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遇站在一栋别墅前,心情有些复杂。
怎么就稀里糊涂跑过来了。
当时是怎么想的?
陈遇试图捋了下,没捋清楚,那会在电话里听到小孩说的一番话,脑子里是空白的。
然后呢?
然后她就抓了柜子上的一把零钱出了门,只来得及在跑出巷子前冲着出来问是怎么回事的爸妈喊了声,说是出去有事。
都没顾得上跟他们好好解释。
不过真要解释的话,她也不知道怎么说,自己都很昏头。
稀薄的橙色光晕里,陈遇逆风而立,随便用皮筋扎在后面,被风吹着,小马尾不时撩到脖子,有点痒,她抓了几下。
本来早上打算剪的指甲长了,被抓到的地方有轻微的刺痛。
那点痛感让她冷静下来。
这是别人家,也不是什么商场饭馆之类的地方。
不合适。
陈遇看一眼脚上忘了换的老布拖鞋,真的不合适,她心想。
“姐姐!”
铁门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喊声,陈遇杂乱的心思顿时就烟消云散,她看到小女孩冲向自己这边,后面的老人一路小心跟随。
离得近了。
一老一小都很憔悴,眼睛也都是红肿的。门一开,小的就扑进她怀里,揪着她单薄的长袖衫痛哭流涕。
陈遇把小孩扶住,对老人点点头打招呼。
钟伯用最快的速度打量了今天的客人,是个跟少爷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瘦瘦的,个子不算高挑,模样是真的好。
小姐很信赖她,视作救命稻草。
看样子她跟少爷很熟。
钟伯希望她真的能起到那样的作用。
三楼那位小少爷,平时看着散漫随性得很,其实有一身傲气,骨子里住着乖张不羁,夫人在世的时候还能管管。
夫人一走,谁都没法管。
更别提现在身体跟心都受伤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让人靠近。
钟伯有备用钥匙,都不敢拿出来。
十八岁的少年,青春期伴随着叛逆期,一爆发就不可收拾。
先生又不在家,小姐才一点点大,经不住事,他呢,虽然是江家的老管家,可他半只脚已经踩进棺材里了,扛不动。
钟伯第二次打量安抚小姐的小姑娘,性子看起来挺沉得住气。
察觉到老人的视线,陈遇平静地迎上去。
钟伯想,小姑娘眼睛长得好。
他看了看眼皮底下的一双老布拖鞋,心肠也好。
陈遇从家里赶来,匆匆忙忙的,不但没换鞋,也没穿外套,手脚都是冷的,进了大厅才慢慢暖和起来。
视野里是一片富丽堂皇。
陈遇吸口气,想起进来穿过的那片宽草坪,以及仿佛置身森林的两排老树,又吸了一口气。
江随很低调了。
一身牌子也就仅限阿迪耐克。
手机都没用上,而且除了天气恶劣,或是特殊情况有司机接,大部分时候就一辆自行车来回。
面前的小孩更低调。
全身粉粉的kitty猫,都不是高端牌子。
陈遇掐掐眉心。
江秋秋吸吸鼻子:“姐姐,你吃过早饭了吗?”
陈遇没吃,确切来说,就刷了牙,水都没喝,嘴里还有存留的薄荷味。
“没有。”她选择说实话。
因为肚子在叫。
“我也没吃。”江秋秋说,“我们一起吃吧。”
陈遇饿了,可她不太想吃,没什么胃口,她发觉小孩往厨房方向伸头,还吞口水,就应声道:“好吧。”
钟伯早上为了劝小姐吃早饭,嘴皮子都快说破了,厨娘还掉了几滴泪,照样一点作用不起。
这会可算是肯吃了。
钟伯赶紧让厨娘把早餐端上来。
然而陈遇还是低估了自己,她不是没什么胃口,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食不知味。
陈遇搅着碗里熬的很粘稠的杂粮粥:“秋秋,你哥伤哪了?”江秋秋放下勺子,眼睛里湿了起来。
“当时我在书房外面,只听到了声音,门开了才进去的。”她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吓坏了,“球杆被丢在地上,我哥……”
“我哥出来的时候走路不快,肯定打在腿上了。”
陈遇拿着筷子的手轻顿,碗被她推开了,她往后靠了靠椅背。
“你爸真下得去手。”
江秋秋哭了:“他不好。”
陈遇垂着眼,自顾自道:“这个年纪,体格还在生长,被那么打腿,容易落下病根。”
声音很轻,近似喃喃。
江秋秋听不清,她哭的很凶。
钟伯哄不了,无法,只能在一旁叹气。
几个平日里跟江秋秋关系近的下人们都在擦眼睛。
一时之间,大厅里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陈遇的胃有一点痉挛。
江秋秋坐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姐姐,我今天不想去上学了。”
“那就请个假。”陈遇说。
江秋秋的哭声停了下,包了水的眼睁大,犹豫着问道:“真,真的可以不去吗?”
