若海唯一的亲传弟子,天赋之高便是在邪道年轻一辈中都是翘楚,等到后来因为救某人而叛出邪异门,更是像厉若海所说的一举名动江湖,摇身一变后成为了白道中的传奇人物,又有靳冰云这样的大美人相伴,不可谓不是意气风发。
如今呢?
妻子跑了,功力大失,刚认得的亲子很有可能和他天人永隔,又风行烈在迷离水谷中潜伏着进来,怎么都不是衣锦还乡,反而更像是凄惨而归,再加上这么一哭,更显得可怜。
换句话说,便是风行烈想使苦肉计都不用假装的。
厉若海瞥了可怜徒弟一眼,缓缓背过身去,不让风行烈看到他的神情,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上,冷然道:“我不杀你,主要有两个原因,你想听吗?”
风行烈连忙躬身道:“徒儿怎会不想听,徒儿自懂事以来,便最喜欢听师父说的故事了。”
厉若海顾盼生辉的眼里也流露出怀念的神色,满怀感触地长叹一声,尔后道:“当年我不杀你,是因为我知道我下不了手。”他顿了顿又道:“因为厉若海不能下手杀死他那不会反抗的徒儿,风行烈,我太明白你了,你是绝对不会和我动手的。”
风行烈长身而立,眼眶又红了起来。即便他会反抗,他想师父也同样下不去手的,而同时风行烈已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他师父厉若海对他的爱惜,是超越了师徒情的父子情。
“师父!”
厉若海头也不回,淡淡道:“这只是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使我不动手对付你的原因,是因为不忍心亲眼看到一个拥有挑战庞斑潜力的绝世武学奇才,毁在我厉若海手中。”
风行烈听到庞斑这个名字全身大震,若是在从前他的想法该是不相信一向对他严厉有加的师父,他竟然对自己期望这么大,竟对自己有这么高的期许,会认为自己可以成长到能和“魔师”庞斑一较高下的地步,以及再思考下他师父又为何会这么说。
但现在风行烈最先想到的还是顾魔种,那因为要让自己死里逃生,就无怨无悔牺牲了他自己的亲生孩儿。
一时间风行烈心中的悲恸,山洪般倾流出来,他也顾不上厉若海刚才对他的教诲,“噗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师父,庞斑夺走了徒儿的孩儿!”
厉若海:“??!”
“邪灵”厉若海是知道他唯一的亲传弟子风行烈成了亲的,但他却是不知道风行烈竟然已有了孩子。
还有这又是怎么和“魔师”庞斑扯上关系的?
庞斑隐居二十年,一朝重出江湖,邪异门自是得到了消息,可也不过是短短数日的时间,又厉若海从一开始就注意到风行烈功力不如从前,且风行烈踏入邪异门地界没多久,厉若海就获悉了他的行踪,所以就暗自猜测风行烈在外面到底受了什么苦,但没想到竟和庞斑,还有风行烈他的孩儿有关。
严谨如厉若海,也想不太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但厉若海看自家徒儿那悲痛欲绝之色,罕有掀起微波的心田中涌出一股浓烈的情感,两眼神光电射,沉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且速速说来!”
