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初见秋叶白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仿佛也觉得无趣一般,转回头懒懒地道:“账册自然会给你,何必这般急赤白脸的。”
秋叶白看着他,忽然道:“殿下既然知道内情,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推断殿下并不方便出面,所以亦有意让我参与此事,目的也是梅家的账册?”
她并不相信百里初只是为了救她才会出现在这里。
百里初慢条斯理地道:“没错。”
秋叶白见他答得干脆,眼底不由闪过狐疑之色。
即使百里初否手握批红大权,他始终只是个‘公主’,这个皇位与他全无干系,那么他到底是站在哪里一派里?
秋叶白挑眉道:“殿下实在不像与太后老佛爷祖孙情深,那么让在下来猜猜,您帮的是隐身在幕后的那一位皇子?”
摄国公主一方独揽朝政大权,太后和杜家行事处处掣肘,他们之间早已经势同水火,当时在春日宴上,她就见识过百里初的嚣张,没有哪个长辈会愿意让一个小辈骑在自己头上。
常言天家无父子,何况子孙乎。
如今皇帝病弱,十日里倒是有七日在病榻上缠绵,若是有杜家血统的皇子登基为帝王,太后老佛爷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百里初。
所以百里初会襄助另外一位皇子并不出奇。
百里初看着秋叶白,忽然轻轻弯起唇角:“小白为何会觉得本宫会襄助他人,说不得本宫只是看个热闹罢了?”
秋叶白淡淡地道:“杜家骨血的皇子登基为帝已经有四五代,这种状况,必不是所有人都会欢喜的,只怕底下早已经暗流汹涌。但凡是帝王,便不会容许有望族尾大不掉,即使是自己的母家,陛下是否真的和杜家一条心,且看如今谁掌握批红大权便知。”
皇帝让百里初掌握大权,未尝没有牵制杜家和太后老佛爷的心思。
百里初不方便出面直接插手皇位之争,所以并不阻止她参与此事,利用她得到账册,借淮南一案曝光打击太后和杜家,亦扶持另外一位幕后皇子,是很好的计策。
百里初看着秋叶白,眸光幽深,随后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能凭借这些零散的线索推断到这个地步,小白真是让本宫惊喜,不过,你方才那些言论随便一条便是斩首之罪,不怕么?”
区区一个处境尴尬,身负致命秘密的‘世家子’竟然这般大胆。
秋叶白面色淡漠:“殿下会斩下我的头颅么?”
百里初看着她那淡然冷静的模样,心底痒痒的,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嗤道:“你是仗着本宫宠着你,便这般肆无忌惮。”
秋叶白手掌一抬,直接握住他的手腕,看向他,忽然露出一个难得的温润笑容:“殿下,在下也算冒着性命危险帮了你的大忙,您是不是应当给在下一点子报酬呢?”
秋叶白素来很少主动亲近他,如今这般模样,明摆着便是有所求。
百里初看了眼她握住自己的手腕,挑眉道:“哦,你想要什么?”
秋叶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接下来,殿下打算继续插手此事么?”
百里初摇摇头,干脆地道:“不打算。”
秋叶白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厮又要折腾什么幺蛾子?
此事他不打算插手也插手了,如今要中途停手?
百里初看着她,漆黑的瞳子里一片淡漠凉薄:“本宫说过了,本宫只是个观戏之人,若是有人演戏演得好,本宫自有打赏,本宫何曾诓过小白?”
秋叶白看着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忽然心中一凉,想起早前还在上京的那日,她去定王府查案之时撞见他和定王相处之时的情景——
彼时,定王质问百里初的便是盐运之事。
她还记得定王问他的那种语气里带着被背弃的伤痛,质问他为何会站在五皇子那边,背弃当初的承诺。
百里初是怎么回答的?
