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落日余晖
夜色渐深,晚风捎带着草叶香气掠过。
出了菜馆,两人慢悠悠地走回去,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后来梁靖川接了个电话,安静了一路。
隐约能听出通话内容不算愉快,许昭意放缓了脚步,刻意跟他隔开了段距离。
百无聊赖间,她的视线掠过地上的影子,看着它随着灯光远近时大时小。
许昭意探出脚尖,踩在影子的肩膀位置,轻轻碾了碾。
梁靖川毫无所察。
许昭意弯了下唇,快步跟了会儿,从影子的肩膀位置,一路踩到他的头顶。
突然从中得了趣,她眯眼笑了笑,有些出神。
“你在做什么?”
梁靖川掐断了电话,视线掠过地面走走停停的影子,似笑非笑地扭头晃了眼。
冷不丁地传来一声,许昭意没设防,顿住脚后,慌乱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手忙脚乱的无措模样,就像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有些好笑。
“没事。”
许昭意硬邦邦地回了句,视线心虚地往周围瞟,她指了指前方,“前面就是了。”
别墅区附近灯火通明,周遭树影重重,隔壁栅栏里拴住的藏獒敏锐地竖起耳朵,低吠了两声又趴了下去。
“谢谢你的宵夜,谢谢你送我回来。”
许昭意背着手,歪了下脑袋,“今后有吃的可以叫上我,苟富贵勿相忘。”
“就这样?”
梁靖川眉峰略挑,散漫的尾音拖长一瞬便陡然落下。
“不然呢?”
许昭意逡巡了圈,视线落在别墅区的假石林泉上,“难道临走前要我背段《小石潭记》?”
“背哪段?”
梁靖川懒懒散散地睨了她一眼,“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能否住进你心里?”
又来这套,他还挺会接茬。
“你想得美。”
许昭意轻轻嗤笑道,“小石潭不可久居,所以快滚。”
“过了河就拆桥?”
梁靖川自上而下打量着她,“你刚不是说苟富贵勿相忘吗?”
“我有必要纠正你下,”许昭意郑重其事地咬着字,“我关照你,那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关照我,才叫狗富贵勿相忘。”
“你还挺伶牙俐齿。”
梁靖川气笑了。
“承让承让。”
许昭意啧了一声,抱拳拱手。
平心而论,梁靖川有点想掐死她。
安静了两秒,许昭意看着他,“我开玩笑的,改天请你吃饭。”
“哪天?”
他竟然很认真地问了句。
“……”许昭意无语地盯了他半晌,莞尔,“要不干脆现在?”
梁靖川眉梢微微一挑,没有说话。
“考完试吧,什么时候你有空,叫上我就行。”
许昭意略微思量,摆了摆手,“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晚安。”
梁靖川看着她的背影,难以察觉的晦暗在眸底消融,无声地弯了下唇角。
“晚安。”
刚进了门厅,许昭意听到意味深长的一声感叹。
“哇哦,有情况?”
钟婷痛心地捂了捂心口,“说好了势不两立,结果背着我如胶似漆。”
“不会用成语就不要勉强自己,”许昭意晃了眼钟婷兴致勃勃的小表情,一言难尽,“有毛病?”
“都杵在家门口依依东望了,关系还不好?”
钟婷拿毛巾轻轻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咱们学校有姓名的男神,就你们班大佬,我们班的颜宴,和高二的岑舟野。
你不是有个同学叫姚岁岁吗?
她就因为跟颜宴走得近,天天被女混混找茬。”
她上下打量了许昭意一眼,啧声道,“姐,要不是你俩关系看着不好,你铁定是女生里的头号公敌。”
许昭意想起先前大扫除时的不愉快,薄唇淡淡地掉落四个字,“纯粹脑残。”
“没辙,女生就弯弯绕绕那点破事儿,”钟婷翻了翻消息,“前两天交流群里还有人分享照片,疯魔程度跟粉圈有一拼。”
“交流群?”
许昭意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快拉我进去,我也是大佬的忠实粉丝。”
她对别的不感兴趣,但她对别人怎么挖空意思编排自己感兴趣。
“你不是特讨厌大佬吗,也算粉丝?”
钟婷诧异地看着她。
“黑粉也是粉。”
许昭意一字一顿。
“……”
“瞧不起谁啊?”
许昭意说得理所当然,“我是黑粉,那你还妥妥的私生呢,谁比谁高贵?”
