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说是已肃清了魔物,藏书阁深处却出现了活死人。
然而此情此景,容不得他多想。
林疏迅速折身到那姑娘所在的书架背后,隔绝她的视线,而后拿出芥子锦囊。
他不知活死人的战斗力几何,只知道自己实在手无缚鸡之力。
片刻之间心念电转,他从锦囊中拿出凌凤箫此前给过的“紫霄存续丹”,嗑了两丸。
这是护命的圣药,一旦吃下,精纯药力立刻运转起来,护住心脉,不至于被活死人一击毙命。
只这吃药的片刻——书架发出巨响,竟生生被打破,一时之间只听得书籍哗哗跌落之声,一只惨白的手挟阴冷劲风硬生生从书架后插了出来。
林疏骨子里的直觉被这生死关头的形势逼了出来,在那手穿出来的同一刻向后一仰,差之毫厘,险险躲过。
他抬手,腕上的袖箭机括启动,三枚发着冷光的寒铁小箭向那只手激射出去,其中一支“咄”一声钉在了手上。
多亏此前被凌凤箫带去藏宝阁挑选了武器,此时身上带了保命的暗器,不然此刻怕是毫无自保余地了。
林疏喘几口气,拔腿绕出书架,往相反方向狂奔。
余光中,那道灰影已经鬼魅一般从书架后面冲出!
他咬了咬牙,反手又射出几枚袖箭,继续往前跑。
鼓点般的脚步声咚咚咚在他身后响起,催命符一般越来越近,阴冷的气息已经能够闻见,连她喉中喀喇作响的声音都越来越近。
逃不了。
林疏想喊一声凌凤箫,却因为过度的绷紧,被魇住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而纵然能够喊出声来,藏书阁如此幽深,哪怕是凌凤箫,若没有凝神细听,怕也察觉不出。
想清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后,他从锦囊中抽了一把不是折竹的剑。
——魔物的所见所闻能够直接传到大巫眼睛里,焉知活死人会不会!
三尺长剑握在手中之后,他身形向右一折,顺势转身向后,挺剑向已经逼近的活死人直刺。
当啷一声,长剑刺向活死人的胸膛,剑尖所触之地硬如铁石,竟像金石相击。
他毫无灵力,因此再好的宝剑,也只如凡铁,发挥不了剑招应有的威力。
那姑娘喉中发出一声浊厉低啸,五指成爪,疾速向他当头抓来。
林疏横剑硬生生挡了片刻,趁着片刻的僵持,接着引动袖箭机括,小剑嗖嗖嗖向姑娘的脸激射而去。
她收手回挡,林疏趁势将剑收回,身子向左弹,尝试再次逃跑。
然而并不能及得上活死人的速度。
他左肩一阵剧痛,被生生向后抓去。
林疏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忍着肩膀上加剧的疼痛,硬生生转身。
这姑娘的面容已经完全扭曲变形了。
活死人其实已经不能算得上人,种种习性与动物类似,不会使用武器,攻击全靠撕咬完成。
只见她张开嘴,露出灰白的牙龈,这便是要向林疏的脖颈咬去。
——就是现在。
林疏艰难地抬起左手,电光火石间,将一颗通红滚圆的珠子按进了活死人嘴里。
离火之精。
据大小姐说,活死人此物,不生不死,刀枪不入,唯一怕真火烧灼。
世上的真火,要想比过离火之精中含有的火焰精粹,却也很难。
做完这件事,林疏陡然脱力,只剩下等着活死人来咬的份。
但他内心很平静。
我要被咬了,但你也吞了离火之精。
被咬之后,我有紫霄存聚丹,未必会死。
而你就要凉凉了。
若是赤手空拳打斗,林疏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但他现在毕竟有很多道具可以续命。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有富婆,而这个姑娘没有。
林疏思考了一下自己眼下的处境,发现已经没有了别的反抗手段时候,放弃抵抗,安心等咬。
姑娘喉中喀喇作响,脖子苍白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了殷红的火焰色泽,但仍然没有放弃攻击林疏,眼看就要咬住他的脖子。
刀气。
一道肃杀刀气直直平荡了过来。
林疏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活死人姑娘的动作,确确实实僵住了一瞬。
下一刻,红影自远处掠来,刀光暴起,姑娘以双臂去挡刀。
林疏被人捞住了腰往怀中一带,下一刻已腾到了半空。
但见书架与书架间狭小的距离里,刀气纵横,纵活死人有硬如金石的身躯,竟也扛不住这萧杀酷烈的刀势,被逼得节节后退。
林疏安静地看着大小姐一手要抱着他,剩另一只手单手使刀,还能把这只活死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觉得该给大小姐鼓鼓掌。
退无可退之时,全身皮肤已经红透的活死人嘶吼一声,全然不要命一般,挺身直直向他们两个扑来。
林疏听见大小姐冷笑一声,反手将“同悲”刀向空中一抛,空出了右手,竟是要硬生生以手掌与活死人相对。
掌上聚起了凝实到不可思议的灵力,对着活死人的胸膛拍去。
手掌与胸膛相接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寂静了一瞬,然后,巨大的灵流从相接处爆发,活死人竟硬生生被击飞了二十余步。
此刻,那刀恰好落下来,被凌凤箫接住,收刀归鞘。
然后,林疏被整个抱着,就地一滚。
下一刻,他周身猛地一热,感到有轰然热浪席卷了整个区域。
又过几息,凌凤箫才放开了他,起身,然后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死了。”凌凤箫道。
林疏往前看,只见前面烧起了熊熊大火,还是灵火。
大约是凌凤箫最后那一掌所蕴含的灵力激发了离火之精中的真火,把活死人从里到外烧了个通透,然后——炸了。
不然,这几十个书柜,何以都被烧的整整齐齐。
林疏转头看凌凤箫。
方才为躲避火势,在地上一滚,头发有些乱了,凌凤箫将垂在脸颊的几缕胡乱往耳后一捋,语速极快地问他:“受伤了么?”