这话儿给风行烈注入了一股动力,他强自振作起来,开始向厉若海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嗯……风行烈自认为的来龙去脉。
先不说“邪灵”厉若海听了风行烈的讲述,心情会是什么样的五味杂陈,但就来说那边也不能说是无功而返的庞魔师,他老人家脸上是看不出喜怒,但心中可以说是百感交集,在回到魔师宫后就径自把顾魔种撇下,独自去了他的起居之所,不过黑白二仆却还是被他留了下。
庞斑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多少让黑白二仆摸不太清楚他的真正想法,但对待顾魔种的态度上,黑白二仆还是达成了一致:
若魔师不认可这小孩儿,是断然不会把人带回魔师宫的。
黑白二仆是庞斑的忠仆,自然是亲庞斑之所亲,因而在对待顾魔种这小孩儿的态度上,他们俩可以说是把姿态放得很低。
这可是魔师宫其他人,比如说靳冰云还有庞斑的亲传弟子“小魔师”方夜羽都得不到的待遇。
这说方夜羽方夜羽到,他近来都在筹谋着吞并邪道中其他势力来着。
说起来当年在顾青还是阴癸派大弟子望舒时,当时的白道是以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为首,邪道自然是魔门的天下,然而随着朝代更迭,到了元末时魔门仍是邪道魁首,其中仍以“血手”厉工为首的阴癸派最为强大。只不过后来厉工失踪,阴癸派便开始式微,反而是阴癸派旗下单玉如从阴癸派分裂出来,创建的天命教开始茁长壮大。
天命教联和着其他魔门分支,隐然有与朱元璋争雄天下之势。
然而慈航静斋又为了天下黎民百姓,站在了朱元璋这一边,期间魔门第一人的庞斑也在慈航静斋这一任斋主言静庵的“劝说”下,就此隐退二十年不出……凡此种种的都和当年事态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之后明朝登上历史舞台,天命教和魔门式微,使得其他势力趁机发展壮大,像如今邪道中是以怒蛟帮,尊信门和乾罗山城鼎足三立,并分别拥有着在黑榜中排名前三的高手浪翻云,赤尊信和乾罗。
当然了这都是在庞斑重出江湖之前,庞斑出山后势必是要统一邪道的,不过庞斑如今更多精力还是在道心种魔大法上,所以多是方夜羽在负责运筹谋划和排兵布阵。
此间方夜羽回转魔师宫就是来向庞斑汇报进展来的,他迈步到厅堂门前时,先是看到了一般不离他师父身边的黑白二仆,当下心中一定,往厅堂中走了几步,正要俯身叩拜师尊时,却是陡然一怔。
他眼前哪里有什么身材雄伟的师尊,只有不足他腰身高的奶娃娃一个。
那幼童端坐在椅子上,脚都挨不到地。原本这幅稚嫩的模样别说是威严了,就是不叫人觉得可爱又好笑都是好的,但在方夜羽没进来之前,黑白二仆都是不敢造次的,他们觉得虽然不如庞斑在时威压如高山般,可如湍急的江水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方夜羽也意识到了这点,只是他更多的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顾魔种的面貌上。
先前也说过顾魔种和庞斑不仅神似,也更为形似,这也就导致方夜羽想不清楚这是什么个情况。
总不能他师父庞斑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一朝返老还童了吧?
小魔师会有这样的猜测也无可厚非,毕竟他再怎么样也想不到庞斑只是出了个门,就带回来一个孩儿,而且黑白二仆也在身边候着。
正当方夜羽抬眼想用眼神询问黑白二仆时,坐在椅子上的顾魔种从椅子上“走”了下来。之所以会用“走”这么个词来形容,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正常的,也就是从椅子上跳下来的那样,而是在旁人眼中似乎都没怎么捕捉到他是怎么下来的,他就已经短身玉立到方夜羽跟前了。
方夜羽:“!!”
方夜羽心中骇然,这下反倒是确定了心中猜想:“师尊?”
他话音刚落,顾魔种就慢吞吞地开口道:“师兄。”
方夜羽:“……”
这就很尴尬了。
顾魔种眨巴了下眼睛,再说话时语气中多了不易察觉的雀跃:“在师兄看来我长得像爹?”
且他的神情并没有多少波动,但方夜羽却是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他的欣悦之情。方夜羽还没来得及多想这一茬,注意力就全被顾魔种话中表述的涵义吸引过去,等他解析完毕后就更为吃惊了,“你是师尊的孩子?!”
顾魔种毫不迟疑道:“嗯。”
方夜羽差点脱口而出“那你娘是谁”,索性关键时刻他还记得庞斑的威严,没有做出逾礼的事情。再转念一想被庞斑宠爱有加的靳冰云,方夜羽心想这小孩儿十有八九是靳冰云所出吧。又想起顾魔种方才让他都觉得大惊失色的功法,方夜羽不禁想:‘不愧是师尊的孩子,天赋如此之高。’
等回头方夜羽见到庞斑,恭喜他老人家喜得麟儿时,庞斑顿时就默然了。
方夜羽:“??”
