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弃
张安回了荣盛斋之后,立刻让人去打听今日之事到底怎么回事,宁安寨的兄弟们怎么会跟着君上进了楚宫。
得来的消息是珍月公主于宁安寨寨主有恩,穆寨主听闻公主出嫁,此次特来送嫁。
张安这才模模糊糊想起,何大锤跟他挥手告别时好像是隐隐约约说到了什么公主,有恩,之类的字眼,但当时他没听清。
弄清楚这其中关键之后,他立刻找到了自己的东家,把这件事报了上去。
作为一个在楚国经营了近百年,生意遍布五湖四海的商人,东家自然要与各处人马打好交道,所以也十分看重与宁安寨的关系。
之前数次想给宁安寨送上厚礼,宁安寨都以寨规严明为由拒绝了,除了接受了他们几坛美酒,再也没收过其他任何东西。
此时听说宁安寨不远万里前来,只是为了给珍月公主送嫁,东家沉吟片刻,最终拍板。
“准备厚礼,给公主添妆。”
张安来禀报此事,其实打得也是这个主意,但是因为自己不敢做主,所以才跑了这么一趟。
既然东家定下来了,他自然是乐见其成的,立刻带人回去准备了丰厚的礼物,装了满满两架马车,十几个箱笼,才托人向宫中报备了,经过检验之后将东西送了进去。
有一就有二,能在楚京立足的商户多少都有些背景,受过宁安寨恩惠的自然也不止荣盛斋一家。
另有两家商户紧跟着给楚瑶送去了添妆,其余不知情的商户派人打探出其中内情,得知宁安寨是保一方平安,护送商队还分文不取的山寨之后,也立刻送去了添妆。
毕竟作为商人,谁知道自家生意以后会做到哪里?
会不会路过宁安寨地界,受宁安寨庇护呢?
既然有这个可能,那便要提前做好准备,等将来真的路过了宁安寨,搭话的时候也好说一句“我们也曾给公主添过妆”。
眼看着城中不断有人给公主送去添妆,百姓们不明所以,自然少不得询问一番。
于是宁安寨在大燕边境的所作所为被人一再提起,他们是如何剿杀土匪,如何安抚乡民,如何护送过往商队,又是如何分文不取,到最后俨然成了百姓心中神明一般的存在。
而每当有人问起这和珍月公主有什么关系,人们语焉不详,经过一番胡乱猜测和添油加醋,渐渐传为是珍月公主让宁安寨驻守在那里,是珍月公主让宁安寨庇护乡民。
珍月公主当年回到楚国,为了减轻楚国对战燕国的压力,所以安排宁安寨兄弟们挡在了那里,让燕军不能从那里攻打楚国,保住了楚国一方平安,也让楚国不用分出多余的兵力拉长战线。
有说书先生瞅准了这个时机,将此事编纂为话本,在酒楼茶肆宣讲,备受百姓喜爱。
讲到动人处,百姓跟着垂泪,讲到激烈处,百姓跟着愤慨。
不过几天工夫,楚瑶在楚京名声大振,街头巷尾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八岁小儿,都能说出几句与她有关的事。
至于是真是假,自然无从得知。
亦有平民百姓自发送上添妆,多的或许有百十两银子,少的可能是自己缝制的衣裳鞋袜或是家中舍不得吃的鸡蛋。
虽不贵重,却胜在一番心意。
楚瑶得知后命人将百姓们送来的银两和鸡蛋等物都原样送回去了,只有衣裳鞋袜收了下来,表示已经收到他们的心意,这就足够了,至于其他,都不重要,让他们不要为了她而破费。
也因此,她在百姓中呼声更高。
事后楚瑶将穆成找来,问他:“这是不是你做的?”
穆成浅笑:“公主大义,本该为楚国所有百姓知晓,穆某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楚瑶哭笑不得:“我不过是救了你们兄弟二人,你们在大燕边境安营扎寨庇护百姓那是你们自己的功劳,何必推让给我?”
“并非推让,正如之前所说,没有公主便没有我穆氏兄弟今日,也没有宁安寨今日。
没有宁安寨,就没有庇护百姓之说。
既如此,这功劳自然是公主的,何谈推让。”
楚瑶轻笑一声:“此事传扬出去,不知多少人要后悔当初一时犹豫,没有救下你们。”
穆成亦是轻笑,只是这笑容有些阴沉。
“并非所有人都如公主一般,在那般境况下还会对我们兄弟二人施以援手。
世人大多先计较得失再考虑行事,既然他们当初计较之后犹豫了,那么此时后悔也是为他们之前做出的选择而带来的结果而已。”
楚瑶自然明白他言语中的意思,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只道这件事适可而止即可,不要再让百姓的情绪继续发酵,不然不见得是好事。
穆成点头,退了出去。
而此时,楚沅也正与几位朝臣一起议事,讨论的无非还是穆氏兄弟以及他们给楚瑶带来的丰厚添妆。
经过几日几夜不停不歇的忙碌,楚宫下人终于将那近千个箱笼清点完毕,而之所以能这么快统计好,还是因为宁安寨装箱的时候就列过详细的清单,分门别类十分清楚,不然估计等公主婚期到了都统计不完。
那些箱笼里的东西确实如他们所想,富可敌国,甚至隐约有超过楚国国库的架势。
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穆氏兄弟从燕国带来的,燕国富庶数百年,又一直享有各个藩国进贡,即便同样是宝石,燕国的宝石也比其余几国的要贵重很多,其他东西自是亦然。
这些东西楚瑶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花不完。
“太多了……都带去魏国,也太可惜了!”