陈遇:“……”
敢情小朋友不敢逃学。
江秋秋觉得自己很难,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彻底闹翻了。
大的这次做的事情太过分,不能轻易原谅,要看后期表现。
小的伤透了心,连她都不搭理了。
江秋秋还不得不去学校上课,因为缺了课,进度拉下来,第二名超过她的可能性就会提高。
她才不要那小胖子把她的第一名抢走。
江秋秋思考了会,决定晚去,等陈遇姐姐见着她哥了,情况稳定了,她再去学校。
钟伯接到小孩的眼神提醒,立刻就让下人把一份早餐端了过来。
“姐姐,这是哥哥的。”江秋秋说,“我们上去吧。”
陈遇没动。
江秋秋心里咯噔一下。
姐姐是后悔来了吗?觉得自己冲动了吗?想走了吗?
江秋秋被自己的猜想给吓到了,小脸煞白,都怪哥哥,到现在都没把姐姐追到手,不然作为男女朋友,过来就很合适了。
不像现在,还只是朋友。
江秋秋的眼泪绷不住的时候,眼睛突然一亮,朋友其实也可以的吧。
朋友出了事,可以关心的嘛。
书上说友情跟爱情一样,讲缘分讲三观,同样很可贵。
况且来都来了。
江秋秋两只手绞在一起,小声喊:“姐姐……”
陈遇看出小孩的祈求,抿了抿嘴,起身道:“几楼?”
江秋秋秒答:“三楼!”
不多时,陈遇跟着江秋秋转过木楼梯,爬上了三楼,停在一扇门前。
长廊铺着淡灰色地毯,墙上挂着不知名的画,小壁灯十分精致。
四周寂静无声。
陈遇不知怎么有点不自在,觉得这栋房子不是一般的大。
也不是一般的冷清。
江秋秋“咚咚”敲门:“哥哥,陈遇姐姐来看你了。”
没反应。
江秋秋直接扒在门上,扯开了嗓子喊:“陈――遇――姐――姐――来――了!”
小孩声音都哑了。
陈遇把她有点歪的粉色小发夹别正:“我来吧。”
江秋秋挪到一边,满眼期待的样子,就像是在见证一个奇迹。
可是奇迹太少。
换成陈遇,结果依然一样,门里一片死寂。
仿佛没有人在里面。
陈遇的脸上没什么情绪起伏,看不出是怎么样的心思。
现在这现象在她意料之中。
妹妹跟老管家都没用,她一个才相处了不到一个月的人,能有多大用处?这一趟来的有些好笑。
陈遇的嘴角一点点压了下去。
手被拉住,她扭头看小女孩:“姐姐也没办法。”
“那……那怎么办……”
江秋秋呜呜的扁嘴:“我哥可能是睡着了,要不姐姐你再喊两声?”
陈遇闭口不言。
江秋秋慌了神,频频向钟伯求助,企图得到点主意。
钟伯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布满沟壑的脸上一片焦急跟担忧。
这小姑娘没法子打破僵局,那接下来他们该找谁?
少爷的伤再拖下去,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
钟伯动上了抽屉那把备用钥匙的念头,就听见小姐的声音:“姐姐,我有钥匙!”
她哒哒哒跑上前:“钟伯,钥匙,快快快。”
钟伯懵了下,用眼神问:你怎么知道?
江秋秋眨巴眼:我当然知道呀,这不是常识吗?为了以防万一。
钟伯:“……”
“那你怎么没找我要?”
