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的房间,依然像以前那样暖软华丽。
凌凤箫乍一点上香炉,窗户里就窜进来一个黑影。
猫迅速地爬到林疏身上。
又沉了。
林疏顺了顺猫毛,它又跑到凌凤箫怀里,谄媚地叫了几声。
凌凤箫也抱住了它。
下一刻,果子从青冥洞天里出来,喊:“清圆!”
猫:“喵?”
果子抱起它,开始撸毛。
凌凤箫问:“你认得它?”
果子说:“折竹认得,我有一点点折竹的记忆。”
林疏想,果子虽然不是折竹,但化形的时候是借了折竹的躯壳,所以有那么一点来自折竹的模糊意识。
而猫原来住在幻荡山上,曾经是叶帝的猫,被叶帝养过,折竹又是叶帝曾经用过的剑,也怪不得果子能喊出猫的名字来了。
果子得道:“我身上一定也有一点点折竹的气息,你看,它亲近我!”
话音未落,猫就从果子怀里溜开,重新爬到了林疏身上。
果子:“……”
凌凤箫笑出了声。
果子:“不许笑!”
他过去林疏身边:“猫猫抱。”
猫不理睬。
果子:“……”
气氛正十分尴尬,越若鹤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然后推开虚掩的门进来:“苍旻听说你们回来了,也过来看——”
房间内一片死寂。
林疏把目光从猫身上移开,往房门那边看。
越若鹤和苍旻杵在门外,一动不动。
林疏便又顺着他俩的目光往回看。
这两个人在看果子。
精确一点来说,是在看果子的脸。
林疏便也看果子的脸。
果子长得漂亮,而且漂亮得没有一点创意。
一半像凌凤箫,一半像他。
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铁板钉钉的像。
他又看向苍旻和越若鹤两个。
就见苍旻艰难地开口道:“你俩……的孩子?”
果子正在和猫拉拉扯扯,闻言随意道:“是啊。”
苍旻咽了咽口水。
“你们……这两个月在外面有奇遇?”苍旻两眼无神:“去了那种,外面一天,里面一年的地方?”
越若鹤也两眼无神:“大小姐,你之前闭关,难道是……”
凌凤箫制止了他们的幻想:“并非你们所想。”
越若鹤:“……哦。”
越若鹤难道是认为大小姐闭关的那两年不是闭关,而是去生孩子了吗?
林疏想,两年前凌凤箫才十八,那自己也太不是人了,怪不得刚才越若鹤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再一想,自己今年也还差一点才能到十九,萧韶也挺不是人的。
解释完果子的来历,那两人这才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送走来慰问的两个人,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
——多亏凤凰山庄的那些女孩子们去外面做委托了,不然场景还会更加热闹。
果子很不高兴。
原因无他,不想和男人说话。
林疏和凌凤箫在学宫中交好的朋友本来就寥寥无几,还大都不是女孩子,这让果子十分难受。
但没有人同情他。
果子绝望地回青冥洞天,顺便把猫也捞走了。
房中又只剩下林疏和凌凤箫。
凌凤箫靠在林疏肩上,说:“想你以后和我一起住。”
林疏没什么想法,但他现在的原则是以凌凤箫的意愿为准,便道:“好。”
凌凤箫说:“那等下去你房里收拾东西。”
林疏想了想,问:“是否对你名声有碍。”
这个世界还是很看重女孩子的名声的。
虽然萧韶并不是个女孩子,但凌凤箫这个壳子毕竟还要遵守一些凡间的礼数。
“我以前名声便好了么?”凌凤箫道,“好事之徒嚼舌根时,往往说凌凤箫守望门寡——如今我可是你三媒六聘,三茶六礼的未婚妻。”
说罢,又道:“不过,还是要寻机会昭告一下天下。”
林疏:“嗯。”
“不想上学。”凌凤箫玩着他的手指:“想回山庄和你成亲。”
林疏想,上辈子,人们说早恋有害学习,果然不假。
连凌凤箫此等学神都不能免俗。
他张了张口,想告诉凌凤箫还是要继续上学,忽然看到凌凤箫的眼神。
明明说着回家成亲,却是很空旷寂寥的眼神。
他便说不出话来了,良久,道:“抱歉。”
“无妨,”凌凤箫道,“你非凡尘中人,若是有情有欲,才是妨碍。”
“倒是你……”他笑了笑,继续道:“仙君,我这样,会不会损你修为?”
