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雷鸣震天,大雨瓢泼,全帝京的云翳仿佛都聚在了定国公府上空。
玉茗轩内气氛凝重如冰,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各个面如菜色。
五日前,宫里传出风声,说陛下有意赐封二姑娘为太子妃。个中荣耀,羡煞旁人。
偏生二姑娘不稀罕,为了个承恩侯世子,竟在家闹起绝食。前日她因饿得太过,脚底虚浮,不慎从阁楼上摔滑下来,后脑勺肿起大包,至今昏迷不醒。
“母亲,太医说、说倘若慈儿今晚再醒不来,就、就……”
就让准备吉祥板。
裴氏捏紧帕子饮泣,剩下半句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统共生养有二女一子,最疼的就是二女儿顾慈。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这会子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干脆给她也备一副吉祥板,让她去陪慈儿作伴!
顾老太太肃容坐在玫瑰椅上,手缠念珠,眼眸轻盍,身影宛如凝固。
“哭什么哭!二丫头违抗圣命,害顾家祖上蒙羞。宫里肯派太医来瞧,已是天大的恩泽!你还在这抱怨什么?”
裴氏颤了颤肩,当下便更加委屈,不敢哭出声,只闷在帕子里小声抽搭。
旁人只叹顾老太太深明大义,唯有向嬷嬷知道,老太太始终掐着同一颗紫檀珠子,已经两个多时辰没转过。
向嬷嬷担心她身体,劝她先回去歇息。好在这时,屏风那头终于传出好消息:“醒了醒了!姑娘醒了!”
多么深切的痛啊,锥心刺骨,直到顾慈睁眼的时候,腔子里还堵着口气,郁愤不得舒。
入目,是帐顶一团针脚繁复的海棠绣纹,于雨后天光中慵懒地舒展嫣红花瓣,潋滟多姿。
“哎哟,我的慈宝儿,你要再不醒,祖母可怎么活哟!”顾老太太抱她入怀,越搂越紧,生怕一松手,她便会没了。裴氏拽着顾慈的手一下一下抚摸,泪如走珠,直念老天保佑。
顾慈灵台逐渐清明,从她们没头没尾的对话中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回到过去了?一张张熟悉的笑颜在脑海里天旋地转,她愈发恍惚。
两年前,她抗旨改嫁谢子鸣,祖母做主,将她从顾家族谱中除名。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任何一个顾家人。
原以为家人都已抛弃她,也是直到临死前,她才从叶蓁蓁讥讽的话语中得知,祖母当时为保全她性命,竟搬出了丹书铁券!还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进宫,在毒日头底下跪了大半日,险些去了半条命。
母亲为照顾祖母,累出一身毛病,就此卧床不起。常驻北境的爹爹也因此失宠于陛下,失去兵权。定国公府门庭就此衰颓。
所有辛酸委屈一并涌上心头,自她眼角汩汩垂落,“祖母,母亲……”
顾老太太被她的眼泪烫到,手忙脚乱帮她揩,“慈宝儿莫哭,没事了,都没事了。身上哪儿还疼?祖母帮你揉。”
自己却哭得比她还凶。
顾慈一径摇头,极力将热意逼回眼中,依恋地抱了会儿母亲,又贪婪地往老太太怀里钻。良久,她破涕为笑,露出两颗梨涡,“祖母和母亲放心,慈儿以后再也不会做傻事了。”
雨后阳光落一片在她眸中,杏眼干净轻俏如溪边饮水的麝鹿。顾老太太的心柔软得不像样,连念着心肝儿,把她又拥深些。
“你能想通,祖母就放心了。你是祖母心头掉下的一块肉,祖母害谁也不会害你。那谢子鸣……”她冷嗤,“真本事没有,花言巧语倒有一套,给太子殿下提鞋都不配。我的慈宝儿这般好,就算不嫁东宫,也万万不能便宜那个草包!”
顾慈用力点头,这一回非常真诚。
顾老太太抚摸她缎子般的乌发,心头大石稍定。
太子殿下才满二十,就已经在沙场上拼斗出通身戾气,一道眼风过来,连她这个久经风浪的老人都招架不住,更何况她这娇滴滴的小孙女?可小姑娘向来乖巧,就算再不愿嫁,也不至于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定是有人在背后使坏,若叫她拿住,绝不轻饶!