有人皱着眉头喟叹。
“是啊,先前那些嫁妆就已经远超魏国送来的聘礼了,如今这……”
这等于是送了个国库给魏国啊!
楚沅面色十分难看,阴沉的仿若漆黑的深潭。
这几日随着宫人们对箱笼的清点统计,他的心情也跟着越发沉重。
若是早知绵绵与这穆氏兄弟有这样的渊源,若是早知穆氏兄弟会给她送这么多添妆,他说什么都不会把她嫁出去的!
可如今……已经晚了!
他甚至怀疑楚瑶是不是故意对他隐瞒了这些事情,但试探过几次,也没在楚瑶和穆成身上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君上,不如……把这些添妆留下吧?
咱们给公主准备的嫁妆已经够丰厚了,实在没道理再便宜了魏国!”
“是啊君上,魏国出那么点儿聘礼,就换走咱们公主这么多嫁妆,这也太……”
“够了!”
楚沅烦躁的打断。
“你们就不能想点儿有用的法子吗?
扣下别人给公主准备的添妆,你们也真想得出来!”
“那些东西是宁安寨给公主准备的,不是我们给公主准备的,我们有什么资格扣留?”
“再说就算想扣,那是能扣得下的吗?
宁安寨三千兵马尚在城中,那些添妆亦派了他们的人日夜看守,你们有什么法子把东西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拿出来?
你们又有谁能去说服穆氏兄弟,让他们把这些东西留给我大楚,而不是给公主带去魏国?”
这自然是说服不了的。
宁安寨专程为给公主送嫁而来,念的是与公主的恩情,而不是与他们大楚的。
不然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静,偏偏听说公主要出嫁了就过来了。
“那……不如让公主提出把这些东西留下来?
他们既然把添妆给了公主,那自然可以由公主随意处置吧?”
若是公主说嫁妆太多不便带去魏国,主动提出留下一些,那这件事就顺利得多了!
有人觉得这个主意很好,跟着附议。
楚沅却头疼的摆了摆手。
“没用的,我让珍月试着跟穆寨主提出过这件事了,被穆寨主一口回绝。
表示公主如果不收,他们就原样带回去。”
不止如此,穆成还对他这个楚王表示了诸多不满,直到现在楚沅想起他的话,还觉得脑子发烫,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我们兄弟二人本以为公主回了楚国,自会受尽宠爱,再没有什么能用到我们的地方了,没想到楚王却把她嫁给了魏世子。”
“当年燕京人人皆知珍月公主与魏世子不合,楚王不会不明白把她嫁过去意味着什么吧?”
“若非我们偶然从途经宁安寨的商队那里得知公主的婚事,只怕来送这一趟都不能。”
“公主嫁去魏国势必不会被魏人善待,能依靠的就只有钱财这些死物而已,自然应该多带一些,不然她以后在魏国没有倚仗,岂不是连吃喝都要看人脸色?”
“为了把这些添妆顺利带来,我们五十人一队伪装成六十个商队才顺利离开燕国边境来到楚国,结果这些东西却不能为公主所用,那我们这一行又图什么?”
一字字一句句,当着楚沅的面打在他脸上,生疼生疼。
有人气愤不过,喃喃低语:“都已经给了公主了,却还说要带回去,他们讲不讲理!”
旁边有人轻笑:“刘大人,宁安寨如今本来就是土匪窝,你跟土匪讲什么道理?”
那刘大人一听,更为恼火:“既然他们不让留下,那就抢过来!咱们楚京数万兵马,难道还怕他们三千人吗?”
这回不待楚沅说话,楚滔便已讽刺回去。
“刘大人,您好歹也是个文官,说话要点儿脸面。
人家好心来给公主送嫁,全城百姓都看在眼里,结果咱们为了那些钱财就做出杀人夺宝的事情,这和土匪又有什么区别?
到时候传出去受诸国耻笑,又有什么资格打着勤王的旗号攻打大燕?”
“何况穆氏兄弟如今虽只带了三千兵马,但宁安寨残留了多少兵马尚未可知,万一他们的两位寨主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宁安寨群情激奋反过来攻打我们楚国,我们有多少多余的兵力可以抽出来镇压他们?
又有几成胜算真的镇压得住?
到时候难不成刘大人亲自领兵前往,剿杀穆家军?”
笑话,连燕国三万精锐亦不敌的宁安寨,怎么可能是他一个文官能带人攻的下来的?