她更记得他近乎温柔地替定王拍了拍衣襟,甚至仔细地替他拉平了衣衫上的奏折,那动作自然温存,温存到生生地让偷窥的她都感觉毛骨悚然。
“本宫能答应助你登上皇位,自然也可以捧着别人上位,天极帝国的嫡皇子可有三位,生你的女人不过是父皇继后而已,本宫平生素来无什么癖好,唯喜欢看着狗咬狗,所以皇弟定要在所有的狗里撕咬出一条路,咬出一场血腥而精彩的赛事来。”
那场景,如今她想起来都记忆犹新
她忽然明白了,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发自肺腑的。
因为……
这个男人根本就以玩弄他人,他喜将别人摆在台上,看他人在命运中沉浮,痛苦狂喜,厮杀博斗至鲜血淋漓为乐。
他插手夺嫡,不过是为了图个乐子,他今日可以帮着这个,明日可以帮着那个,不过是在火上浇油罢了。
“操控别人的命运很有趣么?”秋叶白看着他,不自觉紧他的手腕,眸光冰凉。
百里初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道:“你看那一个个光鲜亮丽的木偶在台上一幕幕地演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当真是极有趣的。”
“这是皇族之人的嗜好?”秋叶白忍不住颦眉,百里初这种恶癖简直令人发指。
他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有趣的事儿:“没错,这就是皇族之人的癖好,本宫不过是让那些戏更精彩罢了,既然生为皇族,不互相残杀,骨肉相残,多浪费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身份?”
百里初声音低头喑哑,极为悦耳,但是一字一句却带着截然相反的残酷血腥。
听着面前之人用这种温柔而理所当然的神态说出这样扭曲的话语,偏生还让人乍一听,觉得很是有道理,充满了蛊惑性,简直让秋叶白无言以对。
“怎么,小白很害怕么?”百里初看着秋叶白的神情里虽然只是一闪而逝的震惊,含笑问。
秋叶白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殿下,您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虽然说,理是这个理,但是将这种事情看成取乐子,还真是……闻所未闻。
总而言之,越美丽的植物,越有毒,面前的这棵毒草已经‘时常’让她大开眼界,见识恶毒和变态的更高层次,这真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境界。
百里初魅眸微微弯,不但没有因为她的表情而表现出任何恼火或者不悦,反似极为愉悦一般,反手握住她的柔荑,精致嫣红的薄唇印上她细腻的手背:“很高兴小白能对本宫又有了更多的认知,可见离你我心心相印之日已是不远矣。”
秋叶白感受着手背上传来濡湿冰凉又柔软的触感,垂下眸子,暗自扯了下唇角。
疯子,才会和变态心心相印。
她一点都不想成为疯子。
“当然,若是小白你来求本宫,本宫倒是不介意插手此事,总归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百里初看着秋叶白淡漠的秀逸面容,又继续眉目温存地俯身过来,对着她道。
举手之劳……秋叶白看着他那轻描淡写仿佛不过是再多在棋盘山摆弄几颗棋子的模样,轻叹了一声:“习惯玩弄命运之人,总有一日会被命运反噬,殿下还是继续在边上看你的戏罢。”
百里初把玩着手里的柔荑,漫不经心地轻嗤:“死得其所,固所愿也,有何不可。”
秋叶白一愣,百里初那淡薄得没有一丝人情绪的目光,却让她忽然感到了有些莫名地心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怔然地看着咫尺之间那张绝艳的容颜,忽然有些不知要说什么。
百里初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忽然颇有兴致地道:“小白,你是在担忧本宫么?”
秋叶白默默地摇摇头:“不,我是在担心殿下你只会把水越搅越浑。”
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再加上他方才的那些剖白话语,让她直觉地认为他还是呆在边上看着拉倒。
“小白,你真是太了解本宫了,当真让本宫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呢。”百里初一脸温柔地靠近她,单手撑在她的耳边,另外一只手依旧握住她的柔荑,笑盈盈地将她逼得不得不整个人贴靠在椅背。,
秋叶白瞬间心中戒备起来,垂下眼避开他那双慑人的眼瞳,淡漠地道:“不,殿下误会了。”
老子一点都不想了解你好么!
百里初低下头,薄唇压在她额头上,她身子一僵,他却眯起眸子,享受着她光洁肌肤上传来的暖意,闻言软语。
“谦逊是一种美德,如你我这般亲密的情人,再如此见外,便是矫情了。”
秋叶白忍耐着一把推开他的冲动,心中忍不住咆哮,谁答应做你的情人了,鬼才和你是情人,太不见外如殿下你,那是不要脸,好么!