林疏:“我不知道。”
凌凤箫道:“但我看你修为颇为稳固。”
林疏:“嗯。”
事实上,他的修为不仅没有损害,甚至因为一直在缓慢吸收着天地灵气而持续增长,大约不出一年,就能回到原来的水准。
说到修为,凌凤箫似是来了兴致:“你那两招《长相思》,玄妙无比。”
林疏道:“你亦是。”
他们二人现下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凌凤箫当即拿出纸笔,要与林疏拆招。
林疏画了《长相思》的前两招“空谷忘返”与“不见天河”,凌凤箫则是《寂寥》的前两招“悲秋”,“观河”。
凌凤箫看着林疏的招式,道:“这两式苍茫寂静,像是你能悟出的。”
又道:“《长相思》开篇两式便已如此,此后的招式,却也果真只有无情之人能够使出了。”
林疏道:“我眼下只能悟出两式。”
凌凤箫便道:“北方多雪原冰川,天地寂寥,很合《长相思》的意境。我陪你去参悟天地,或许会有进境。”
林疏:“多谢。”
凌凤箫便道:“不必谢。”
他们便又讨论了一下《长相思》的第三式“壁立千仞”。
这一式,在原有的苍茫寂静中,又多了无边的孤高。
“此式与前两式相较,多一分居高临下。而你眼下修为,已然可以一览众山小,”凌凤箫拿笔在纸上推演,“练成之日指日可待。”
林疏顺着他的推演想象招式。
前世练第三式,总是不得其法,眼下却果真有了些头绪。
而凌凤箫武学上的造诣与天赋,实在非常惊人。初次接触剑阁功法,便能迅速入门。
推演完三式,各自都有许多收获,这才收起纸张,准备看凌凤箫的刀法。
凌凤箫却突然道:“这样绝情的剑法,为何要叫《长相思》?”
“据说是前辈深意,”林疏回答他:“若弟子心境不够,看到《长相思》此名,便会心思浮动,恰好与剑法映照,可以明了自己心境不足。”
“是这样么。”凌凤箫眼中有思索之色,确是另提了话题,“《寂寥》最后一式名为‘天意如刀’,《长相思》最后一式,叫什么?”
林疏答:“黯然**。”
凌凤箫似乎怔了怔,良久才道:“果然。”
林疏:“嗯?”
凌凤箫便说起一段往事来。
说是他小时候凤凰血发作,幸而有桃源君搭救。
“桃源君是很好的人,我那时一天之中,有时会清醒一两个时辰,便总是缠着他,他也从不生气。”凌凤箫靠在他肩上,望着窗外,似乎有些出神:“我听母亲说,桃源君修为绝世,剑法无双,便对他说,要看他的剑法。他总顺着我,便给我看了《长相思》。”
林疏想,怪不得当初萧韶在演武场中与他过了那一次招,便认出了《长相思》,原来是见过的。
“具体剑法招式如何,我已忘了,只记得最后一招。”凌凤箫微微垂下眼,“那一招,使我心动神摇。他舞毕许久,我仍不能回神,只觉怅然若失。后来长大一些,看到‘黯然**’四字,觉得仿佛又看到那一式,只是那时,他已杳无音讯了。”
林疏说,待我练成,可以给你看。
凌凤箫就笑,说,那我等着看。
说完了《长相思》,又看《寂寥》。
两相对照,林疏立刻看出了这两个功法的不同。
《长相思》是孤冷高寒,空无一物,没有任何感**彩,《寂寥》却不同。
若用一个字来形容《寂寥》,那就是“悲”。
秋风一起,万叶飘零,而人非金石,百年之后,亦同归尘土,是“悲秋”。
登高而观,江流东去,逝者如斯,不可追溯,是“观河”。
世间繁华美艳,欣欣向荣之物,终归尘土,的确可悲。
而唯有曾钟爱此物之人,才会感到“悲”。
但天行有常,美好之物的消失是不可挽回的过程,这便是“天意如刀”的道理。
在这一刻,林疏突然明白了梦先生的那番话。
梦先生说,宁愿你们一辈子都不能用出这样的招式。
他不由自主看向凌凤箫。
凌凤箫在很专心地画图。
很漂亮。
这人没有不好看的时候。
可林疏觉得,初见时那个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漂亮得最耀眼。
但那时的大小姐,也并不是毫无烦忧。
他问:“你何时会的这两招?”
凌凤箫道:“很早便会了。”
他语气平淡,但这并不是平淡的一句话。
很早便会了,便是很早便懂得“悲”为何物了。
林疏想起凌凤箫手上那枚凤凰令。
凤凰令,世上只有一枚,代表凤凰山庄的无上权柄。
而这仅有一枚的凤凰令,不在大庄主手中,却在凌凤箫手中。
所以,凌凤箫虽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事实上却是山庄的实际掌权人。
大小姐终究不是大小姐。
凌凤箫问他:“在想什么?”
林疏:“没什么。”
只是在想,若大小姐真的只是大小姐,每天都那样骄傲漂亮,横行霸道,百无禁忌,那也不错。
凌凤箫就放下图纸,抱住他。
抱得很紧,仿佛一松开,他就会离开一样。
此后的日子也是这样。
只要可以,凌凤箫没有一刻离开过他身边,甚至与图龙卫议事,都要他陪在身边。
林疏总觉得,凌凤箫在害怕什么,又或者是想抓住什么。
这一天,好不容易凌凤箫有事不在身边,他带猫出去晒太阳。
恢复修为后,他耳聪目明,能听见一里开外的虫叫,也隐隐约约知道了学宫中现在的流言。
大小姐栽在了林疏身上,林疏到底是何方人物?