——
夜晚开始淡去。
旁边匝道有辆车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在他走出这里时适时地停在他的身侧。
梁靖川的眸色冷了下来。
“何特助,真巧,你遛弯儿遛到我这里了?”
他的唇角微微一挑,有些讽刺。
“少爷,您可能得回去一趟。”
何特助恭恭敬敬地弯身,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公事公办的态度。
“怎么,我爸今天有功夫跟我叙叙父子情?”
梁靖川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机,微微眯了下眼,薄唇掉落两个字,“没空。”
“您这样我真的很为难……”话说得客气,何特助半步没退开。
“你这样我真的很不痛快。”
梁靖川抬了抬视线,扯了下唇角,“他要是不想自己的心头肉被我剜了,就不该让我回去。”
这大概是个微冷的笑意,没多少情绪,但顷刻间洞穿了先前的散漫和温和。
身后的人不再跟,但也不敢轻易离开。
梁靖川心底无端的燥,扭过头来晃了眼,嗓音淡淡的。
“明天我回老爷子那儿,会回去,别再来我眼前晃悠。”
——
周末那天梁靖川并没有出现。
许昭意再见到他是在考场,周一第一场考试开始前的五分钟。
他今早连教室都没来。
转校生虽然参与了摸底考,但并没有上学期期末的成绩,所以统一归入最后一个考场。
监考老师一前一后,冷淡地重复了遍考试规则:“请各位同学再次核对试卷信息,考试铃前不要着急答题,认真填写信息……”
梁靖川从身侧经过时,许昭意难得分神,抬眸看了他一眼,看着他的侧脸稍稍恍神。
他的心情不好,她突然意识到。
倒不是她多敏锐,或者多关注他,而是他都快把“老子现在很烦,滚远点”写在脸上了。
许昭意伸手轻轻扯了下他的校服。
梁靖川偏过头。
许昭意想说些什么,身后监考老师的声音冷冷响起。
“考试马上开始,请各位同学严格遵守考试秩序,不要让自己没脸面。”
许昭意唇角微微抽动,安安静静地将手缩了回去。
阶段考试持续了一天半,时间安排得紧凑,她没机会问他,一直磨蹭到最后一门结束。
教室里的学生都在搬回课桌椅,乱糟糟地像炸了锅。
体委在讲台上拍了拍桌子,清了清嗓子。
“同志们,这是考试与拔河的双重洗礼,是智慧和体力的接连较量,有没有兴趣参加今下午拔河,为班级争光?”
“没——有——”
底下的学生有气无力地拖长了声音,像条奄奄一息的咸鱼。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无聊无趣无味,学校应该好好反思下自己的行为。”
“刚经受了脑力的摧残,又要我们经受体力的折磨,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我就一个字,滚。”
体委省却花里胡哨的台词,直接扔出杀手锏,“老徐说了,过了初赛今晚就放电影。”
宋野率先原地回血复活,“早说啊,扶朕起来,朕能给你拿个第一。”
“拔河比赛居然还要强调统一着装,不准携带物品,”许昭意诧异地看着游戏规则,“难道学校以为我们会拿手机作弊?”
“这得问咱们上一级的学长学姐,他们开创了‘头戴表情包’拔河的先河,用笑死敌人的方式取得全面胜利。”
赵观良摸了摸下巴,“由于效果太过卓著,一夫当关,万夫笑抽,今年这方案就给毙了。”
“绝。”
许昭意轻笑出声。
为比赛相对公平,每班固定人数35,男女间隔开。
前排的签名表传了过来,许昭意签好后推给了梁靖川,“给。”
梁靖川抬眸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反应。
“看我做什么?
难道你不参加?”
许昭意单手支颐,若有所思地偏头看向他时,小声嘀咕道,“不参加可就自动归到啦啦队里了。”
她弯了下唇角,轻声笑了笑,“怎么,要不我去拔河,你当啦啦队?”
梁靖川半敛着视线签了名,冷淡又沉郁的情绪覆盖了周身。
低气压持续了两天了,许昭意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一直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
刚想开口缓和下气氛,教室门口传来声响。
“服了,又他妈是24班。”
初赛抽签回来,宋野生无可恋地晃了晃手里的小纸条,“怕不是要开门红啊,咱们班去年就是死在24班手里。”
“不要泄气,去年的体重能和今年相提并论吗?”
许昭意偏头看了他一眼。
“好像不能。”
宋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就是听着好他妈心痛,长胖了得意个鬼啊?
难道值得炫耀吗?