但奈何百里初身上的靡丽香味渐渐有转浓的趋势,那香气直让秋叶白觉得脑海里开始有点迷糊,血脉似乎也渐渐开始有些骚动,甚至觉得对方抚上她纤细腰肢的手很舒服。
感觉压着自己那只妖怪似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发情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一脚踹出去后逃之夭夭,又或者直接再和他打一架。
但貌似这两种选择除了让她逞一时之快,都不会带来什么太好的结果。
但她实在不能忍受这种诡谲的情形,直接用另外一只没有被他拽住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有些狼狈地勉强别开脸:“殿下,你就没有想过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么?”
其实,她还曾经预想过一种可能,便是这个男人之所以如此兴致盎然地看着他的手足长辈自相残杀,不过是为了终归有一日,他能正名自己皇子的身份,做那鹤蚌相争之后,唯一得利的渔翁。
只是这话,实在有些太过直白,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被说破心思,尤其是这些皇族中人,说不得会激怒他,她和他毕竟没有到翻脸的时候。
百里初的动作果然停住了。
秋叶白面朝着他的怀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但是感受着他身上那种近乎实质性的凉意,心中却略有些不安。
半晌,百里初一句话没有说,却不可置否地轻笑起来,声音低柔喑哑。
秋叶白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般,笑声渐渐大了起来,竟似忍耐不住一般伏在她肩头,笑得浑身颤抖,花枝乱颤。
她心中越发地莫名其妙,但却只觉得他的笑声里除了放肆不羁之外,满是讥讽、冰冷、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微妙情绪,也许是她听错了,她似乎听到了里面甚至还有一点子难以言喻的……悲凉。
她愣了半晌,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慢慢地搁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却也没有说什么。
百里初笑够了,忽然抬起眼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片刻,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温柔而耐心地微笑:“小白,你真是本宫见到最有趣的玩意儿了。”
秋叶白挑眉:“玩意儿……殿下,在下实在觉得这算不得夸奖。”
没有谁愿意被人当成一个玩意儿。
百里初眯起眸子,低头不容拒绝地含住她丰润柔软如花的唇瓣,漫不经心含地道:“嗯,但是我喜欢。”
这一回,他没有用‘本宫’的自称,而是用了‘我’。
……
——*——*——
冰凉的夜风从窗外灌了进来,秋叶白一捋被风吹乱的脸颊边的碎发,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名册,将名册塞进了自己的包袱里。
昨日下午一番勾心斗角地折腾,外带付出被轻薄的代价,她换来了拿回自己的名册,同时百里初同意她不必那么快回京城,先去与宝宝一行人会和,他会替她善后的承诺。
将养了好几日,明日她就要去和宝宝会和了,宝宝他们那么久没有她的消息,只怕正发动了所有人脉正焦急地寻她。
秋叶白看向窗外的一轮明月,远远地忽见楼下那一道同在望月红影,神色有些复杂。
昨日下午那一刻的百里初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让她忽然似不小心地窥视了一些她不该窥见的内心一隅。
她忽然明白,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述的沉重,
只是……
她并不想去触碰那些他不愿意展露,她也不应该窥见的情绪,那实在太过亲密,那些情绪会同时影响到她的情绪和判断。
而百里初,并不是一个需要任何人同情的人。
窗外夜色深沉,秋叶白看着窗下院子里红衣美人似兴致极好地在与一白和双白对月而饮,并没有回来安歇的意思,她默默地搁好包袱之后,索性直接吹灯,上床安眠。
却不知道为何,脑海里似总有那人近乎凄艳丽的笑声在耳边缭绕。
……
……
早晨落雨,第一声轻雷响起耳朵时候,秋叶白就醒了。
她微微一动,便感觉身后有人在沉眠。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百里初在自己的身后,这位殿下昨夜不知道什么回来,她竟全然不知。
再一次证实武艺修为实力的差距,让秋叶白心情很有些微妙。
她叹了一口气,慢慢坐起身来,看着身边躺着的红衣美人。
百里初睡着的时候,眉宇之间的那种隐约的诡谲莫测之气便散去了许多,安静美丽似仿佛月下安静半开的优昙。
就算明知道这优昙有剧毒,秋叶白依旧不得不承认,姿容美丽之人,便是恶毒起来,也是赏心悦目的。
她看着百里初睡颜发了一会儿呆,慢慢起身,扯了衣衫披在肩头,下了床朝窗边走去。
夏日清晨,天边乌云缭绕,几声低低闷闷的雷声之后,已经开始簌簌地下起了雨来。
一滴滴的密密雨滴串成了水做的帘子,将万物都隔离开,窗外凉风阵阵,消了所有的暑气,自有一股子清新的水雾之气飘散进了竹窗之内。
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一片静谧,只远处的江上还有隐约的船儿影子,远处山影子绰约,隔开密密的雨帘看了,让人似觉得在看仿佛一幅极为写意的水墨画。
秋叶白静静地看着,想起在藏剑阁江边小楼的日子,不免有些恍惚。
直到身后忽然想起一道慵懒的声音:“在看什么?”
