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之前,沈都清甚至连亲生爸爸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记得他姓林,因为沈霏霏改名之前,叫做林霏霏——恰好和林念君同姓。
大约是为了照顾她和沈霏霏的心情,家里人对她的亲生父母绝口不提,但这么大的事情,沈都清即便不主动探听,总能在不经意的三言两语中获取一些信息。
大医院每天出生的婴儿达数十个,当年和沈都清同一天出生的,有42个。
林念君发现的时间并不算早,六年过去,姑且不论其他父母听到验DNA的要求会不会将他们轰出家门,想一个一个找出当年的婴儿绝非易事:有的搬家、有的出国、有的离婚了孩子判给父亲。
林家就是最后一种情况。
据说林父是个搞音乐的,辉煌时期也曾写过一两首在圈子里有一定流传度的歌,凭着才华和还不错的颜值收获几个迷妹。但大约才高不够八斗,事业一直没有太大起色,年轻时唱唱歌还能有些收入,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落魄,中年颓废又染上一些男人们惯有的恶习,离异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住院登记的是林母的名字,而她本人在离婚后离开了A市,完全与林父及女儿断了关系,林念君费时费力找到她,根据她给的地址找过去,已经人去房空林父离婚之后过得十分落魄,一直租房生活,辗转各处,极大增加了找人难度。
这条线只得暂且搁置,林念君将其余的41家全部找到,对不上号,才剩下这个唯一的可能性。
沈岩从不反对林念君的决定,但在这件事上并不十分支持,大概父亲总是比不上母亲对孩子的感情深厚。
林念君坚持寻找,十年没放弃。也许正是因为耗费的时间太长,所以她面对的沈霏霏的愧疚格外深,总想着应该再早一点找到她。
如今林父居住的房子,是从林念君那儿拿到后置办的,他拿到大笔钱,应该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像样一点。
送沈都清的依然是小张,一点点地驶离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只不过平时是送她上学,傍晚就会接她回来,今天这一送,不会再来接她了。
小张似乎也挺舍不得她,路上不住地偷偷叹气。穿越大半个城区到达目的地,帮她取下行李箱,还想送她上楼。
“不用啦。”沈都清笑着摆摆手,“我自己去就好。”
小张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长叹。
半新不旧的小区,沈都清进电梯时遇到一个胖乎乎的奶奶。
奶奶善意地瞧她两眼,对这个面生的姑娘感到好奇。
沈都清对奶奶笑了笑,看着跳动的红色数字。
奶奶在三楼下去了,电梯里只剩她一个人。
沈都清继续看数字一下一下,规律地跳动:4、5、6、7……8。
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堵墙,正上方挂着8楼的指示牌,旁边是灭火装置和安全通道。
沈都清看着那堵墙,很久没有动。
她想象着从这里走出去,找到804,然后敲门,打开门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男人。
她生物学上的父亲。
不是不好奇,她的亲生爸妈究竟长什么样子。
但奇怪的是已经决定来这里,她对想象中的那一幕竟没有任何期待。
沈都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正在这时,忽然从楼梯里传来开门的声响,她什么都来不及想,条件反射地飞快按下关门键。
电梯重新下行的时候,她松了口气,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庆幸。
沈都清推着行李箱,沿着五分钟前走过的路返回。
已经接近十一点,小区里鲜少有人影,箱子轱辘在地上不断发出声响,她觉得有点吵,抓住提手把箱子拎了起来。
从小区大门走出去时,值班的保安看了她一眼,没有更多反应。
沈都清走到路边,放下箱子,忽然陷入迷茫。
冬天的风很冷,裹挟着这种她从未有过的情绪,在深夜的街头席卷而来。
马路空旷,天大地大,沈都清看看左,看看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她发现自己还是抗拒去找所谓的生父,还是没有办法接受叫另一个陌生的人作“爸爸”。
她走出来不是想回沈家,但她确实不知道还能去哪儿了。
骨头太硬,出来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拿,手机也没带,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身无分文”,找个酒店歇脚也成奢望。
她有很多朋友可以投靠,但此刻一个都不想找。
她一向很有主见很有想法很有规划,现在只剩下迷茫。
沈都清走了两个多小时,眼前依然迷茫一片,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回沈家?还是去林家?