有人说林疏长得好看,气质也出尘,和大小姐很配。
有人说,传言林疏没有修为,这就和大小姐不大配了。
又有人说你们难道不知道林疏从三年前就是大小姐饲养的小白脸么?
还有人说,呸,你们没见他们的女儿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过不了多少时日,小白脸就不是小白脸了,要登堂入室了。
他觉得挺有意思。
然后又听见有人说,蓝颜祸水,蓝颜祸水,当年大小姐和大殿下还为了此人大打出手,姐弟阋墙来着。
林疏:“……”
小白脸可以,祸水就别了。
而且萧灵阳哪里是为了林疏和大小姐大打出手,那是因为找林疏的事情被大小姐打。
正出着神,被一阵钟声打断。
这是合虚天的大钟,平日里充当下课铃,有时也传递消息。
比如连敲三下是全部弟子到合虚天集合。
而这次,钟响一下后,又继续响了一下,显然不是平常的下课铃。
他在心里数着钟声。
一,二,三,四,五。
钟敲五下,贵客来访。
不过,这就与他没有关系了。
林疏继续发呆,直到视野中出现一个杏金色的身影。
林疏:……
看那只杏金色生物的行动轨迹,是直冲着自己来的。
杏金色生物靠近了,来者不善。
“你!”萧灵阳径直走到他面前,倨傲地朝他抬了抬下巴,开门见山,语气恶劣:“今日,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你和凌凤箫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疏平平淡淡道:“无事。”
“我听说你们女儿都有了!还住在一起!”萧灵阳看样子生气到窒息,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你……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林疏继续平平淡淡说道:“没有。”
“我不信!”萧灵阳大声道:“你……无耻之徒!”
林疏:“……”
萧灵阳以扇柄疯狂敲击石桌,气到胸脯起伏,道:“我必不可能允许你娶她!”
林疏道:“嗯。”
萧灵阳更生气了:“你‘嗯’什么?难道我不允许,你很高兴么?你难道想对她始乱终弃么?”
林疏想敲开萧灵阳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水,若是倒出来,能不能灌满星罗湖。
萧灵阳跳脚:“你说话!”
“并无始乱终弃,”林疏淡淡道,“你不允许,也无用,所以我‘嗯’。”
萧灵阳看样子快要被气死了。
根据林疏对付萧灵阳的经验,一般这个时候,他会采取物理攻击。
果然,萧灵阳欺身上前,打算动手。
但是今日的林疏,已经不是往日的林疏了,而是渡劫期的林疏。
萧灵阳的动作便被一层无形的灵气墙挡住了,施展不得。
以林疏的经验,物理攻击不成,此人便会开展人身攻击。
果然,萧灵阳道:“你凭什么娶她?小白脸罢了!”
“你有钱么?有势么?凤凰山庄要你么?小白脸罢了!”
“你只是有一张脸罢了!连门派的出身都没有,小白脸罢了!”
林疏慢吞吞喝了一口茶,安静听复读机叫唤“小白脸罢了”。
“南海剑派的少主,我觉得他很好,我建议你去和他比一比,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不过是小白脸罢了!”
林疏想,有点进步,学会举例了。
“安将军的长子也很好,凌风门的少主也不错,”萧灵阳大举一例,“你仔细想想,你有他们有钱么?有他们英俊么?有他们修为高么?有他们出身显赫么?你难道不感到羞愧么?不感到你不适合与凌凤箫在一起么?即使有了女儿,我告诉你,你——”
他喋喋不休,直到林疏抬头,视线越过自己,看向前方。
萧灵阳约莫是以为凌凤箫来了,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
但并不是凌凤箫。
林疏看见了一行正在向这边走来的白衣人。
为首那个,他认得。
是在幻荡山有过几面之缘的云岚,剑阁弟子。
而他身后十几人,个个身着如雪白衣,气质清寒,也都是剑阁的模样。
云岚在亭前站定。
“剑阁弟子,云岚。”他道。
他右侧一个女孩子道:“弟子灵素。”
左侧一个少年道:“弟子灵枢。”
云岚右手握剑置于身前,剑尖朝地,左手覆于右手手背,微低头,行剑阁的侍剑礼。
其余的弟子也是一样的动作。
只听云岚与其它弟子对着自己,齐声道:“拜见阁主。”
林疏环视了一下这个亭子。
亭子里的活人,只有他自己,和萧灵阳。
剩下那个活物,猫,从他怀里出来,坐在桌上,直视着萧灵阳,趾高气扬叫道:“喵。”
而萧灵阳正僵硬地转头看向他,难以置信道:“你……?”
林疏:“……”
别问我。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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