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闹到最后,也只是沈君兆孤木难支,他再怎么对抗,又如何抗得过这满朝文武。
御驾亲征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下朝后沈君兆一直阴沉着脸,落向沈争鸣的视线若为实质,此时这位当朝首辅只怕已经千疮百孔。
雍理心疼自家昭君,却也没机会安抚他。
御驾亲征不是小事,之后要确定的事务繁多,雍理连午膳都是匆匆用过,御庭殿的小会就没停下来过。
等到终于有了空闲,雍理想和沈君兆说说话,沈争鸣行了个礼:“臣有事请奏……”
雍理懂他意思。
若是可以当着沈君兆的面,沈争鸣根本无需再请奏,本就说了一天的话,哪还用再强调,无非是要支走沈君兆。
沈君兆也明白,但他不走。
沈争鸣窝火一天,看向他的视线更冷:“少傅还有事?”这称呼全是讽刺。
沈君兆抬眸,视线比他还冷,眼看着父子二人要撕起来,雍理忙道:“子瑜!”
沈君兆敛了视线:“陛下……”
雍理找了个借口:“昨日那帖子朕很是喜欢,听闻沈府还有其他孤本,不如你给朕拿来看看。”
沈君兆:“…”
沈争鸣当即发怒:“陛下的吩咐,你没听到?”
雍理不乐意了,凶什么凶,他家昭君他成日千哄万哄,怎么给到沈争鸣就没句好话。
沈君兆却是留意到雍理的神态:“臣领旨……”
雍理便又道:“快去快回,朕等你。”
只这一句话,到底是让沈君兆沉了一天的面色好看许多:“臣定速去速回。”
等沈君兆走了,沈争鸣还说道:“陛下切莫太纵着他,仔细他恃宠而骄。”
雍理:“子瑜是最知情懂礼的,沈相不要再苛求他。”
沈争鸣的不满已经毫不掩饰:“若是知情懂礼,又怎会终日留在宫里,行些媚上……”
雍理沉下脸:“沈相!”
沈争鸣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告了罪。
雍理也不好发作,一来这毕竟是沈君兆亲父,他爱沈君兆,便不愿他与家人如此僵持;二来他有心套话,不愿在此时惹火了沈争鸣,以生变故。
不提沈君兆,沈争鸣和雍理还是可以好好说话的。
宫人全部退出去,沈争鸣终于把今日所为事无巨细地交代给雍理听。
御驾亲征的利弊十分明显。
大雍初成,国运绵延,断没有狼狈到不得不皇帝亲征的地步。
此时沈争鸣建议雍理御驾亲征,为的只是扬君威。
不是扬国威,而是君威。
不是震慑六州,而是震慑朝堂。
雍理过了今年万寿已经十六整岁,虽未及冠却已经是少年英姿,朝气勃发。
尤其这个把月,雍理在许多事上都展现了国君的果决英凛,遇刺一事后的布局更是彰显了帝王权术。
沈争鸣想借御驾亲征为雍理立威。
若能凯旋归来,民心所向的元曜帝,谁敢不服!
大雍本就是马上得天下,这帮世族当年震慑于先帝英武,如今太平盛世了心思复起,若是让他们见识到雍理的神勇,他们这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就会逐渐淡下去。
沈争鸣也有足够的时间放权,等雍理回来,他这边又没了继承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搅乱世族布局。
没了龙头,溃散也不过时间问题。
只要沈君兆一死,雍理定能收复这帮谁都不服谁的老东西。
世家是除不尽的,唯有逐步瓦解。
而御驾亲征就是第一步。
说这些时,沈争鸣自然没提到要牺牲沈君兆,他只向雍理分析其中利弊。
这些雍理都懂,甚至是他早就彻夜琢磨过的——世族盘根错节,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能快刀斩乱麻的存在,他本就盘算着日后沈相退下,总归是沈君兆接过这堆烂摊子。他与子瑜心意相通不分彼此,也不会诞下子嗣,只要时间够久,慢慢得总能降服了这些所谓世族。朝政治理无非是个制衡,有他和子瑜搭档,事半功倍。
都是些漫长活计,一眼望去十数年的大盘算,怎么沈争鸣如此急躁。
直到沈争鸣把易容的事说出来。
“陛下是断不能去亲征的,臣如此笃定地奏请此事,是另有计划。”
雍理:“怎讲?”
沈争鸣:“由犬子代陛下出征。”
雍理心咯噔一声,只觉血液逆流,全挤到了头顶,震得他有些恍惚。
沈争鸣继续道:“陛下莫怕,你与犬子身量相当,又是打小一起长大,他对你最熟悉不过,再有这,由他替你,轻而易举。”
雍理好半晌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沈争鸣知他看重沈君兆,怕他不忍心,又道:“子瑜虽说有些冲动任性,但那身功夫陛下是知晓的,别说是坐镇后方统领千军,便是只身潜入敌营,也定能完好无伤。”
沈争鸣的身手他知道,他比谁都清楚。可他同时也知道,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一个人的功夫深浅关系不大,沈君兆可以以一敌百,甚至以一敌千,可他如何能以一敌万乃至以一敌十万百万!
潜入敌营,还完好无损?
战场岂是儿戏!
这般哄人的话,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
雍理手心手背一片冷汗,心更是凉透了。
他知道沈争鸣对沈君兆不喜,知道他们父子二人不和,也知道从小沈君兆就受尽虐待。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父亲,一个父亲会心狠到这般境地!