“不对啊,”宋野扬了扬下巴,示意不远处的几个人,“你看看,隔壁班的体重也不容小觑。”
“你说谁班胖呢?”
过来串门的钟婷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朋友,看开点,”宋野循循善诱,“当一个人说你胖的时候,可能是他看走了眼,在骗你;但是当一群人都觉得你胖了,就印证了问题的严重性了,说明——”
“说明骗子和瞎子越来越多了。”
钟婷面不改色,冷冷地回了句。
“……行吧,”宋野唇角微微抽动,甘拜下风地抱拳拱手,“逻辑缜密,想法奇特,我竟无力反驳。”
“网宣部的面试过了?”
许昭意拎起钟婷身前的工作牌看了看,“你什么时候去的?”
“周五,今天刚出结果。”
“早日混成部长,整顿整顿贴吧和表白墙,”许昭意慢悠悠地咬了一小口苹果,“我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一群不干人事的小垃圾。”
“放心,就算你是黑煤球我也能给洗成白的,这可是我强项,”钟婷打了个呵欠,“要不是高一上学期不允许掺和,我早就混成老大了。”
“敢情你的脑容量,都用在这儿了?”
“不提成绩咱们还是好姐妹。”
钟婷咝地吸了口气,“我就是过来跟你通个气,别跟我妈说开家长会的事。
她可真心不能来,脾气太暴躁了。”
许昭意比了个ok的手势。
——
下午的拔河初赛在操场进行。
几个班分散在操场上,做准备运动,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聊天。
“咱们老徐的小身板根本就没法跟隔壁班主任相提并论。”
赵观良用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材,啧啧连声,“物理老师这种重量级人物,一个顶俩。”
“你少说点物理老师坏话吧,嫌自己挨罚少了?”
许昭意好笑地摇了摇头。
原本老师也可以加入,但老徐大约是自暴自弃,丢下破破的小水杯,站在旁边自动加入了啦啦队。
“全体准备——”
裁判一声哨响,拔河比赛开始。
绳索上的红布条在分界线处僵持不下,拉锯战持续了好一会儿,老徐突然起身,蹭蹭蹭地走到自己班旁边。
“拉,把绳子往下压往下压,一、二,一、二,使劲儿!腿往后挪挪,加油加油!”
老徐抓着虚无的空气卖力,充分演示了遍量子力学式拔河。
“老徐这是在干嘛?”
旁边的啦啦队成员一脸懵逼。
“可能……老徐想把敌人的空气抓过来?”
有人小声地嘀咕了句,然后肯定似的点点头,“欲让其灭亡,先让其窒息,让我们趁敌人头晕目眩,一举取得胜利!”
“您这是‘哥的拔河猜想’?”
大约老徐滑稽的表演给了班里同学动力,后排几个男生突然爆发一声吼,猛然带动绳索后挪。
“来来来加把劲!”
老徐的表情难得丰富起来,“赢了减一张语文卷子!”
“赢了我就给20班加作业,两张物理卷子!”
24班物理老师中气十足地吼了声。
“操,无耻啊。”
二十班的抗议声和二十四班的幸灾乐祸声此起彼伏。
对面老师虽然反应过来加码,可惜拔河比赛一旦松动,基本就成了定局。
尖锐的哨声响起,操场上爆开欢呼声——
胜负已定。
前排的人多米诺骨牌一样仰了过来,许昭意脚下一歪,差点没站稳。
梁靖川托住她的手肘,稳稳当当地扶了她一把。
感觉到自己的后脑撞到了对方的下巴,许昭意捂着脑袋回头。
“你没事吧?”
她撞入他深邃的眸底,视线相接的瞬间,声音不约而同。
梁靖川低了低视线,“脚受伤了吗?”
许昭意站在原地转了转脚腕,跳了两下,“没有。”
她抬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伸手。”
“嗯?”
梁靖川不解其意,还是按她说的摊开了手心。
“给你的。”
许昭意捏着小铁盒,在他掌心放下倒下两颗糖粒。
“我不吃糖。”
梁靖川视线落在手心,无声地笑了笑。
“这不是普通的糖。”
许昭意很坚持,“是能让你铭记许久的糖。”
梁靖川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在她的视线里倒入口中。
下一秒,他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玩意儿?”
味道太酸涩,刺激着味蕾,难吃得他差点直接吐出来。
“是不是很独特?”
许昭意不客气地笑出了声,“有没有很惊喜很刺激?”