江秋秋眼神飘啊飘,我哥没批准,有钥匙我也不敢用啊,我怕他生我的气,跟我一样离家出走,但我只是说说,他会真的那么做。
“钟伯,你不也是一样。”
钟伯噎住。
钥匙被钟伯谨慎拿过来,由江秋秋谨慎递给姐姐。
陈遇握住钥匙,往钥匙孔里一插,往右一拧,门发出打开的沉闷声响。
身后紧跟着有凌乱脚步声,一老一小全部神速退到了长廊的拐角处,门外就她自己。
陈遇:“……”
里面有洪水猛兽吗?溜那么快。
陈遇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被这么一幕制造出来的恐慌不安感染,又不太能淡定起来了,她按着门把手,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半天都没转一下。
有种箭在弦上,不得不拔,却又不知道拔了会面临什么,随时都会失控的局面。
这个时间点,我应该已经在画室调整好状态,开始画画了。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给自己整出这么两难的境地?
陈遇心烦气躁。
拐角处,江秋秋把手挡在嘴边,眼珠子机灵的转动:“钟伯,我这么说吧,要是有个人这时候用那把钥匙开门进去,不被我哥骂,不被他赶出去,那一定是陈遇姐姐。”
钟伯有一点怀疑:“是吗?”
“你别说出去。”江秋秋警告的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钟伯偷偷抽了下脸,还秘密呢。
你把人喊来,所有下人都见到了,这会肯定也都传开了。
版本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你发话下去,让他们都封口,谁也别议论,私下里都不行,”江秋秋说,“否则被我哥知道了,哼哼。”
钟伯看见什么,站直了身子。
江秋秋往那个方向看,下一秒就捂嘴惊呼。
姐姐进去了!
她进我哥房间了!
“一,二,三,四,五。”
江秋秋很小声地数到五,她哥的房门还是半掩着,里面并没有传出怒吼声,更没有砸东西的声音,她得意地抬着下巴跟钟伯对视一眼,怎么样,我说对了吧。
钟伯心下震撼。
少爷真的长大了啊……
陈遇眼前的光线很暗,厚重的深色窗帘拉得严实,拒绝了外面的晨光。
她把早餐放在空荡荡的书桌上,借着门口探进来的那点光亮扫视周围,就是男孩子房间的样子,充满了蓬激昂的青春朝气,只是面积很大。
差不多是她家二楼整层的面积。
算了,没有可比性。
地段天差地别。
陈遇勉强回神,发现地上有很多书,这一堆那一摞的,都是小说,武侠的,科幻的,悬疑的……类型多,还有不少漫画。
每本都落满了被经常宠幸的痕迹。
陈遇抽了抽嘴,想不通少年哪来的时间翻,晚上回来都那么晚了。
少年的此行无疑是在无声告诉她,时间真的就是海面里的水,如假包换,只要挤挤总会有。
陈遇粗略扫了房间,第一印象是乱中有序。
空气里有房间主人身上的那种熏香,没一点灰尘味。
陈遇随手捞起挂在床边的烟灰色被子,视线经过床对面的那面墙,全是手办。
不是按照个头大小排列,是一个系列一个系列放的。
看起来颇为壮观。
房间里没有什么画具,想必是有个单独的房间安置那些东西。
陈遇将被子丢到床上,绕过床尾,在床里面的地板上找到了少年。
他还是昨天的那身衣衫,外套都没脱,就这么蜷缩着手脚,面向被窗帘盖住的落地窗。
陈遇不自觉把呼吸放轻:“早餐在桌上。”
少年没有回应。
陈遇知道他听见了,因为自己进来前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我进来了”,另一句是“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两句话之后,她又等了一两分钟,而后才转开了房门。
陈遇在少年身后蹲下来:“先吃点东西吧。”
少年还是不说话。
就在陈遇准备伸手去碰他肩膀的时候,他开了口:“把门关上。”
音量很小,卡在喉咙里。
陈遇一下没听清,她前倾身体,离少年宽厚的背近一点:“江随,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话音刚落,就听他说了两个字:“关门。”
陈遇这回听清了,她怔了一秒,眉心蹙了蹙,站起来就走。
我就不该来,是我有病。
裤腿忽然被拉住,陈遇的身形被迫一顿,回头看去。
少年还背对着她,拇指跟食指死死捏着她裤子的那一小片布料,指骨发白,手背隐有青筋。
他就这么拽了许久,说了一句话,嗓音浑浊得厉害,嘶哑不堪。
“门关上,你在里面。”他说,“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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