那声音里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卷着尾音,有一种勾人的味道。
秋叶白眼神清亮起来,才发现窗外的雨水已经渐渐少了,不过只剩下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雨雾,天空不知道何时已经是一片天青色,窗外的景致也渐渐清晰起来,她淡淡地一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头的传来小女孩子脆脆的声音:“杏花,杏花,卖杏花勒……。”
那声音缭绕在一片安静的小楼之间,愈发显得悦耳而甜脆。
秋叶白一愣:“这个时节怎么会还有杏花?”
杏花是春日才有的,这都已经是苦夏,竟然还有杏花在卖?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照旧是双白一大早就送来了早点。
百里初一边让他进来,一边道:“南岸地形特殊,城外有一座极高的山,山势朝着北的高处偏冷,更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泉,三月山上树枝仍旧挂霜雪,便是七八月的苦夏,那里仍旧是一片凉爽。”
她在桌边坐下,挑眉奇道:“那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那就是说这些杏花并不是花娘雨后采摘的,而是日日采摘来卖的?”
百里初点点头:“正是。”
两人分别洗漱之后,坐下分头准备用早点。
食不言,秋叶白很快便用完了早点搁下碗筷,看向百里初,淡淡地道:“一会子我想在城里走一走。”
她在小楼‘养伤’三两日都不曾出门,无法联系宝宝,所以她必须先到城里去寻联络的信号。
百里初点点头,神色也并无异样:“也好,本宫也许久没有散散心了。”
秋叶白一看他的模样,便知道他哪里是去散心,不过是要跟着她罢了。
秋叶白手上动作顿了顿,并没有拒绝地点点头:“嗯。”
就算他跟着她,也不会知道她到底是用什么法子联系上宝宝他们的,藏剑阁的联系方式自有其特殊之处。
只是……百里初这张脸,他要怎么遮掩?
等着秋叶白换好了寻常的细棉布衣裳出来的时候,百里初也已经换好了一身寻常绸黑色袍子,头上戴了斗笠,黑色的轻纱从斗笠四周垂下来遮了大半身子。
秋叶白看了看他的打扮,即使已经这副简单打扮,但不能说不扎眼,她暗自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这位殿下气质太过出众,越是刻意遮掩,反而越是扎眼,实在也是无法。
两人出门的时候,双白恭敬地站在门边含笑恭送:“雨后路滑,主子们小心。”
秋叶白没有看见一白,便知道他指不定又隐藏了形迹跟在他们身后。
她心中轻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和双白点点头道别之后,提着包袱与百里初一同向外走去。
南岸这里的地下排水系统颇为发达,雨后的街道上积水却不算多,所以很快街道的两边便开始摆上了不少小摊,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看着热闹的路两边,秋叶白仿佛来了兴致,一路走一路逛,不时地看看那些捏糖人的摊子,或者去瞅瞅那些卖各色小物件的摊子。
百里初静静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兴致勃勃地在两边热闹的小摊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兴致起来,仿佛受不住小贩的诱惑,还要掏钱买点儿小玩意。
但是他亦注意到,她买东西和看东西似都很随机,并没有特别固定的,一个扇坠子、一小瓶子劣质的茉莉头油,或者一把小小精巧的锁头,甚至咸鱼干串,或者淮南颇为有特色的一些烧琉璃小物件。
不知道是否其间别有深意。
百里初微微眯起眸子,他跟着她来,就是想看看她是怎么和她的人联系上的。
“喏。”秋叶白忽然递给他一串东西。
百里初一愣,低头看着那玩意儿——一颗颗的果串子,上面浇了一层亮晶晶的糖浆,看起来似极为好吃的模样。
但是……
他摇摇头:“脏!”