这两个选项,目前她都不想选——哪一个都好像不是她的家。
身无分文想找一个地方落脚并不容易,沈都清厚着脸皮问了几家旅馆,均被拒。没有一个旅馆会接受这样不给钱的霸王客人,冒她住一晚就跑路的风险。
她连一样贵重的东西都没带,箱子里唯一值钱的是江峙送她的那枚胸针。但不舍得拿去抵押。
最后是一个老板娘说:“我看你也不像是缺钱的人,这样吧,我家里有个地下室空着,前几天人刚搬走,你要是找地方住,我租给你,一月两百,你今天可以先去住,但是后天之前得把租金给我。”
沈都清只进过外公家的地下室酒窖,有些想象不出地下室环境会有多差,只要没有蟑螂,先凑合一晚上吧。
她走了很久了,真的很累。
“谢谢,您人太好了。”沈都清感激。
地下室离得不远,老板娘领她过去,打开门,里面的景象和想象中没有太大差别:低矮,昏暗,潮湿,水泥墙和地面很旧,倒是没有什么垃圾。
空间很小,一张不足一米宽的木板床,一张折叠桌子,一把折叠椅子,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老板娘给她一把钥匙,指了指公共洗手间的位置,最后还嘱咐一句:“这个锁挺结实的,还有门闩,你睡觉的时候都锁上。”
沈都清送走了老板娘,就把房门反锁上了。
木板床上只有一床看起来很有年头已经全部发黄的褥子,她把褥子卷起来放到地上,拿出几件衣服铺在床上,和衣躺下,把羽绒服当被子盖在身上。
地下室没窗户,沈都清没关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太恐怖,她怕有虫子。
她很累,以为自己躺下就能睡着,但大约是光线影响,脑袋明明沉得不行了,思维还是很活跃。
空气里有长久不通风的霉味,沈都清伴着这味道睡着,伴着这味道醒来。
不知道几点,她没带手机,也没带手表。
反正醒了就不想再睡了,太冷,她都缩成一团了还是冷。
想不清楚的问题干脆不想,她决定先想办法把欠老板娘的房租还上。
未成年找工作显然是个难题,又大过年的,沈都清想了一会儿,去公用卫生间凑合洗了把脸,背着琴包出门。
一个晚上过去,江峙没有等到沈都清的“到了再跟你说”。他拨电话过去,提示关机;等到早上再拨,依然关机。
江峙扔了手机:“艹!这个死丫头。”
冷着脸坐了片刻,他起身换了衣服,拿上手机,边穿外套边下楼。
才七点钟,难得这个混小子起这么早,许明兰见了他却没什么好脸色:“去哪儿?”
“出去一趟。”江峙大步往外走。
“站住!”许明兰喝道,“我昨天和你说的什么?”
江峙停下脚步,皱眉。
许明兰瞪他一眼:“昨天那么对你沈姨说话,我让你在家反思,你反思了没有,这就往外跑?”
昨晚对林念君的不客气,后果是回来被狠狠教训了一通。
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作为一个晚辈对长辈出口不逊,在大人眼里就是混账和不懂事。
尤其是刚刚警告过他不许掺和沈家的事,转头他就去讽刺了林念君。
好在四叔出差去了,没人揍他。
江峙有点不耐烦:“反思完了。”
许明兰太知道他的脾性了,哪里会这么听话,不过是糊弄她一句省事。
因此丝毫不动容:“这几天你好好在家待着,不许出去!”
许明兰对他一直溺爱,许久不曾像对小孩子一般如此严格看管。
而她既然开口,势必是认真的。
沈都清问了附近五家快餐店,寒假已经过半,这些地方早就不缺人手。走了三条街才找到的琴行和一家请得起小提琴演奏的正经西餐厅,都拒绝18岁以下的临时工。
可能是没吃饭,沈都清开始有点头晕,好不容易找到第二家西餐厅,人家有一整支乐队,不缺小提琴手。
出门时一个经过的服务生问她:“你在找寒假兼职?”
