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沈泽宿舍里总共四个人,一个北京本地的,加上沈泽三个外地的,全是金融学专业,一个戴着酒瓶底眼镜的小哥,叫高岩,他对沈泽非常不满——因为沈泽不近视,而在眼镜小哥看来不近视地考上北大,是眼睛对人类的背叛。
宿舍的白炽灯有些耀人眼睛,沈泽回了宿舍第一件事就是脱了汗湿的迷彩T恤,他腰腹肌结实,颇为性感。
岑明杰——那个本地人,看着沈泽那肌肉,啧啧称奇道:“你真是个干大事的人,竟然过了高三都能保持腹肌?”
沈泽随口道:“本来就有,暑假没事干,跑了两个月健身房。”
沈泽心想,这也是情势所迫,为了哄女朋友的小心机。
他一脱衣服好歹有个腹肌,在床上万一弄哭了姓顾的那姑娘——顾关山看在他有胸腹肌的份上,心生怜爱,也不会踹他下床,顶多把他挠成花猫。
岑明杰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道:“泽哥,咱们班那个谁,路萍,好像是这名字……今天军训之后和我打听了一下你。”
沈泽去厕所洗脸,在水声中问:“哦?”
“就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岑明杰犹豫道:“我看那姑娘挺漂亮,就自作主张,把你微信给她了。”
沈泽抹了把脸,遥遥喊道:“我不需要,下不为例。”
岑明杰:“诶!诶!那姑娘真的挺漂亮的啊!以前学过舞蹈的,长得还有那么点长泽雅美的味道——”
沈泽摁开空调,嫌弃地说:“我等会要和我女朋友语音,没空理什么长泽雅美。”
岑明杰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起来:“沈泽你是不是还和你女朋友热恋期!你女朋友在哪里啊?
但是那小长泽雅美真挺漂亮的,不吃亏……”
沈泽:“所以你知道我和我家姑娘热恋期,还把我微信号给她?”
岑明杰:“……”
沈泽说完,拿着装着肥皂洗发水的盆朝外走,去楼里的澡堂洗澡。
岑明杰在他身后喊道:“沈泽,异地恋不靠谱的,你迟早会知道的!那小长泽雅美人挺温柔贤淑,提前下手总没错!”
沈泽怒道:“有完没完!”
沈泽咕咚一声把宿舍门关了,岑明杰无辜地看着他的另一个室友,问:“我这话有错吗?”
他室友高岩摘下耳机,问:“你没见过他和他女朋友语音吧?”
岑明杰:“咋地?”
高岩摇头晃脑道:“啧啧,老岑啊,我要是你我绝对不掺和。”
——
伊利诺伊洲,芝加哥,正午,盛夏。
顾关山打着哈欠从图书馆抱了三大本画集出来,芝加哥盛夏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正午时她去买了个熟悉的配方——赛百味,她把画集艰难地往书包里塞了一本,另外两本只能抱着。
她穿过川流不息的马路,冲进巴洛克式的老建筑,气喘吁吁地在长凳上啃完了自己的午饭,抽空看了一眼手机。
消息箱里触目所及,全是沈泽的狂轰滥炸式微信。
沈泽早先就在:“你吃午饭了吗?”
沈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去芝加哥其实挺好的,听说隔壁学校那边也不咋地,宿舍里没热水,洗澡都要去澡堂——还好你没来。”
他最后沉痛道:“……澡堂,真是,太可怕了。”
顾关山啃着六寸赛百味,不住地笑:“军训累不累呀?”
沈泽那边大约是熄灯了,不便说话:“军训还是那些东西……站军姿,喊口号,一营二营三营的拉歌,没什么新意。”
顾关山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打字给他:“我正在吃午饭。
上午上了一节艺术史,老师讲得很有意思——但是就是听不太懂。”
沈泽立即抓住了重点:“午饭?
你没用麦当劳垫肚子吧?”
顾关山打量了一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赛百味,的确不是麦当劳——她诚实道:“没有,我很听你的话的。”
沈泽得瑟地说:“那当然!美帝的东西你肯定吃不习惯,一定要自己学着做,反正吃麦当劳不行,吃时间长了你会哭的。”
顾关山立刻道:“谴责麦当劳肯德基!”