方夜羽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庞斑的神情,却没能从庞斑脸上看出喜怒来,不过方夜羽从小就跟在庞斑身边,得到庞斑的悉心教导,对自家师尊的性情是了解几分的,如果他是暴怒的话便绝对不会是现在这种表情。
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听得庞斑沉声道:“放令下去,不论任何手段,务必要将风行烈生擒回来。”
方夜羽不及他想,便躬身道:“谨遵师尊吩咐。”
待退出去后方夜羽才开始琢磨起庞斑的这条指令,方夜羽作为庞斑的亲传弟子兼左膀右臂,自然清楚庞斑和靳冰云之间的爱恨情仇,也知道庞斑为了练就道心种魔大法,才毅然决然放靳冰云到了风行烈身边,如今庞斑要生擒风行烈,方夜羽断然不会认为庞斑是因为他们三人间的情感纠葛,如果真是这样,那魔师又怎么会被称为魔师,还称霸武林数十年?
方夜羽心知他家师尊有更重要的原因,只是他突然想到在过去三年间,靳冰云都潜伏在风行烈身边,那就不可能为师尊诞下麟儿,所以说小师弟又是从哪儿来的?
到底方夜羽很清楚庞斑对靳冰云的用情之深,也很清楚庞斑不是能被他人所逼迫的。
等等,方夜羽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慈航静斋斋主言静庵。
当年可不就是言静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让他师尊退隐江湖二十年的吗?
难道他们俩又暗通曲款了吗?
这么想完,“小魔师”方夜羽就恨不能给自己两耳光,这种事可不是他这做徒弟的能暗加揣测的。
方夜羽吁出一口气,权当把先前乱七八糟的猜测一起吁出了脑海,尔后快步往外走,等到了厅堂中时,还将这份指令传递给了黑白二仆。
黑白二仆对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知晓的更清楚,当下也不例外庞斑会下达这样的指令。
然而下一刻黑白二仆和方夜羽却是感受到一股难言的悲痛,这太过莫名其妙,方夜羽皱起眉来,无意识的四下查看,正对上顾魔种黑白分明的眼睛,错愕的发现他眼睛里好似带了一层泪光,可等他再仔细去看时,却又发现人家眼睛明澈如初,而此时方夜羽自己心中所感受到的悲痛也消失不见了。
方夜羽:“??”
饶是方夜羽是足智多谋,天资卓越之辈,他还是思维受到局限,并没有很好的把前前后后联系起来,更没能将他的心理变化和顾魔种联系起来。
倒是和魔种联系最紧密的庞斑意识到了不对劲,也这促使他愿意和认他做爹的顾魔种面对面的相处。
在这之前庞斑查阅了先前魔门先贤们留下来的文献,其中和“道心种魔大法”相关的寥寥无几不说,也没有任何一个先贤曾提及过魔种化为人形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换言之他庞斑遇到的情况,是自魔门在汉代兴起以来的第一遭,是吧?
魔师大人一点都没有感到荣幸。
话又说回来,庞斑和顾魔种面对面后,他就心中百感交集,但脸上神色却是冷漠的凝视着顾魔种。
顾魔种本来是任凭他看的,可过了片刻后他却突然低下头去,此时庞斑赫然发现他与魔种的关联被切断了。
也就是说魔种从里到外都拒绝和他交流。
庞斑几乎要冷笑了,他为了对魔道的探讨,不惜任何手段也要达到,否则也不会故意爱上靳冰云,又将她送人为妻,强迫他自己去忍受那烧心的妒恨,且在过去三年中为了培育魔种,不惜在受着作为“炉鼎”的风行烈他情风欲潮狂击的情况下,以心中妒恨为舵,进入到风行烈的心灵中。
要知道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舟覆人亡,作为修炼者的他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万劫不复形神俱灭。
可结果呢?
魔种生出自主意识不说,竟还不顺从他?
庞斑越想越是怒火直升腾,这也带动了他周身气劲如飓风般卷动,又好似原本平静的海面上,突然狂风暴雨交加。一时间房中弥漫着无形的重压,若是他人,即便是像方夜羽这样得到庞斑真传的一流高手在场,都会被这种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更甚者内息还会受到影响——庞斑即使没有练成道心种魔大法,他也是叫邪道尊崇,白道畏惧的武林第一人!
顾魔种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但他在感受到庞斑的威压后,还是抬起了头,愿意跟庞斑这个爹说话了:“我不想他死,他是我娘。”
庞斑:“……”
如今的魔师他吧,用通俗的话来说,就像是被突然被针戳了一下的气球,连带着乌云盖顶般的威压也咻咻咻地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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