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比试结束,参与摘星宴的弟子便被去了约有一半。
这种太过直接的晋级方式也有被旁的门派诟病太过比拼运气,但运气从来都是实力的一部分。或许你本有着进入逐星环节的实力,但却在首场便遇上了逐星最有力的人选,甚至来不及多出一剑便惨遭淘汰。
这都是常态。
云水宫使用的这种方式,虽然粗暴直接,却也未尝不是在告诉这辈活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弟子们战场上才能悟出的道理。运气从来不可控,你若想要不败,能依靠的只有强,强于所有人,甚至强于气运。何为摘星?星乃高悬天际之物,取之,便是先要胜天。
所以即使许多参与的弟子抱怨不理解,但连安远明都没有说过云水宫这样的选择是错误,是不公。他最多也只是笑一句云水宫不愿意费工夫罢了。
秦湛在高台上瞧见越鸣砚和云松两人阻止了阿晚与胧月清的生死之斗,心下微安。
她看向一剑江寒,一剑江寒眉梢微皱,看着不像是因阿晚输了比赛而不高兴,而是在担心别的。秦湛大约能猜到他在担心什么,阿晚修了十年昆仑寒剑,却依然将自己手中的这柄剑当作风泽的“封疆”,她这不是继承,而是勉力为之的“复刻”。
她握着封疆,想的不是如何去与手中这柄剑沟通共鸣,而是想着怎样才能将这把剑上风泽的痕迹留的更深。
她握着的不是自己的剑,哪怕决心再强,光是这一点,就注定她赢不过胧月清。
有了胧月清与阿晚之战,之后的比试瞧在眼里都有些乏味,只有妖族此时参与比试的弟子们,以五行术战诸派,竟也大部分胜出,令人颇为侧目。
其中最为优秀抢眼的莫过于明珠,她对于五行术的悟性高超,捏诀施咒间便是搬山移雨,甚至能够凭空凝出金器来抵挡剑修的近身一击。
“凝金成器。”阙如言对五行术略通一二,不由感叹,“妖族对于五行术的运用领悟确是人所不能及,这孩子才多大,却已能凝金成器了。”
朱韶闻言,因说话的是阙如言,倒也笑着回了一句。
朱韶道:“明珠在族中便是佼佼者,她虽看起来小,实则也快有三十年的修为了,当不得阙阁主如此称赞。”
三十岁的修为,放在人类中,却也寻不出一个能使出凝金成器的五行道修者。朱韶这话,看似自谦,又何尝不是在彰显妖族的实力。当初他要求正道给予半妖生存空间,正道想的大多是他感于自己身世的仁慈之举,但现在想想,半妖比起人类,更多还是偏向于妖族,半妖得到生存修习的空间,何尝不就是在增强玉凰山的实力。而妖族如今可以参与摘星宴,更是让玉凰山借用最正大光明的手段刺探正道实力。
就好比如今,玉凰山对正道,第一局十胜八,也让朱韶在心里清楚明白了之后该以什么样姿态继续与正道缔盟。
妖主朱韶年少,加之相貌秾艳,总会让人觉得他尚且天真。
可如今摘星宴一试,年轻的妖主依然淡笑端然,众人却骤然不再敢小看他。
果然是当年连秦湛都能骗过去的徒弟,他最终能胜过东境王妃,握住玉凰山实权,想来也不是江湖传闻的那样,是请了秦湛回去替他肃清。
众人看着朱韶的神色微变,朱韶却似毫无所觉,他又与安远明说了几句话,便不再多言了。
一剑江寒见最后的比试都已决出,台下云水宫的弟子瞧着被抹去了一半的光幕,在金色流光重新分散重组了对战名单后,开始念出二试顺序,便直接站起了身,对云水宫宫主道:“既然今日比赛已经结束,我便先行一步。”
他向众人致礼:“失礼,一剑江寒先告辞了。”
一剑江寒刚走,绮澜尘也站了起来,她向云水宫宫主颔首:“我离桃源匆忙,尚有些事未处理完,便也先行告辞了。”
这两人一走,剩下的人也陆陆续续告辞。
第一试结束,大部分人都想着回去将今日所见告知弟子指点一二,已好面对明日的第二试。云水宫宫主心里清楚,也不拦,最后坐着的竟然只有秦湛和朱韶了。
秦湛也刚准备走,却见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一剑江寒折了回来。云水宫宫主刚想要问上一句,却见一剑江寒径自对秦湛道:“我想了想,还是找你比较靠谱。”
秦湛:“?”
