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至今,已过了多少年了?
温雪尘也记不清了。
轮椅木轮辘辘地轧过塔前散落的星砂,塔门在眼前吱呀一声打开。
门开启的瞬间,有无数碎片一样的声音朝温雪尘耳畔涌来,耳语像是一**上涨的潮水,追逐着、驱赶着,直至将他没顶方休。
“温师兄!温雪尘!温白毛!”
徐行之站在清凉谷谷中的一片桃花林下,推着他新做好的轮椅,对着清凉谷校场上扶杖而立的温雪尘挥手,“温白毛”三字吓得校场上的清凉谷弟子们心惊胆战到恨不得把耳朵戳聋。
“……尘哥。”
这回是个女孩的声音,温柔得像桃花瓣落在风中。
“雪尘,你来啦。”
“……温雪尘,你真够慢的。”
推着他进塔的清凉谷弟子在双脚安全踏入塔内时松了一口气,然而偶一低头,却见温雪尘面色青白,肘部压在大腿上,压住前额,肩膀微微发颤。
几人同时回头望向塔外看似平淡无奇的满地星砂,不约而同地生出几分忧虑来:“温师兄,你还好吗?”
……温雪尘若是出了什么事,无人能压制得住那能吸血食肉的星砂,他们就等同于被囚禁在了这高塔之内。
好在片刻之后,温雪尘的眼神便复归清明,抬头道:“……无事。往里去吧。”
几人这才各自安心下来。一名清凉谷弟子从怀里取出一瓶疗心安神的丹药,毕恭毕敬地呈上。
温雪尘取出一粒药,放于舌下压着,随即指点道:“先去左侧第三间小室,那里有人在。”
上次他来到蛮荒时,便感知到塔内有人,只是那回他是专程来寻徐行之的,徐行之既然不在塔中,他也没必要费心动用灵力强行入塔。
……他向来不喜欢自找麻烦。
然而这回他为了阻拦九枝灯进蛮荒,不得不来。
推开小室门的瞬间,一股蝇蛆唯恐避之不及的臭肉味迎面扑来,在场诸人纷纷掩鼻,温雪尘却面色如常,摇着轮椅进入小室之中。
地上的那团肉还能勉强瞧出个囫囵的人形来。温雪尘行至他面前,正在思考他哪里是头哪里是脸,那团肉便嘶声喊叫起来:“谁?是谁?”
他迫不及待道:“不管是谁,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温雪尘:“好。但我有几个问题。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给你个痛快。”
腐肉兴奋得颤抖不已:“说……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
“你是谁?”
“封山……我是封山之人。”
“谁将你囚于此处?”
“孟重光……”封山之主提起这个名字时,竟把声调降了下去,似乎是害怕隔墙有一只属于孟重光的耳朵悄悄探出,窃听到二人的对话。
温雪尘从轮椅上俯下身来:“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那人极怕回答不了温雪尘的问题,惹得他不痛快,急忙把自己所知的细枝末节全部倒出,“他们全部走了,一个不剩,就连那个徐行之也……”
在听到“徐行之”三字时,温雪尘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妙:“……徐行之?你见过他?”
封山之主双眼已被剜剩下两个黑漆漆的洞,他听出温雪尘声音有异,为求一死,他积极地描述起徐行之来:“他右手残废了,和孟重光在一起。他……”
然而他猜错了,温雪尘好像对徐行之并不很感兴趣。
他凉凉地打断了他:“他们是何时离开的?”
“大概几日,不,几十日……十几日前……”封山之主有些崩溃了,他混乱地蜷成一团,畏缩得像是一条肉色的、肥硕的巨蚕,“我不记得了,我——”
……他被挖了眼睛,又被独囚在此处,昼夜不分,倒也正常。
温雪尘沉吟半晌后,再问:“他们离开,你当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他痛苦呻吟道,“孟重光他将我弄成这副德行后,便将我弃置此处……求你了,给我个痛快吧……”
温雪尘也没有别的问题可问了,他点一点头,依约转身,对等候在门口的几个弟子吩咐:“杀了他。”
一名弟子拔剑出鞘,忍受着浓郁的恶气上前几步,剑锋还未及落下,就听封山之主痛号一声,皮肤上竟冒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肉芽。
肉芽化为肉藤,只转瞬间便把那弟子的剑刃吞噬进了封山之主的体内。
躯体内缠进了一把剑,封山之主只觉肝肠寸断,发疯似的打滚悲鸣起来,戚戚之声听得门内外的弟子齐齐变了脸色。
方才拔剑的弟子更是惧怕,刚才升腾而起的肉藤险些把他的手也一并吞进去。他倒退数步,直接撞上了温雪尘的轮椅。
温雪尘蹙眉,在封山之主的声声悲鸣中冷声道:“孟重光给你下了妖道的诅咒?”
封山之主口不能言,痛不欲生,只能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宣泄满腔的痛苦。
温雪尘心中有了数,道:“……抱歉。你现在成为孟重光身体的一部分了。你的命与他的命相连,除非杀了孟重光,否则我杀不了你。”
温雪尘望向那地上抽搐的卑贱的腐肉:“……告诉我,他现在何处,我也许还能救你。”
封山之主绝望地痛哭起来。
这回温雪尘才完全确认,此人此时仍说不出孟徐二人去向,证明他实在不知。
温雪尘将轮椅摇出小室:“四处搜一搜,看能否查出他们的去向。”
弟子们依言四处散开,不敢再去听那小室内传来的悲泣声。
温雪尘望着闭掩的门扉,神情疑惑。
此人与孟重光实力有云泥之别,明明只是一名小喽啰而已,孟重光对他是哪里来的那么深重的恨意?宁肯将他与自己的性命相连,也不肯叫他轻易就死?