先周的乐羊啖食亲子还有些无可奈何的取舍。
沈争鸣这算什么?
完全是将儿子推入火坑,不仅要他死,还让他死无全尸!
雍理不禁又想到——
为什么沈争鸣会让沈君兆伴驾?为什么沈争鸣会放任他们亲近?为什么沈争鸣这么不喜沈君兆,却任由雍理与他形如兄弟?
难道就为了此时此刻吗。
为他御驾亲征,为他铺路,为他去死。
是啊,自幼被凌虐长大的沈君兆,对任何温暖都无法抗拒。
这五年,雍理对他的每一分好,他都视若珍宝,小心守护。积攒到现在,哪怕沈争鸣直白地同沈君兆讲:“你愿为陛下献上性命吗?”
沈君兆恐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易容术再厉害,也不过是相似。
唯有朝夕相处的两个人会越活越像。
天底下无人能扮成雍理,只有沈君兆可以。只有与雍理朝夕相处,将他刻在眼里,印在心底,装进灵魂深处的沈君兆能做到。
雍理越想越是头皮发麻,沈争鸣……沈争鸣为何要如此残忍。
难道他生下沉君兆,就为了让他成就……成就他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彼时的雍理并不知道沈君兆的身世,他只是难以想象这是一个父亲会做出的事,难以想象这背后有多少泯灭人性的残忍偏执。
沈争鸣:“陛下?”
雍理猛地回神。
沈争鸣蹙眉道:“行大事者,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况且子瑜是臣的亲子,臣难不成会将亲子推入豺狼虎穴?”
雍理只觉心惊肉跳。他浑身冷凉,却还要在面上扯出一个微笑:“朕当然明白,朕只是……只是太过感动,有沈相和子瑜这般的忠贞不二的贤臣,朕何德何能!”
他说着这样的话,仿佛灵魂与分离——嘴上字字句句,滴水不露;心却像被人剁成烂泥,疼得连喘气都难过。
沈争鸣松了口气:“陛下明君贤主,臣等理当赴汤蹈火。”
雍理强压着情绪,努力让思绪转起来。
他不会牺牲沈君兆,他不会让沈君兆死,他一定能够护住他的阿兆。
“那……”雍理镇定道,“那,沈相可否给朕瞧瞧?”
沈争鸣犹豫了一下。
雍理道:“朕若要留在首京,是不是得扮成子瑜的模样?”
沈争鸣:“自然如此……”
雍理又道:“既如此,咱们还是提前试上一试!”
沈争鸣道:“只是那做起来极难,工匠赶制了五个月,才成了这两幅。”
雍理:“事关重大,沈相还信不过朕?朕自会好好保护此等奇物。”
沈争鸣还有些犹豫。
雍理声音已经彻底平稳下来:“子瑜那里,朕希望能亲自说与他听。”
沈争鸣眉峰一扬:“他不会拒绝……”
他说这话只让雍理恨得想一刀捅死他——是啊,他的阿兆不会拒绝,所以你就让他去送死!
雍理轻吸口气,压着心口绞痛:“只是此事到底是要委屈子瑜,还是由朕亲自说与他听好一些。”
沈争鸣犹豫了一下。
雍理索性道:“近些日子,朕瞧着子瑜同沈相有些许龃龉,虽朕明白你们父子同心,可是此事实在重大,还是要更稳妥一些。”
这话无疑点醒了沈争鸣,自从领了差事,沈君兆翅膀的确硬了,他虽深知沈君兆不会拒绝此事,但由他出面很可能激怒了那孽障,回头适得其反,反而不美。
若由雍理去提,自是最好不过。
——那孽障如果连雍理的话都不听,可真是禽兽不如了。
沈争鸣便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陛下了。”
雍理点点头:“交给朕便是……”
砰地一声,茶杯落地。
沈君兆饶是猜到一些,也没想到是这样:“所以,当时本该是我去战场。”
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要了易容术的雍理将计就计,一面骗着沈争鸣,一面哄着他。
他巧用两张面具,先装成沈君兆的模样出现在沈争鸣面前,再带上那一副“雍理”的面具,扮回自己。
而沈君兆……被他哄在宫里,闭门不出。
沈争鸣以为出征的是沈君兆扮成的雍理,实际上就是雍理!是沈争鸣聪明反被聪明误,沈君兆能够伪装成雍理,雍理又如何不能伪装成沈君兆?这世间还有谁比他更懂沈君兆?他装成的沈君兆,沈争鸣根本看不出来。
而沈君兆以为雍理此行只是虚张声势,不日就能回来,他要留在宫里,看住乌弘朗等人,省得雍理不在,他们好不容易扶持的势力功亏于溃。
可其实……其实……
沈君兆到底是失态了,无法言语的悔恨挤满了胸腔——他忘了两人是兄弟,忘了他们是血亲,忘了这人是他此生不可碰——他一把握住雍理的手:“若是我去了,你就不会……”不会九死一生,不会遭到蛮族折辱,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夏日畏热,冬日惧寒,连狩猎都只能坐在马车中的境地。
雍理哑声道:“可是你会死……”
沈争鸣根本没想让沈君兆活着回来,雍理的九死一生不是来自蛮族偷袭,而是内部黑手。
是沈争鸣的人接了暗信,刺杀“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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