但是下一秒,沈泽却没有再借题发挥。
沈泽发了一行字:“宝宝,对我说声晚安。”
顾关山看了一眼时间,芝加哥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夏时令。
而北京应该已经凌晨一点了。
——他们中间有着十三个小时的时差,有着上万公里的距离,凌晨一点了,沈泽却在等她说晚安。
风吹过地球这一端的芝加哥,触目所及皆是青翠夏日和正午阳光,只在动画片里见过的冰淇淋车放着音乐从公园里跑过去,孩子们跟在后面哈哈大笑着追逐。
而地球的另一端的北京城却已沉入深夜,一轮圆月高挂柳梢,万籁俱寂。
唯一能够维系着他们的,是看不见摸不到的数据信号,运营商和流动的空气,还有一个双眼熬得通红的少年。
——沈泽在熬夜等她。
顾关山那一瞬间心里酸涩至极,她对着手机说:“……晚安,沈泽。”
然后她将没吃完的三明治团了团,塞进自己的书包里,扛着三本砖头一样厚的书钻进了教室里。
下午的Fashion Design是她选的,这课本来不对新生开放,但只要你想学,不怕挂科,那一切皆可通融——顾关山进了那个班,才发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那班里的每个人都极有灵性,提出的设计观点从草稿阶段就能吊打顾关山十条街,顾关山连理论课程都只能堪堪跟上。
她来了这地方之后,一看课名就什么都想选,除了必修的几门之外,她乱七八糟地选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课:什么时尚设计什么陶艺雕塑和油画,她本来还想选电影制作——但是想了想,还没打算在大一的时候猝死,就把选电影制作的计划延后了些许。
顾关山在那地方称得上求知若渴。
而这些课程,当时看起来没什么卵用,仿佛是顾关山冲动选的。
但艺术这种东西神奇之处就在于此——会得越多,就走得越远,越往后,越有价值。
与此同时,她深知自己的短板,并就着那短板不断地拓展自己。
顾关山在此前从未系统地学习过‘美术’,只有自己无尽的摸索。
而在那种摸索中顾关山难以避免地构筑起了自己的安全区——例如她对温暖色调的偏好,和个别几个意象的特殊倾向性,这两点奠定了她浓郁的个人风格,但正是这种个人风格限制了她的进一步发展。
‘美术’和‘画画’是不同的。
她在不停地、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知识,打破自己身上的那些固有的风格,不停地走出自己的安全区。
顾关山学习雕塑,理解结构;学习油画,习得大师的风格,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尝试一切,就像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机会,就像生活在鱼缸里的鱼终于游入了浩瀚江海。
那里是如此广阔,如此繁华绚丽。
密苏里湖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只剩一张空荡荡的长凳。
——
操场上骄阳如火,秋老虎晒得人几乎能脱皮,军训终于进入中场休息,沈泽晒得满脸通红,迷彩T恤汗湿地黏在身上,坐在树荫里乘凉。
岑明杰给他递了瓶冰露,沈泽划开手机,发现没有消息,消息箱里空的像刚被保卫处扫过的自行车棚。
岑明杰瞟了一眼:“你女朋友不粘你啊。”
沈泽:“滚蛋。”
然后他又低头翻了翻顾关山给他发的几条消息,那消息实在是没几条,回消息的间隔还很长,可见对方要么是忙,要么是对沈泽不上心。
岑明杰看着那些稀稀落落的聊天记录,就有种说不出的不平。
在他们军训的三个周,沈泽对他女朋友上心到了一种让人看不下去的程度,几乎每天晚上都主动语音,但对方却总是很忙——岑明杰只遥遥听过几声他女朋友说话,声音清澈平直,话不多,一点也不粘人。
——而沈泽哪里差了?
学历又高,长得也不错,家里还有钱,何必这么哄着一个这么冷淡的人?
还是异国恋。
——异地恋就已经够苦了,岑明杰想。
岑明杰眯起眼睛,辨识他屏幕上的发信对象:“沈泽,你女朋友叫……关山山?”
沈泽笑了笑:“全名叫顾关山。”
“一个姑娘怎么起了个男孩子名?
但是挺耳熟的。”
岑明杰犹豫着说,“……真的耳熟,我可能在微博上见过。”
沈泽将手机收了起来,道:“我女朋友不怎么玩微博,我问她要她都不给的,你应该看错了。”
岑明杰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东西,问道:“……她会不会没告诉你?
我看那个微博账号挺活跃的。”
沈泽陷入沉默,似乎准备回答岑明杰,然而下一秒钟女生那边爆发出一阵大笑,有大胆的女生喊:“沈泽!沈泽——”
沈泽坐在树荫里头,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女生喊道:“路萍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沈泽:“……”
那大胆的女生让开了些许,沈泽看见人群的尽头有个红着脸的女生,偷偷摸摸地朝沈泽的方向看——长得的确算得上清秀,有点儿长泽雅美的味道。
沈泽拧起眉头。
他看在同班同学的份上,通过了这女生的好友申请,从此她三天两头地在朋友圈晒自拍,为此沈泽专门研究了十几分钟微信,把她的朋友圈屏蔽了个干净。
沈泽笑了笑,恶劣地道:“我喜欢的女生啊?”
“我喜欢那种那种人到黄河心不死,撞上南墙还要撞的,”沈泽叙述道:“就那种,对自己比谁都狠,就算哇哇大哭都对世界充满希望的,发生什么都告诉我‘沈泽我没事’的女孩子——”
“——我对这种女孩子完全没有抵抗力。”
沈泽嗤地一笑,说:“我没打腹稿,其他的待补充吧。
有打听我的时间不如打听一下我们宿舍其他三个哥们,他们缺女朋友。”
“顺便说一下——”
沈泽揉了揉头发,不无嘲弄地说:“——我喜欢长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
身后一片大哗,有人说沈泽这是打算搞基,从他刚刚那几句形容里头竟然感受不到半点女孩子的气场,觉得他仿佛在描述一个纯爷们……
然后沈泽一手搭在了岑明杰的肩膀上,沈泽上了大学后找茬时仍带着股收保护费的流氓样,亲昵道:“老岑,来讲讲?”
岑明杰汗毛倒竖:“……讲、讲啥?”
“讲什么?”
沈泽温文尔雅地笑了起来:“还能讲什么?
——讲你在微博看到的那个账号啊。”
岑明杰:“……”
岑明杰眼力见儿特别好,立时意识到了沈泽已经把自己划进了挑拨他和他家姑娘关系的反派行列,北京的秋老虎足有三十二三度,活活地炙烤着军训的新生蛋子们,却把岑明杰炙烤出了一身冰凉的白毛汗。
关我屁事!岑明杰想,他几乎想倒退两步——
“讲讲看,”沈泽和善地说:“正好我也一直觉得……”
“我家妞,一直瞒着我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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