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日早晨,三年一次的乡试终于结束,等考生们从贡院门口出去后,顾青云等人暗暗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几乎无穷无尽的卷子。
顾青云只觉得生活几乎是一成不变的,这段日子每天睁眼就要改卷,那些考生的答案千奇百怪,有些虽然和他们的答案不大一样,但人家写的另一种观点能自圆其说,分数肯定是要给的。
这样一来,顾青云花费的时间就越来越长。
期间,顾青云和陈学士还得分出心神看一下其他同考官的动态,毕竟真出现什么舞弊行为,即使不是他和陈学士的错,他们还是有责任的。
所幸,大概是监管严格,加上众人没有那个心思,目前没有发现什么不好的苗头。
也是,顾青云回想之前听说过的乡试舞弊案,一般只要正副主考官能持身正,按照规定来办事,其他考官想作弊的难度会极大。
大家好不容易做到这个位置,作弊这种风险极大的行为,肯定是小心了再小心,没有安全的方法是不会出手的。
自己运气好,遇到一个好上官,风险不大。
想到这里,顾青云侧头瞄了一眼正拧眉看着试卷的陈学士,嘴角微翘,又重新低下头去改卷子。
本次乡试录取举人一百人,副榜是二十人,到了最后,大家把排名前两百的卷子都找出来,考官们再次回头看一遍。
乡试卷子考试用分数值来算,但不是说分数越高就能上榜,还得综合各种因素来看,比如说一首诗,可能不符合第一位改卷考官的口味,但在另外几位考官眼中,这首诗无疑是极好的,这种情况下,就可以酌情给多点分数。
这次复查就是把考生本人的三场考试卷子都拿出来一一查看,如果考官觉得可以中榜,就会在卷内表明推荐,如果一名考生的卷子有两个同考官写下“荐”字的话,就会推荐给副主考官。
顾青云看了觉得合适,就会写下一个“取”字,再把卷子给陈学士。到了这最后一步,倘若陈学士觉得不行,这名考生还是不会上榜,觉得可以上榜,就会写个“中”字。
总之,使用各种手段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选拔出合适的人才,最大限度地保证公平。虽说人力有限,精力有限,想要绝对的公平在几百年后依然保证不了,但顾青云认为,朝廷的这种制度还是挺不错的。
尤其是现在还有规定,考生可以在榜单公布后,出不超过一百文钱的费用来查看自己的卷子,看看自己到底有哪些不足。
据说这个措施出台后,保管乡试试卷的部门真是喜出望外。
顾青云如今参与到这个流程后,觉得正主考官的权力真的很大,不愧有“去取权衡,专在主考”的说法,这让他深深感激以前录用他的主考官。难怪前朝考中的举人和进士会把主考官当成自己的座师呢,这一个“中”字真的是有千钧之重,足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可惜在夏朝,朝廷不喜欢考生和座师拉帮结派,也不高兴考生把考官当成座师。不过传统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像顾青云,见到会试的主考官白烨,还是得叫他一声“座师”。
这一忙,就忙了两天,时间到了八月份的最后一天,大家的精力已经不足,个个熬得双眼布满血丝,眼底青黑。
优中选优,两百份试卷又选中了一百四十份,陈学士没有做最后的选择,他们还有最后一个步骤要做。这次,他们不看誊抄的卷子,直接让誊录官把原卷寻来,再一一查看原卷。
这时候,如果誊抄的人有错误,那就得背责任。当然,这种情况下,出错的几率还是比较少的。考官们的主要精力就放在书法上。此时的原卷名字还处于糊名状态,不过如果有考官熟悉考生笔迹的话,还是有很大可能录取他。
顾青云就看到有几个同考官的眼神有波动,他仔细观察,特意在那几份卷子上扫视一遍,不动声色。
越是在这种时候,这些同考官们即使真有认出的卷子也不会贸然出声,因为中与不中,是正主考官的权力,旁人不能剥夺与质疑。即使同考官中有官职品级比陈学士高的,也会斟酌开口,还得是陈学士主动开口询问的情况下。
顾青云看向陈学士,一百四十份试卷只取中一百份,还有二十份会上乡试副榜,后面这个终究不是正经举人。
陈学士一一察看过,直接把十三份书法不好、卷面不洁的卷子拿开,这下就还剩下一百二十七份。
“慎之,你说这里还有哪份有不足之处?”陈学士朝顾青云招招手示意。
顾青云愣了愣,他没想到陈学士会问他,不经意间,他就注意到其他人炯炯有神的眼光,他看向试卷的眼神更是凝重,仿佛看到了这份卷子身后的主人,寒窗苦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可现在轻飘飘的一个举动就会让主人的努力付之流水。
想到这里,顾青云深吸一口气,摇头道:“大人,这些秀才都是一时俊才,下官觉得难以取舍,您就不用为难下官了,还是由您来决定。”思前想后,他还是按捺住这种可以决定别人命运的举动,正主考官最大,中不中是他的事,自己何必多言?