秋叶白看着他那高傲的姿态,不用撩开面纱都知道他此刻必定一脸嫌弃。
她忽然想起若是元泽,大概这个时候已经毫不客气直接把整串糖葫芦都给吞下去,然后继续把她的银袋子全部吃瘪。
她轻笑了一声,倒也不以为意,只收回手里的糖葫芦串子,自咬了一个果子去,轻喃:“不吃最好,酸酸脆脆小果子,裹了一层腻糖浆子,酸酸甜甜最是爽口。”
百里初看着她那模样,轻嗤了一声,自己从袖子里摸了个精致的袋子里出来,从里面摸了一块精致的玫瑰糕送进嘴里。
双白大人是合格的‘管家娘子’,每次出来必定给自家主子准备好最精致可口的点心。
秋叶白看着他那样子,竟有点儿小女儿赌气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起来。
而很明显,也有人和她有同样的感觉。
一道脆脆甜甜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位大哥哥,你家娘子看起来好漂亮呢,给你家娘子买一只杏花罢,今早落雨之前才摘的,还带着露呢,可美了,一定最衬你家娘子。”
秋叶白一愣,转过脸去,正正对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娃娃脸儿,面上都是细细碎碎的雀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正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衣袖,挎在胳膊上的花篮里躺着一丛丛带着露珠的粉色杏花。
秋叶白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百里初,好笑地对着那小姑娘温然道:“小妹妹,你方才说什么?”
小丫头笑得甜甜的,肉肉的小脸上有两个酒窝:“我说大哥哥,你给你家娘子买一支杏花罢,可新鲜了,必定很衬你家娘子的美貌呢。”
秋叶白看着沉默着的百里初,见他提着袋子的白皙手背上青筋毕露,心中顿时觉得极爽,强自忍耐下下心中大笑*,立刻道:“你怎么知道大哥哥的娘子很美呢,他可戴着斗笠面纱呢。”
此话一出,原本还想张口道出真相的百里初硬生生地把话噎了回去。
小姑娘没有想到这个俊美的大哥哥会这么问,平日里估摸着也是卖花的嘴甜托词,这会子有些词穷起来,便结结巴巴地道:“因为……因为……你的娘子看起来就很美啊,她走路的时候裙摆都没有动呢,我家隔壁的秀才说美人就是这样的,无一处不美。”
虽然没有露出脸,但是身段行止,那种漂亮优雅的步伐不是谁都能走出来的,还有那双手虽然看起来比面前的哥哥的手还要大,但是修长美丽,指甲像江头小铺子里卖的那些打磨过的贝壳儿一样亮白。
小姑娘说完,旁边的小贩都忍不住点头赞同,这南岸小城里虽然来往的客人极多,但是如这位俊哥儿身边的女子一样气质出众的大美人却很少见呢,看着她身边的俊哥儿虽然穿着寻常衣衫,气度却是不凡,想来是外地大户人家的小夫妻乘船经过南岸,一起携手出游。
“大哥哥,买一支罢,给你家美人娘子戴上,也就三文钱一支。”小姑娘说完,讨好地看着秋叶白。
秋叶白继续强忍着笑意,掏出了十几个铜板扔进她的篮筐里:“给我选一支。”
小卖花女瞬间惊了一下:“要不了这么多。”
她拽过百里初,同时含笑从小姑娘的花篮里选择了一支将开未开的杏花:“这是我家娘子看你嘴甜有眼光,让我给你的,拿着就是了,你说是不是,娘子?”