刘大人面红耳赤,心中气恼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一甩衣袖:“那楚大人说该怎么办?”
楚滔沉默不言,看着楚沅没有说话。
这件事情解决不了,除了让公主把嫁妆带走,他们别无他法。
楚沅心中其实也早已清楚这一点,只能扶额叹息,无奈的道:“所有的嫁妆都让公主带走,我会与魏国协商,在婚书上再加一条,让他们不得动用公主的嫁妆。”
至于有没有约束力,魏国会不会听,谁心里都没底。
就像当初那条让魏国保证楚瑶在五年内性命无忧的约定,谁又知道真的到了魏国,魏国那些人会对她做什么呢?
众人沉默片刻,有人小声道:“不如把公主先前的嫁妆留下来,只让她带走宁安寨准备的那些?”
能省一笔是一笔啊。
谁知这话却惹怒了楚沅,楚沅当即大怒。
“我堂堂楚国国君的女儿出嫁,旁人送来了丰厚的添妆,连城中商户和百姓也都送了,本王自己却什么都不送,传出去你是想让本王受尽天下人耻笑吗?”
那官员也不过随口一说,哪想到就碰到了楚沅的逆鳞,吓得当场就低下了头去,伏地叩首。
“下官有罪,还请君上息怒。”
楚沅深吸了一口气,懒得理他,直接广袖一挥,当场下令:“宫中给公主准备的嫁妆再翻一倍,在公主出嫁前务必准备好!”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均是心中一颤,连连瞪向那跪趴在地上的官员。
没事多什么嘴?
这下儿好了,送出去的更多了!
……
八月初六,魏国迎亲队伍如期入京。
魏祁在几位使臣的陪同下,骑着马沉着脸进入了楚京,随行数千人马缓缓而行,声势浩大,鼓乐齐鸣。
楚国官员在城门处迎接了他们,待鼓乐稍停之后,带领诸人向楚宫走去。
楚京的百姓一如他们之前所到的地方一般,热闹的挤在道路两旁,围观着他们的队伍。
萧谨言笑着调侃:“世子这回又要掷果盈车,被楚京的女子砸破头了。”
先前到过几处,因为魏祁相貌清俊,丰神朗朗,许多楚国女子都喜欢往他的车上扔些瓜果,魏祁不胜其烦,因此一点儿都不觉得有多好笑,冷冷道:“我今日又没坐马车。”
“没坐马车也一样可以扔果子吗,就算不扔果子扔些荷包帕子什么的也可以啊。”
魏祁没有理他,骑着马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一段儿,萧谨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今天怎么完全没人往你这里扔东西啊?”
别说扔东西了,就是看他的人都少,那些楚国百姓好像更关心他们身后带来的聘礼。
不至于吧?
楚国难道穷成这样了?
百姓只关注金银财宝,对其它一概不看?
正想着,却听耳边传来围观百姓的低语。
“没了?”
“没了!”
“竟然没了?”
“真的没了!”
“这么少?”
之后便是一片嘘声,怎么听上去都像是……喝倒彩。
这楚国百姓怎么回事?
就这么迎接他们魏国的世子?
就这么欢迎他们远道而来的迎亲队伍?
萧谨言皱眉,一旁有魏国的官员亦是眉头微蹙,不满的对魏祁道:“世子,您别理会他们,穷山恶水出刁民,楚京前些年才被楚王收回来,这里的民众自是良莠不齐,什么人都有。”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自然被旁边一些百姓听到,立刻有人不高兴了。
“什么叫穷山恶水出刁民?
谁穷啊到底?”
“就是,带着这么点儿聘礼来娶我们公主,还好意思说我们穷……”
“咱们城中商户给公主准备的嫁妆加起来恐怕都比他们多!”
有人借着人群的掩盖愤愤的表达自己的意见,零零散散东一句西一句,一时间分不清哪句话是谁说的,但很明显大家的意见都差不多。
魏国使臣愣住了,觉得受到了羞辱!
我们穷?
我们带来的聘礼虽然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迎娶一个国主之女还是符合规制的!
虽然他们很多人并不看好这场婚事,但他们身为魏国的大臣,也做不出丢了自己国家颜面,克扣女方聘礼的事,所以所有聘礼都是合乎规制,一点儿不少的带来的。
结果这些楚民,竟然说他们穷?
魏国使臣感到十分不满,但显然现在不是跟这些刁民争论这个的时候,不然到晚上都走不到楚宫了!
他们强忍着怒气前行,一路上半点儿没有听到楚京百姓对他们世子的夸赞,反倒全都是为珍月公主感到惋惜的。
“咱们公主这么好,竟然嫁了这么个人……”
“是啊,真是亏了!我都替公主不值!”
“遇人不淑,公主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遇人不淑什么意思?”
有没读过书的人不解。
“就是嫁了一个不好的丈夫!”
立刻有人帮着解释。
魏祁额头青筋一跳,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
遇人不淑?
他……不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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