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一行人终于到了开封,到了开封,便就到了黄河北岸,度过黄河就能到达对面的新乡。
这里已经远离京城,受战争波及并不大,走在路上,能瞧见铠甲加身、长剑在手的巡逻士兵,但街道仍旧称得上热闹,人流涌动。
江之道虽然罪大恶极,但未经官府判决,还是不能随随便便杀掉,倒不是怕以后事发,波及自身,只是没必要去脏那个手。为了这样一个人,给自己的一辈子都蒙上污点、落下阴影,实在太不值得。
薛延与胡安和商量后,将江氏父女捆在马车上带走,而后直接交给了开封府。
通缉犯时隔一年终于落网,江之道即刻便被收押入狱,江翠蓉也已经疯疯癫癫,只知道撕扯衣服,又哭又叫,差役本不想抓她,见此场景,怕她祸害当地百姓,也给关了起来。
事已至此,以后对江之道如何判决处置,胡安和也不再关心了,他现在一心只想哄好韦翠娘,但人家根本不管他的殷切示好,连个眼角都懒得赏,视而不见。
热脸去贴冷屁股,还得尴尬陪着笑,怪可怜的,然而胡安和自知罪孽深重,依旧小心侍候着,甘之如饴。
离开开封府后,薛延驾着车绕着最繁华的街道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处名为“怡家”的客栈门前,准备投宿。
接连奔波许多天,终于能不住帐篷,到床上好好睡一觉了,众人都有些兴奋,准备吃了饭就去歇息,但等坐在桌边,瞧见了菜谱上的价格后,都直了眼。
小结巴在阮言初与胡安和的悉心教导下已经能认识不少字,他咽了口唾沫,指着写着“小米粥”三个字的菜牌问伙计,“你们这里,一碗粥,竟敢卖三文钱?”
伙计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搓搓手,解释道,“这不赶上战乱吗,北方沦陷,道路被阻断,那边的粮食也运不过来了,现在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这里去年收成还不好,米粮紧缺,自然是贵些的。但咱家已是良心价了,你出去打听一下,别家的,别说小米粥了,就是一碗白米粥都敢卖三文。”
他笑得是挺和善,说的话却让人高兴不起来。前些日子路过厢溪的时候,已经察觉到物价上涨,当时只道是战乱后的自然现象,却没想到竟然可以涨得翻上六番。
按菜牌上的价格,他们这一大家子人若是想吃顿饱饭,就算只点便宜的菜,也要近半两银子。
但饭还是要吃的,财大气粗的韦掌柜做东,点了满满一桌子菜,付账的时候,小结巴觉得心都在滴血。
他和阮言初对视一眼,嘀咕道,“要是回家就好了,咱们有那么多粮食,吃半碗倒半碗,也够吃上七八年的。”
这话确实没夸张,临离开的时候,薛延几乎是举全家之力,将整个陇县的存粮都买了下来。那时候百姓被战争吓得六神无主,一心只想把粮食都卖掉换盘缠,价格低得离谱,若是按三文一碗粥的价钱卖,那简直就是要发财了。
阮言初看了眼正歪头和阿梨说悄悄话,笑得眼角都显出鱼尾纹的薛延,恍然明白了他当时与胡安和所说的那句“人弃我取,人取我与”是什么意思。
人家不要这东西了,你低价收回来,待市面上没这东西了,大家又都想要了,再卖给他们。
这话出自《史记·货殖列传》,为商祖白圭所言。当初见到时候,他只是一闪而过,没多思考,现在领会了,才知道此言有多精妙。乐观时变,出奇制胜,实为商人所营之道。
对待薛延的经商才华,阮言初又生出了几分敬佩。
小结巴托着脸颊眼巴巴等着上菜,见阮言初直勾勾盯着薛延那边瞧,以为他宠姐病又犯了,狡黠一乐,上前推了他一把。阮言初回过神来,无奈看他一眼,低声问,“又怎么了?”