小姑娘似有些不安,但见秋叶白那笃定的模样,便喜形于色地连连道谢:“多谢大哥哥,您和您家娘子是善心人,定会百年好合,多福多子。”
秋叶白感觉自己拽着的人愈发地僵硬,心中愈发地爽快,便摆摆手:“托你的吉言,说不得这会子已经有一个了。”
说着她就一脸感慨伸手在百里初的小腹上抚摸,当然,她瞬间感觉到两道阴森森如刀子一样的目光直接穿透了那面纱扎在她的脸上。
那种几近实质的刀子一样的眼神让她微微瑟缩了下,但奈何秋叶白什么不厚,脸皮还是很厚的,这会子大庭广众之下,百里初绝对是不肯掀了斗笠的,他戴着那斗笠本来就是为了隔绝‘肮脏’的人群,何况这会子众目睽睽。
所以,她照旧一脸温柔地抚摸着百里初坚硬平坦的小腹,唏嘘感慨地道:“但愿这回稳稳当当的,别再流了,让娘子你遭那大罪。”
秋叶白越说越感觉百里初身上那股子冷黑之气渐渐盛,纱帘子里响起了压低了的咬牙切齿的声音:“秋叶白,你别太过分了。”
她微笑,一边继续温情脉脉地抚摸他的小腹,一边阴笑:“阿初,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周围的人听着秋叶白这么一说,皆对百里初投去了怜悯的目光,果然是红颜薄命,竟然总是小产么?
“小伙子,你可要多怜惜你家娘子一点。”一边卖脂粉的老大娘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秋叶白立刻一脸受教的样子:“那是自然的,我家娘子最是贤淑温柔了。”
说着,她目光在那老大娘的摊子一扫,便硬拉着百里初走了几步过去,然后一转头温柔地对着百里初道:“娘子,为夫总在外头奔波生意,难得这会子陪你回娘家省亲,你看看这里的脂粉,钗环可有中意的,选些去罢。”
那老大娘闻言,知道有生意,眼睛一亮,随后含笑对着百里初道:“姑娘,难得遇上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也是福气呢,可要好好孝敬公婆,伺候夫君。”
随后,她见秋叶白在拣选胭脂水粉,便大概是想伸手过来拉百里初想说什么,但是见百里初那一身冷煞,顿时不敢伸手,暗自嘀咕,这小娘子真是个傲气的。
她便凑近百里初,压低了声音道:“小娘子,老婆子看你也算是有福气的,衣食无忧,只是身段子太硬了,不像个好生养的,古话里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家郎君看着是个好的,指不定多少野狐狸惦记,可要早点为你家郎君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别学有些小姑娘要看着窈窕好看,不吃饭,那胎更坐不住了,平白便宜了外头的野狐狸!”
那老大娘自以为和百里初说悄悄话,旁人听不见,但她惯卖了东西,吆喝的嗓子哪里能压住声音。
秋叶白早已经拽着个胭脂盒子笑得肩头一抖一抖。
许是说得兴起,那老大娘终似忍不住,竟伸手捏了把百里初的后腰,随后直摇头嘟哝:“不得,不得,这样硬的腰板子,生娃的时候,怕是要难产。”
秋叶白已经支撑不住,似弓着身子在看脂粉,实际上是抱住肚子半蹲马步在那无声地笑得脸都变了形。
斗笠下百里初全无了动静,跟只木头似地矗在那里,周身一股子阴冷杀气,但是奈何周围都是小老百姓,不曾有几个是见过世面的,这会子虽然觉得那美貌娘子身上一股子看起来极为骇人的气息,却也没有多大要散开的自觉。
隐没在人群里控鹤监的鹤卫们默默地,默默地,慢慢地远离。
不,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到。
……
百里初忽然伸手一把拽着秋叶白就往外拖,气力大的秋叶白都感觉手腕被扯得生疼。
她看着百里初快要忍不住变化出妖魔形态了,便随手丢了一串钱,胡乱抓了一把胭脂水粉塞进袖子里,对着那老大娘摆手:“多谢。”
那老大娘看着秋叶白被这么拖走,顿时急得跳脚,对着百里初背影直嚷嚷:“那个小娘子,真是个瓜女子,咋个不听劝啊,怀了头三个月不能用大力哎哟喂!”
百里初闻言,脚下生风似的,硬生生地拽着秋叶白一路急匆匆地前行。
秋叶白也不着急,让他就这么拽着走。
百里初直接拽着秋叶白走出大老远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巷子,方才放开了手。
他才刚要开口,就看见秋叶白瞬间趴墙壁上去抖了,他顿时聊起面纱,阴冷地瞪着扶着墙壁的人:“你笑够了没有!”