祖孙三人叙了会子话,裴氏扶老太太回房歇息,自己又折回来帮女儿换药,亲眼看着她乖乖喝了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云锦和云绣小心翼翼伺候顾慈沐浴,换了身轻薄衣裳。三人正闲话,门外有丫鬟报:“姑娘,叶表姑娘来了。”
顾慈目光陡然一凛。
定国公府上只寄住着一位叶表姑娘,而她这两辈子,也只认识这位叶表姑娘。
像是滚滚岩浆翻涌在胸口,气愤中竟还有那么一丝兴奋。顾慈顾慈,她过去就是太慈了,才会叫他们一个两个都踩到她头顶上,而现在……她揽镜自照,将额前一绺不听话的碎发掖到耳后,微微一笑,明艳得不可方物,“让她进来。”
叶家与顾家并非姻亲,叶蓁蓁之所以寄养于定国公府,其中还有一番掌故。
顾老太太和叶蓁蓁的祖母原是闺中手帕交,各自出嫁后,往来渐少。
那年叶家老爷卷入一起贪墨案,虽不曾抄家入狱,但门庭终归没落。而后不久,叶老爷和夫人就相继病逝。叶老太太深谙自己非寿考之人,恐闭眼后,唯一的孙女会遭虎狼亲戚算计,遂寻到顾老太太处,望其念在往日情分上,帮忙照料一二。
顾老太太素来佛心,无不答应,翌日便接叶蓁蓁入府,待她不啻亲孙女。顾家同她互道表亲,以示接纳,这才有了表妹一说。
怎奈人心隔肚皮,有些个白眼狼,就是拿心去捂,也捂不熟。
“听说二姐姐醒了,我着急赶来看望,没打扰姐姐休息吧?”叶蓁蓁提裙疾奔入内,面颊泛红,额上覆了层薄汗,语气神情俱都关切,挑不出错。
只目光滑过顾慈踝间青紫时,闪过一缕微不可见的快意。
顾慈仿佛不知她来,犹自斜倚美人榻。手执一卷,闲闲翻动,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两只银镯不胜肤滑,随玉腕轻轻磕碰。室内悄寂,细微悦耳的碰撞声便显得无比清晰。
一句话讨了个没趣,叶蓁蓁讪讪收笑,狐疑地向上偷觑。
顾家姐妹原是对双生女,容貌身段在帝京城中俱都拔尖。姐姐顾蘅身子骨康健,性格开朗,常在各家花宴走动。妹妹顾慈自落草起便大病小病不断,一直娇养在深闺,甚少出门,故而美名不及姐姐盛广。
然真正见过这对姐妹花的人,无不认为,妹妹的姿容在姐姐之上。就连视顾慈为眼中钉的叶蓁蓁,对此也大为赞同。而她之所以选择接近顾慈,也是因了顾慈平和怯懦的性子,比顾蘅好骗。
可眼下似乎有点不对?
“二姐姐怎的不理我,可是蓁蓁做错什么,惹姐姐不高兴了?”她许是在南曲班子里混过,眼泪说来就来。
前世,顾慈就是太单纯,才会数次被她的泪诓骗。而目下,她只淡淡道:“表妹哭成这样,不知道还以为我真摔出个好歹,快咽气了。”
叶蓁蓁一下噎住,这话若真坐实,那她成什么人了?忙收起眼泪。
“姐姐说的哪里话,蓁蓁一心盼着姐姐好,怎会如此诅咒姐姐?即便真流泪,也是为姐姐鸣不平。姐姐是水做的骨肉,而太子殿下却是刀枪架起来的冷铁身子,在战场上生啖人肉,饮人血。上回宫宴,他还无缘无故把武英侯家的世子打成重伤,害人家到现在都下不了地。蓁蓁是怕姐姐嫁去后会受苦……”
她气若游丝,哽咽道:“相较之下,谢世子就谦和稳妥许多,又和姐姐一样,喜诗书风雅之事。姐姐若嫁去承恩侯府,定能琴瑟和谐,福泽绵延。”
去东宫受苦?去承恩侯府享福?她还真敢说。
偏生前世自己还真信了她挑拨,临了只能躺在病榻上,看着她和谢子鸣以自己的名义,向母亲勒索钱财,一点点吞并顾家产业,自己却无力阻止。
顾慈啪地合上书卷,双眸渐淬寒芒,“太子殿下年少有为,谢家世子尚在秦楼楚馆同伎子吟诗作对的时候,他就已披坚执锐,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立下战功无数。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表妹这般诋毁殿下,仔细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不是的不是的!”
叶蓁蓁大惊失色,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她如何吃罪得起?再想太子那刀子般的目光,她顿时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头先,她三言两语就能哄得顾慈绝食,消极抵抗圣意。今日她就是来使最后一把劲,让顾慈趁身子虚弱再闹上一闹,好让老太太应下与谢家的亲事。
可这顾慈怎的越摔越灵光,如何也不上钩?虽还是往常那副温婉模样,可半点怯懦的影子也没,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计划全乱,叶蓁蓁一下慌了手脚。云绣端着漆盘入内,欲侍奉顾慈喝药。她不由分说伸手去接,云绣不肯,还被她狠狠瞪了眼。
“姐姐大病初愈,是蓁蓁不好,不该拿这些事来扰姐姐清净。就让蓁蓁侍奉姐姐汤药,当作赔罪……啊!”
指尖才摸上碗沿,叶蓁蓁就被烫脱了手。黢黑药汁倾洒而下,葱削般的纤指当即肿起大泡,辣辣烧疼。她脸蛋不及顾家姐妹俏,也就这双手能勉强与她们媲美,一直细心呵护,现在全毁了!
新裁的夏衣亦跟着遭殃。说起来,这料子还是她从顾慈手里骗来的,却如何也穿不出顾慈那般韵味。
云绣哈哈大笑,朝她吐舌头,“哼,活该!”
叶蓁蓁磨着槽牙,上去要撕云绣的嘴。顾慈轻飘飘睨来,没什么力道,她却吓得忙忙后退,踩到药渣,新绣鞋也呜呼了。
“表妹还是快些回去上药,这回可千万不要把自己救命的膏药也打翻了。”
这话可是别有所指?叶蓁蓁冷汗涔涔,忙扯笑,“多、多谢姐姐关怀。既如此,蓁蓁就先告退了。”
顾慈自顾自看书,恍若未闻。云绣寻她说话,她却能合上书卷,认真注视云绣的眼睛,笑靥如花。
赤|裸|裸的轻慢。
叶蓁蓁自打进了顾家,那也是千娇万宠着长大,何曾被这样羞辱过?然她现在所谋之事,到底不能拿到明面上讲。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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