小结巴一脸无辜,“我给你捏捏肩。”
“……”阮言初把袖子里的花生糖塞到他手心里一颗,没说话。
吃过饭后,已经酉时过了,外头行人渐少,客栈里本来也只有他们一桌客人,伙计打着哈欠,也不抱着夜间会有人投宿的心了,关上门,又搬了两张桌子堵住,回去睡觉了。
白日在车上睡了许久,阿梨现在难得精神,洗了澡后便坐在床上,抱着阿黄搔痒痒。
自从那日被薛延狠狠教训了一通,阿黄总算长了记性,也不敢乱跑惹祸了,每天悄无声息地趴在专门给它打的笼子里,叫都不敢叫。阿梨无奈又心疼,但在马车上和野外也不敢放它出来,怕它死性不改到处乱跑,只能这么委屈着。
现好不容易到了客栈,赶紧给放出来,洗个澡,喂点好吃的,再摸摸抱抱。
又过一会,薛延也从屏风后头出来,现在阳春三月,他也不觉得冷,趿拉一双鞋,半个脚后跟露在外头,只在腰间围一块布巾,边走边擦水。
阿黄对他的畏惧仍在,一瞧见薛延露面,赶紧撅着屁股往被子里钻,阿梨笑着看它一会,又转头挥手招呼薛延过来,温声道,“坐这边,我给你擦擦头发。”
薛延抹了把眼皮上的水,又拎了个小板凳放到床边坐好,听话地把背留给阿梨。
风吹日晒大半个月,薛延又黑了不少,但却健壮许多,他肘弯拄在膝上,上臂处两块明晃晃鼓起来的腱子肉。阿梨轻柔地把他的头发绞干,又擦擦他下巴处往地上滴的水,伸手指头去戳薛延胳膊上的肉。
薛延本来没觉得她是故意的,但阿梨又揉又捏,过好一会,薛延终于反应过来,抓住她的腕子回头,正对上阿梨笑意盈盈的眼睛。他眯了眯眼,掐她的耳垂,低声问,“干什么呢?”
阿梨问,“薛延,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天我们有孩子了,该叫什么名字?”
薛延的心尖猛地一跳,下意识就去摸她肚子,眼神狂喜,“有孩子了?”
阿梨哭笑不得地拽开他的手,“说什么呢,咱们一直都在一起,我连大夫都没瞧过,怎么就有孩子了。”
薛延正色道,“孩子有没有,和大夫有什么关系,母子连心,有孕的时候,是会有感应的。”
阿梨鼓鼓嘴,问他,“你都哪听来的这些歪理邪说。”
薛延眼睛一直盯着她瞧,又攥着她的手背去蹭自己的脸,轻声道,“我自己猜的。”
阿梨笑了,小声骂他,“幼稚。”
薛延不管,仍旧不依不饶问,“梨崽,咱是不是有孩子了?”
阿梨说,“我不知道呀,我只是中午时候做了个梦,梦见有个小男孩拽着我的裙子转圈圈,我瞧不太清他的脸,但看那眉眼,好像你,很英气!”
薛延一脸骄傲道,“那肯定,我家儿子。”
阿梨拿巴掌盖住他那张得意的脸,笑道,“你烦死了,影儿都没有的事呢,我是梦见,又不是真的有了。”
薛延挤到她身边坐下,亲亲眼睛,又亲亲脸,一口咬定了,“梦里的那个肯定是我儿子。”
男人有的时候就是像小孩,管他在外面时候看起来有多强大,到了家里,吃饱喝足后,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像是失了脑子一样,别别扭扭,又倔强如牛。
阿梨习惯了他的那副样子,也不争辩别的了,无奈道,“好好好,就算是你家儿子吧,那叫什么名字呢,你有没有想过?”
薛延说,“怎么可能没想过,婚礼那天我就想好了,孙子叫什么我都想好了。”
阿梨饶有兴趣问,“叫什么?”
薛延说,“若是男孩,就叫薛闻,若是女孩,便就叫宝瑜,小字阿聆。”
阿梨只听懂了宝瑜,她想了想,问,“是宝玉的那个宝瑜吗?”
薛延挑眉答是,又低头亲了亲她手心,柔声道,“我家女儿,就是我掌心的宝玉。”
阿梨痒得直笑,又问,“那薛闻和阿聆呢,是哪个闻,哪个聆?”
薛延答,“‘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的闻,‘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的聆。”
闻和聆,都是听见的意思。
阿梨明白过来,一时怔在那里,只顾呆呆地盯着薛延看。
薛延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声道,“阿梨,等战事结束了,咱们有钱了,我一定要带你去寻最好的大夫,就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也一定要让你再听得见。”
阿梨眼眶有些湿,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本以为,薛延也接受了的,但他没有。
薛延用拇指抚了抚她眼下,又道,“咱们明个去瞧瞧大夫吧,你这几日都睡不好,咱们总该去开副药,补补气血。我刚说的孩子的事,你别太在意,别有压力,有没有都没关系的,咱们不急于这一时,我和你开玩笑呢,若是没有怀孕,你也不要失望,日子还长着,总会有的,你就是我的宝瑜,嗯?”
阿梨闷闷地“嗯”了声,薛延明明也没说什么别的话,但她就是觉得鼻子酸,想哭。
阿黄从被窝里偷偷探出个脑袋,眯缝小眼滴溜溜地瞧着他们,阿梨仰头,轻轻亲了亲他的下巴,喃喃地唤,“薛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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