秋叶白听着他愈发冷柔的声音,也知道身后之人真的火了,便勉强止住笑,转过身来道:“阿初,你有什么好恼火的,女装穿久了,难不成这种夸奖你的话,还听得少?”
秋叶白的一声‘阿初’虽然不过是因为出行在外,不便暴露百里初的身份,她随意一唤,却瞬间让百里初眼底黑色的阴毒火焰闪了闪,在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竟淡了许多。
“你那是夸奖,而不是报复,嗯?”百里初看着她笑的有些含泪的眸子,危险地眯起魅瞳。
什么叫坐胎坐不住,怀了三个月!
居然还有人敢摸他!
百里初想到这里,眼底的凶光就忍不住露了出来,一把扯出一张帕子,使劲地擦方才被那老大娘摸到之处。
这里再偏僻也是大街上,秋叶白哪里会担忧他会做什么,看着他那接近抓狂的模样,笑盈盈地奚落:“你我不是情人么,别人误认为夫妻不出奇。”
百里初冷哼一声,一边擦,一边还是忍不住郁恨难消:“那些混账蠢物,都是什么眼神,本宫明明就是穿的是男装!”
他分明比秋叶白要高上足足一个头,便是要被误认,也该是她是娘子,他才是夫君!
只是越是想到这一点,他心中就越是愤懑,但说出来只怕还要被眼前之人嘲笑。
百里初这会子其实忽略了一点,他身姿行止优雅,皆是贵族做派,这等风姿在上京贵族子弟之中最是寻常。而且他的衣衫款式皆是宽袍子大袖,因为平日里必须装扮做女子,他不喜女子装束,更多是男女皆适宜的装束,即便是一身黑,也自有一股精致华美的气度,又戴着斗笠面纱,和秋叶白站在一起,自然容易让人误认为女子。
北方有些女子比南方的男子更高,所以嫁给比自己矮的夫君也算不得出奇。
但是秋叶白却是在民间呆了许多年,又出了上京,这般短打行头走路的时候,做派自然更贴近民间,比起百里初在他人眼底更有男儿之气。
秋叶白心知肚明,却并不揭破,毕竟她难得看百里初吃瘪吃得如此的痛快。
看着百里初将手里的帕子拧做一团,随后厌恶地扔在了一边,她含笑着递过去一只杏花:“戴着罢,你在人群里穿梭来去,想必那些味道并不好。”
她很早就发现百里初的鼻子极为敏感,便猜测,或许是因为素来娇生惯养,所以养成那样敏锐的嗅觉,南岸之中有不少挑夫,炎热夏日身上味道并不好闻,那些汗味,她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百里初大约是会觉得极为不舒服的。
百里初一怔,却没有拒绝,只是接了过来,低头优雅地嗅了嗅,随后便纳入了衣袖里。
秋叶白一笑:“我以为你会拒绝。”
经过方才的事儿,他竟不觉得簪花是一种侮辱么?
百里初淡淡地道:“汗味虽然不好闻,但是你若是习惯了唇齿之间都是尸体腐烂的味道之后,便会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好闻的味道了。”
秋叶白一愣,不以为然地道:“啧,说的你似吃过尸体似的。”
这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便是一点子别人的触碰过都难以忍受,皇家之人就算闻过尸臭,估摸着是那些死在他们手里的人身上的,但就算是被处置了的人,还没有腐坏就会被清理掉。
虽然知道这位爷鼻尖是个属狗的,敏锐得很,却也未免矫情了些。
百里初神色淡淡:“人,饿极了的时候,和畜生没有两样,同类的尸体又如何,也不过是果腹之物,也只有新鲜的,或者不新鲜的区别而已。”
秋叶白只觉得他说得越来越离谱,这位就算真如某些史书里丧心病狂的贵族吃腻了山珍海味,要吃人肉,也是养菜人,哪里会去吃什么腐坏的尸体。
她挑眉,讥诮奚落:“哦,那何为不新鲜,何为新鲜,还分三六九等不成?”
百里初看了她一眼,忽然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如小白这般被放干了血,初死,还未曾出现尸斑的头一两个时辰之内,死而未僵者为上品,若是已经僵硬出现尸斑,则是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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