“没有,就是很想收拾你。”
梁靖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别,我不太高兴的时候,喜欢找刺激,”许昭意将小铁盒塞进他手里,远远躲开了,“不知道对别人管不管用,反正能转移注意力。”
“你在关心我?”
梁靖川忽地笑了声。
“给个机会。”
许昭意勾了勾唇,忽然问道,“还记得咱俩打了个赌吗?”
她说得挺拗口,“虽然我也不想打击你,但我估计我赢了,反正不管怎么着,我要提前收取赌注。”
“想要什么?”
梁靖川挑挑眉,也不在意。
许昭意歪了下头,蛮认真地抬眸看着他,“希望你开心点。”
梁靖川稍怔。
许昭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重复了遍,“我希望你能开心点。”
他没料到的一句。
“我感觉……你这两天情绪不太对劲,我平时不关注这些的,都能感觉到了,那你肯定是真的心情不太好了。”
许昭意轻咳了声,“但是吧,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多东西过几年,回头看,你会发现在你生命里真的不值一提。
不是有句话吗?
人生除死无大事。”
她的视线忍不住往旁边瞟,“总之,开心点。”
梁靖川还没给出什么反应,许昭意突然破了功。
“打住,”她比了个手势,后退了几步,“你别说话,千万别说话——我受不了了,这真心不该是我的台词,反正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能听明白就好。”
梁靖川看她警惕地跑远了,无可奈何地垂了垂视线,弯了下唇。
——
初赛三场,赢得畅快淋漓。
晚自习二十班如愿以偿的结束了作业生涯,准备放电影。
许昭意翻了页课本,面前突然落下一道阴影,一大袋零食被放在了桌面上。
梁靖川就站在桌前,屈起指骨在她桌面上扣了扣。
“嗯?”
许昭意抬眸看着他,反应了两秒,眨了下眼,“啊,都是给我的吗?”
不等梁靖川回答,她“嘴上拒绝,身体却十分诚实”地将大袋零食抱入怀里。
“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梁靖川微微一哂。
赵观良闻风而动,扭过头来啧了声,“怎么回事啊?
怎么就只有小仙女的份儿啊——”
梁靖川掀了掀眼皮。
声音戛然而止,许昭意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你要吃吗?”
“别别别,我没命消受。”
赵观良连忙摆摆手,“我是个莫得感情也莫得食欲的NPC。”
前排有同学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地回头瞄了几眼,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我没看错吧,大佬给学霸买零食?
这比老徐在讲台上,挥着小扇载歌载舞还不靠谱。”
“拉倒吧,我早说他们关系看着不一般,真势不两立就出去干一架了,你不是也没信过吗?”
前排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片唏嘘。
好在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在大屏幕上,没多少人关注。
“电影还在办公室下载,你们先放会儿别的。”
讲台上徐洋交代了声,匆匆出了教室。
“哪有别的?
就一个破纪录片。”
前排的同学翻了翻,抱怨了句。
“纪录片就纪录片,总比数学题好看,先放着。”
灯光尽数被关掉,只留下了多媒体屏幕的光线,随着画面的变动忽明忽暗。
似乎是个韩国片子。
许昭意收拾了会儿桌面,也没刻意抬头看。
直到听到音乐不太对劲,漫不经心地晃了眼。
抬眸的瞬间,她的眼前突然压下一片黑暗,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别看。”
梁靖川就在她的身侧,刻意压低的嗓音沉缓勾耳,旋彻在耳际。
她似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画面——
是个极度俗套,但也极度惊险刺激的恐怖片经典镜头。
与此同时,画面中女鬼的脸贴上屏幕,教室内的尖叫声随着电影镜头炸开了。
“啊啊啊啊啊鬼啊!”
“谁他妈放的恐怖片?”
黑暗中一切知觉都变得敏锐,许昭意的呼吸微微滞住,心却跳得飞快。
许昭意心脏的某个柔软角落忽然被击中,恍然间温柔陷落。
“操,不是说纪录片吗,谁他妈播的恐怖片?”
“虽然但是,《昆池岩》还真是纪录片。”
周遭的环境有些喧闹,讲台附近的灯被按开,前排的同学骂骂咧咧地切换电脑屏幕。
梁靖川收回了手。
在他挪开的前一秒,许昭意弯翘的睫毛忽地一眨,扫在了他的掌心。
很轻,也很痒。
就像在他心底不轻不重地挠了下,勾着点儿鬼迷心窍的悸动。
灯光亮起的瞬间,许昭意还是僵持着原本的动作,然后缓慢地、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说不出来缘故,她没敢抬眸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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