“算是吧。”沈都清点头。
“你会拉琴的话,可以去音乐公园试试,那边适合你,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学生自己带着琴和设备表演,你长得漂亮,赚得可能比快餐店多。”
沈都清去过很多次音乐公园,当然见过那些街头艺人,他们会用一只箱子来盛纳收入,还有支付宝和微信的收款二维码,面面俱到。
A市是一座包容性很强的城市,街头艺人已经是一张城市名片,许多热门时尚商圈都能见到自带音响表演的街头艺人。有人曾晒过自己的收入,一个小时两百有余。
这倒不失为一个简单便捷的方式,只是这里距离音乐公园太远,一路过来也并未见到大型商场,而她是一个出行只能靠双腿的小穷鬼。
但若想卖艺,随处都是街头。
沈都清走到一座天桥时,遇到一个双腿残疾的乞丐,正是假期,这里人流量还算不错。
沈都清走过去,礼貌地询问:“你好,介意我在这里拉琴吗?”
乞丐瞥了她一眼,没搭理。
沈都清便当做是允许,在离他一段距离的位置放下琴包,取出自己的琴。
她把琴包打开摆在前面,临时充当容器。
三三两两的行人,每个都要奇怪地看她一眼,但都没有买账,反倒是乞丐的碗里不断有进账。
沈都清拉了三支曲子,一毛钱都没赚到。只有一只小白猫做她的听众,蹲在前面看着她,沈都清便为它拉了一支《猫和老鼠》的经典音乐。
一个漂亮姐姐停下来听曲子,撸了小白两把,跟沈都清聊了起来。得知她在卖艺,惊讶道:“我还以为你在玩,你看起来也不像是……”
不像是家里缺钱的。
她没说完,但沈都清听得出弦外之音。
她身上这件羽绒服挺贵的,熟悉的很容易认出牌子。
“不像是好人?”她笑得若无其事。
“不像是大人,看着跟我妹妹差不多。”漂亮姐姐拿出钱包想意思一下,结果一点现金都没有,有点尴尬,遂拿出手机说:“妹妹,这样,我帮你拍个视频发微博吧,我微博有点粉丝的,说不定能帮你招揽客人。”
沈都清欣然同意:“好啊。”
街头艺人并没有沈都清想象的那么好做,半个上午的收获并不多。
不过从中午开始,不晓得是大家都出门来逛街了,还是漂亮姐姐的微博起到了作用,她这里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人点播曲子。
沈都清开启了付费点播业务,效果不错。
下午一拨人散开之后,她长舒一口气,腰已经酸得不行,往后靠在栏杆上,歇了会儿,觉得一点没缓和,还有点心悸,才想起自己一整天还没吃饭。
她将一天的收入数了数,还不错,255,刨去房租,再买点必需日用品,应该还能吃碗面,再加个蛋。
许明兰让佣人锁死了大门,没反锁江峙的房间已经是恩典。
她平时还时常出门会友、参加活动,现在为了防止他偷溜出去,索性一整天都待在家里。
江峙寻了几次机会下楼,都被她逮个正着。
许明兰戳着他的额头:“你这个小混帐,就是不听话!你还想再去骂你沈姨一次还是怎么?”
“我没那么闲。”江峙烦躁地坐在沙发上。
许明兰瞪了他一眼,半妥协地告诉他:“都清被送回她生父家了,司机送到小区楼下,亲眼看着她上楼的,别瞎担心了。那孩子心里肯定不好受,又是第一次见面,你总要给她一些时间自己处理,她未必希望你插手。”
老人家什么事都看在眼里,他这个孙子所有心情都写在脸上,谁看不出他对人家姑娘有意思。
“她愿意联系你的时候,自然就联系你了。回去写你的作业!”