温雪尘想着心事,沿着活溪摇了几步路,便听得一阵清泠泠的脆响从一间房中传来。
温雪尘霍然僵硬,轮椅猛地一转,咬牙朝发出响动的房内赶去,不等来到门扉前,他便朝前倾出半个身子来,惶急地伸手将半掩的门一把掀开——
正在门内搜寻的清凉谷弟子疑惑地转过头来:“……温师兄?”
温雪尘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响声的来源。
这间小屋整洁素净得很,有镜子、骨针、亦有木头削成的发梳,还有几样绣工细腻的四角荷包挂在床畔,显然是女子的房间。
悬挂在床头的还有一枚碧玉铃铛。被轻风激扬而起的玉丸来回碰撞着内壁,发出温润可爱的叮叮脆响。
温雪尘抬起手:“把那枚铃铛取下来。”
那弟子虽是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违逆温雪尘,正欲上前,便又听温雪尘道:“慢着。我自己来。”
很快,那碧玉铃铛躺在了温雪尘的手心里。
他一语不发,将铃铛系在自己腰间,向外走去,也将弟子惑然不解的目光远远抛至身后。
……一个遥远的声音搀合着叮叮当当的铃音在他耳边响起:“猜猜我是谁啊?”
一双柔软又带有薄茧的手覆盖在他眼上,让他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温暖的漆黑中。
他听见年少时的自己平声答道:“说话的是徐行之。”
说着他抬起手来,覆盖上了那双掩住他双眼的手,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我知道是你。”
捏着嗓子的徐行之咳嗽一声,找回了自己的本音,扫兴道:“温白毛,你这什么耳朵?”他颇不服气地晃了晃右手上的六角铃铛,“我和小弦儿手上都戴铃铛,你怎能认出捂住你眼睛的是小弦儿还是我?”
年少的温雪尘言简意赅地答道:“不一样。”
……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不一样。
旋即,他又道:“怎么今日有空来清凉谷?”
这话自然不是问徐行之的,他也不会不识趣地挑这种时候插嘴。
女子的声音温软,再硬的心只要遇见了这声音都会禁不住软成一泓春水:“……我想来见你。”
握住铃铛离开房间许久后,温雪尘提住的一口气方才松懈下来。
他轻抚着铃铛的青玉薄壳,手法轻柔,一遍又一遍地复习着那熟悉的触感与温度。
直到弟子们聚拢过来,他才将铃铛隐于袖中。
弟子们禀明搜寻无果后,为首的弟子问道:“温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温雪尘说:“出塔,在附近安营静待。他们总会回来。”
弟子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温师兄,我们为何不出了这蛮荒,等他们回来,再……”
温雪尘摸索着袖内铃口,缓声道:“徐行之有一日在蛮荒,九枝灯便有一日不得安寝。我留在蛮荒,至少能稳住他,叫他不至于发疯要进蛮荒来。”
众弟子仍是不解。
温雪尘闭上眼睛,不再多作解释,由弟子们将他推出高塔。
驱动法力压制住那诡异星砂时,温雪尘凝思想道:
——他早已将那把凝聚了天地灵气的匕首给了徐行之。按理说他到了蛮荒第一日就该杀了孟重光,为何时至今日,他还不动手?
徐行之独自踱出山洞不久,便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
孟重光似乎很喜欢从后面搂抱徐行之,他将温热的侧脸蹭在徐行之后背上,撒娇道:“师兄。”
明明是两个再平凡不过的字,但不知道被他在口中颠来倒去地念了多少遍,以至于他只是随口一唤,就有无限的甜意像泉水似的咕嘟嘟冒出来。
孟重光赖在徐行之的后背上,下巴餍足地蹭着他的发顶,双手合围在徐行之胸前,小声道:“一大早你去哪里了?醒来就不见师兄了,害我好担心。”
徐行之对这般粘人的孟重光颇感无奈:“……昨夜不是同你一起睡的吗?”
孟重光的语气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一夜不见,好想师兄。”
徐行之却无心再同他玩闹下去,转过身来,一手抵在他锁骨处,将他与自己分隔开来。
他的抗拒之意太过明显,以至于孟重光满面愕然过后,隐有受伤之色从眼中透出:“……师兄?”
刚刚进入这个世界时,徐行之以为自己洞悉这个世界的真相,为此他窃喜过,也愧疚过。在几番纠结后,他决心放下“世界之识”交与他的匕首,听从本心,帮孟重光逃出蛮荒。
然而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孟重光竟也有事情瞒着他,且还是关乎几人能否逃离蛮荒的重要之事。
此处无人,徐行之索性抵住他肩膀,直接发问道:“你曾告诉过我,封山之主为求保命,告知你钥匙碎片在鬼王南狸这里,可对?”
孟重光脸色稍有异常,抿唇不答。
作者有话要说:他这样不寻常的反应已经说明了问题。徐行之一把抓住孟重光的手,将他储有两枚蛮荒钥匙碎片的戒指亮给他自己看:“……我读过叶补衣的记忆。鬼王南狸他根本不知道他从湖里捞上来的就是蛮荒钥匙,还将它赠给叶补衣做配饰。别说是他,整个虎跳涧的鬼奴都不知道这碎片的玄机!封山距此数百里,南狸又从不和外人交游。我且问你,封山之主又怎知南狸这里有蛮荒的钥匙碎片?”
他顿了一顿,又道:“……或者说,你是从何得知南狸这里有碎片的?你为何要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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