而且说实话,这一百多份考卷分数相差无几,书法即使达不到最佳,但起码字也是写得端端正正,清清楚楚的,没有看出有敷衍的意思,他实在是难以抉择。
那些同考官倒是跃跃欲试,可惜陈学士没叫他们发言,也不敢再说。免得别人说自己徇私,万一被政敌捅出去还乱诌一通就不好了。
陈学士注视了顾青云一会儿,见他仍然坚定地看着自己,没有其他举动,就不再为难他,直接选出一百份卷子放在一边,又选出二十份卷子在另一边。
这下子他们可以拆开弥封,查看考生的籍贯、祖宗三代等信息。
此时可以开始排名,等陈学士询问大家排名意见时,所有同考官一一发出自己的意见,甚至有神情激动的,为了排名大声争吵。
他们都在湘省做官,即使不是本地人,可数年甚至十几年住下来,肯定认识一些人,这时如果正主考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就能把他们认识的人排在前面。虽说排在最后一名的也是正经的举人,但最后几名和前面几名的待遇能一样吗?大家肯定会争这个。
看着那些或面红耳赤,或淡淡说着几句绵里藏针话语的同考官,顾青云暗自叹了口气。自己当初第一次被录取为乡试副榜第一,第二次被录取为解元时,肯定也是经过这样一番争吵吧。
除非他当时以无可辩驳的高分被放在榜首,比如本次考试分数最高的杜君杰,就不可能落榜,没有意外的话还会是解元。不过如果主考官看他不顺眼,可能也会移动一下名次。
想到这里,他深深地感激当时录取他的主考官。
可惜对方早已致仕,而且当初和自己的关系不怎么好。
这里的考生顾青云一个也不认识,他没啥好吵的。
顾青云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也就是“搜落卷”,最开始就是在这落选的七份试卷中慢慢查看,如果认为有更出色的话,他们还可能回到榜上。毕竟那一百二十份卷子不是最终的决定,万一有些考生的名声不佳,可能还会被黜落。
这七份卷子中,顾青云看中了一份,觉得他写的策论朴实有内涵,看得出这名秀才是有过实践的,没有死读书,写出来的策论很有可行性,很符合他的审美,就是书法差了点,只能说字体写得中规中矩,一板一眼的,难怪陈学士会把他黜落,他最是喜欢写字好看的。
事实上,到了最后这一步,看的就是谁的卷子比较合陈学士的眼缘。
顾青云心里觉得遗憾,就把视线转到他的名字上。
陈桥,字木乔,湘省益央府人。顾青云只是随意一看,整个人却突然定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陈桥的祖上三代,曾祖父陈大树,祖父陈一文,父亲陈铜。
顾青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完全混乱了!陈一文不是他外公的名字吗?他听他娘说过,他外公当初家里还是有上百亩地的,这是靠他的勤劳和节俭攒下的,人如其名,外公连一文钱都会看得很重。还有舅舅,名字就是陈铜,至于陈大树,在他娘嫁到顾家没几年就去世了,倒是没说起他。
自从顾青云懂事后,偶尔他为了装小孩,总会问起为何三妹妹可以去外婆家,而他不能的问题。每次他一问起,小陈氏总会说起娘家的事,还说起这个陈铜舅舅对她是最好的。尤其是在他考中举人,家里日子好过后,小陈氏提到娘家的机会就更多了。
更别提老陈氏了,她和小陈氏同是陈家人,还没出三代,她人越老就越会想起失散的亲人,无论是陈家人还是她的亲生女儿,只可惜顾青云在考中进士后多方托人寻找都无果。久而久之,大家就绝望了。
顾青云本来是不抱有希望的,毕竟在这个时代想找一家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认识的人中能接触到户籍的本来就不多,更别提能恰好找到他们了。
没想到在他们完全放弃希望的情况下,顾青云竟然找到了!
是的,哪会有那么巧合的事?他几乎能确定这个陈桥就是自己大舅舅的儿子,当初失散时他还没出生呢,所以小陈氏不可能知道陈桥的名字。
顾青云叹了口气,陈桥是秀才,他还曾经托过庞喜林在他所任职的鄂省寻找过呢,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陈桥竟然还是庞喜林的同乡!
那边传来的争论声让他意识到自己拿这份卷子的时间太长了,顾青云回过神来,看着陈桥的名字,又看看陈学士,心里有一些挣扎。
所以现在,自己到底要不要据理力争,把陈桥的卷子放在取中的这边?毕竟他就不信那一百二十份试卷找不出有毛病的地方。
可是想想考官的回避制度,顾青云又蔫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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