江峙显然没听进去,不耐烦地起身上楼。
事关沈都清的身世,不能摆上台面大肆宣扬,江峙只让高扬波几个信得过的帮忙去打听,但事出匆忙,此前大家对她的生父一无所知,一时半会也得不到消息。
许明兰时不时让佣人过来看他一眼,江峙把从他小婶婶那儿偷来的作业摆在书桌上,假装是自己写的。
人坐在桌子前,却是一直捏着手机,眉眼间透着烦躁。
下午时有个183天团的给他打电话,不重要的电话江峙一概不想接,直接掐了。没一会儿高扬波给他打过来。
“老驹给你打电话你咋不接,他在群里发了视频,你快去看!”
江峙冷冷地:“没空。”
“是沈都清!”高扬波气道,“不紧要的我会专门打电话让你去看吗?我……”
他没说话,江峙已经利落地掐了电话。
群里分享的是一条微博链接,一帮人正在咋咋呼呼:
【卧槽?沈都清竟然上天桥卖艺去了???】
【卖啥艺,她打赏卖艺的还差不多】
【你自己看,下面有人发照片,她琴包里全是零钱】
江峙直接滑过不重要的聊天记录,点开链接。
是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女的发的,说:【今天早上遇到一个小美女在xx区xx街的第几座天桥拉琴,人好漂亮,琴也拉的很好,可惜我没带零钱没能打赏,附近的朋友可以去捧捧场。】
打开视频,果然是沈都清,穿着昨晚的那件黑羽绒服在拉琴,面前还蹲着一只舔爪子的猫。
视频中琴包里是空的,但评论区有人发的照片上,琴包里已经积累不少零钱,大多是一块五块,收获颇丰。
江峙抓着手机下楼。
走到二楼听见客厅众人的说话声,除夕夜,一家人都在。
他脚步停了下,转身回房间。
五分钟后,江峙将三条床单系成一条长绳,绑到一只床腿上,余段从窗户丢下去。
他单手绕了几圈抓着床单,一只脚踩着墙,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消防员,慢慢往下降。
三楼,这个操作的难度系数有点高,滑到二楼时差点被书房里的四叔当场逮住。
江峙蒙混过关,脚在窗沿上一蹬,离开墙,顺着床单往下滑了一段,撒手,落到草地上顺势一滚,贴着墙根跑了出去。
江峙到天桥时,瞧见的正是沈都清数钱的样子。
数完了,将琴放回琴包,走进一家面馆。
沈都清点了一碗招牌的牛肉面,想了想最后还是没加蛋。而且正吃的时候小白猫跟进来,绕着她腿边打转,好歹是自己的吉祥物,沈都清把牛肉分给了它。
明明饿了,不知道为什么胃口不太好,沈都清慢吞吞地把面吃碗,喝了几口热汤。
江峙坐在车里看着,看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整碗面,拿着十几个硬币去结账。
沈都清出来的时候,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停在路边的红色玛莎拉蒂吸引了不少视线,她压根没看到。
她回到路边,蹲在乞丐旁边自来熟地跟人聊天。
今天除夕,外面还是挺热闹的。沈都清反正无事可做,重新打开琴包,继续“工作”。
她不确定她那个亲爸没有等到她,会不会给林念君打电话;不确定林念君现在知不知道她根本没去那个“家”。
也许应该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
但沈都清不知道该怎么说。
嘿妈妈,我超有骨气地离开你要去找我亲爸,但是我很怂地没去哦,我现在在街头卖艺……?林念君大概会被她气晕。
算了,至少说声新年快乐吧。
待会儿去给她打电话,沈都清决定。
江峙在看到一个男人往琴包里丢钱时被点燃了引线。
他把车开到跟前急刹住,男人冷不丁吓了一跳,回头惊愕地看向他。
“滚。”江峙看都没看他。
男人莫名其妙地走了。
沈都清拉到一半,戛然而止,隔着车窗看着他。
“诶,你怎么来啦?”
江峙没心情跟她寒暄叙旧,下车拎起她的琴包,刚刚入箱的几张零钱和硬币全部掉落出去。
然后扯住她的手腕把人拽走:“跟我走。”
他下颌线绷得很紧,满脸不豫之色。
把她塞上车,甩上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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