林疏摇摇头。
凌凤箫继续问:“她碰你了么?”
林疏点头。
凌凤箫立时蹙了眉:“哪里?”
林疏:“肩膀。”
还疼着。
凌凤箫道:“脱衣服。”
林疏一时间有些呆滞,但大小姐的语气过于不容置疑,只得解开了外袍。
大小姐来到他背后,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疏一个激灵。
不过,大小姐接下来的动作,简直过于慎重了——极轻缓地将内袍的领口往下拉,只露出小半后背,然后手指按在了右肩那一块被活死人姑娘抓过的的区域,片刻过后,将领口拉了上去,拢好。
“并非有意轻薄,”凌凤箫的声音放松了一些,道,“血毒极易传人,所幸你未被染。”
原来是检查自己有没有被感染。
林疏将衣服弄好,道:“那就好。”
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若又感染了血毒要变成那样的活死人,也是很尴尬了。
他的心跳犹自有些剧烈,又深呼吸了几下,才算平复下来,刚想对大小姐道谢,就见大小姐看着自己,问:“吓到了么?”
林疏摇摇头。
“我好久没有见你出来,怕你又遇到够不着的位置......”凌凤箫轻轻吐了一口气,接着道,“却听见打斗声。”
感天动地的饲主爱。
因为怕他够不着,过来帮忙,结果遇见凶案现场。
林疏道:“......多谢。”
“不必,你若出事,我......”凌凤箫顿了顿,没往下说,又道,“我去梦境叫大国师。”
林疏点点头:“嗯。”
大国师来的非常快,身边更是带了多个仙道院的真人。
来到的第一件事是灭火。
火势极大,烧了少说也有上万册书籍。
林疏感到非常羞愧,对上大国师债主一般的目光,往凌凤箫身边站了站。
凌凤箫:“我烧的。”
大国师:“寻常书册好补,这珍本古籍......”
凌凤箫:“栖凤阁有。”
大国师:“妥。”
林疏觉得,他们似乎达成了什么交易。
终于扑灭了火,大国师大步来到中央那具活死人的躯体旁。
离火之精仍发着暖融的光,只是比之前黯淡了许多。
活死人的尸体已经被烧成焦骨与黑灰,大国师在骨骼中摸索,拿出一枚玉符来。
“儒道院的楚眉梢姑娘。”他道。
碧玉天仙道院的魔种刚刚拔除,儒道院就又出事。
上陵简将过程仔细询问过林疏和凌凤箫,沉默许久,缓缓道:“查。”
而后又环视已被烧空的书架,问:“这里原放着什么书?”
林疏答:“仙道杂史。”
上陵简似乎陷入沉思。
凌凤箫问:“他们要找什么?”
上陵简摇头:“尚不可知。”
越老先生还未自昏迷中苏醒,只能从楚眉梢姑娘这几日的行踪入手,但她的同窗,以及同住一苑的室友全都表示,这姑娘并无任何异常之处,前一日还在规规矩矩上课,背书。
大国师怀疑有修为极高深的北夏魔巫潜入学宫中,或者,学宫中有北夏内奸。
无论如何,学宫上下开始了一场彻查,全部弟子禁止外出,待在竹苑中,由诸位真人严密保护。
凌凤箫带林疏回了惊风细雨苑。
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林疏被支配着躺上了床,又敷了药,被大小姐问伤处还疼不疼的时候,发觉自己和活死人打了一架,从仓鼠变成了一级保护动物。
他拥着被子靠在床背,原本,肩膀的伤口尚算可以承受,但一旦有人在旁边关心——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此时竟然浑身上下写满了令人窒息的贤良淑德,使得林疏整个人都娇气了许多,疼的变本加厉起来,蔫了。
凌凤箫想让他睡。
睡又睡不着。
睡不着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他们两个相对沉默,一时之间很尴尬。
折腾许久,林疏道:“看一会书。”
“我去拿,”凌凤箫问,“要哪本?”
林疏要了“奇石赏鉴”的课本。
按照原本的日子,明日就要上这个课,但现在出了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正常开课。
他还想着等开了课,去问那位真人那个“凌凤箫的圆筒”的材质是什么,怎么打开来着。
为此,还特意把圆筒放在了课本旁边。
正想着,就见大小姐拿起了那枚圆筒,正打量着。
他忽然看到了希望,大小姐见多识广,也许知道这是什么,他并不用去问陌生的授课真人。
还未开口,就听大小姐道:“怎么把它放在外面?”
有戏。
听这话的意思,大小姐果然知道。
“我打不开,想带去给玉石道人辨认,预先拿了出来,”林疏问,“你认得么?”
灯下,大小姐的身影忽然静止了。
简直像那个姑娘一开始的样子一样,一动不动。
良久,大小姐才开口,语调很慢,甚至飘忽:“你不认得?”
林疏诚实道:“不认得。”
又是一阵死寂。
死寂中,大小姐看着那枚圆筒,终于开口,却是以一种略不自然的语气,将上一句话轻轻重复了一遍:“你......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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