一剑江寒道:“我没徒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秦湛立刻便明白了一剑江寒在说阿晚,可她看了看身边的朱韶,又想了想越鸣砚,对一剑江寒极为怀疑道:“你真觉得我会处理?”
一剑江寒:“……你总归有过两个徒弟。”
秦湛:……行吧。
秦湛抬步便打算跟着一剑江寒去看阿晚,她看向了身后的朱韶。朱韶向她行了一礼,而后恭谨说:“若是有关阿晚师妹的事,我或许可以帮上些忙。”
秦湛看了看朱韶,并不确定,倒是一剑江寒也不知道到底是瞧见了什么样的阿晚,竟显出了“焦头烂额”的姿态,他看着朱韶,也不知在想什么,而后一口答应道:“行。”
秦湛:“……?”
一剑江寒对秦湛道:“阿晚和妖族亲近,朱韶长得又讨女孩子喜欢,他去了,搞不好我们都能省事。”
秦湛听听,觉得一剑江寒说得真有道理,所以她也对朱韶说:“一起去吧。”
朱韶称“是”。
秦湛跟着一剑江寒找到了阿晚,阿晚在赛后便一言不发的回了一剑江寒的院落里。院落外站着不知所措的云松。
云松见了秦湛,原本端谨少侠的模样立刻绷不住,气息也紧张了起来。他看着秦湛,愣了一瞬才想起要行礼,忙道:“剑主,一剑前辈。”
秦湛见他站在屋外,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
云松答:“我与越师弟阻了那一战后,见阿晚师妹情绪低落,有些担心,原想着或许能开解几句,却被关在了门外。我有些担心,不太敢走远,便干脆站在这里了。”
秦湛:“小越呢?”
云松说:“桃源的胧师姐寻他似乎有事,他先离开了。”
秦湛点了点头,胧月清和阿晚一战,阿晚受到冲击是自然的,胧月清却也未必全然无碍。
她看了一剑江寒一眼,一剑江寒对她做了请的姿势。
秦湛上前两步,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听见了,压着声音道:“云师兄,我真的没事,你回去吧。”
声音发哑,带着哭腔。
秦湛算是知道一剑江寒为什么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这家伙对哭起来的女孩子,从来怕得要命,更别说有半点对付的办法。
秦湛又敲了敲门,说:“阿晚,不是你云师兄,是我和一剑江寒。”
屋内突然收声,过了好久,才传来脚步声,门被拉开。
小姑娘低着头,开了门却不太敢看他们。秦湛想了想,对云松道:“你先回去吧,阿晚有我们。”
云松见秦湛开口,便立刻应了。他对秦湛几乎是一种盲目的信从,秦湛说了没问题,他便觉得肯定会没问题。
云松离开了,秦湛伸手摸了摸阿晚的头,她原本是想要安慰小姑娘,却没想到小姑娘被她一碰,反而直接掉了泪。秦湛手微颤,她也没辙了。
所以秦湛看向了朱韶。
朱韶上前,对阿晚道:“阿晚姑娘。”
阿晚这才注意到还有别人,她连忙别过头去擦泪,朱韶却未看她,只是接着说:“我是朱韶。”
阿晚听见这名字顿了一瞬,转过头来有些不敢置信:“妖主?妖主来这里做什么。”
朱韶道:“奉师命,和你谈谈。”
若是别人,阿晚大概不会理会。但她继承了蜃楼,庇护着东海上诸多小妖,玉凰山的妖主对她开口,她无法将之拒之门外。见阿晚没有拒绝,秦湛松了口气,她对阿晚道:“你们先聊。”
朱韶进了院子,阿晚看了看他,也跟了进去。
秦湛和一剑江寒站在了外面。
秦湛道:“阿晚也算是你的半个徒弟,你连对方的情绪都照顾不好,算不算失职。”
一剑江寒说:“你从风泽的剑中悟道,阿晚于你也算是半个师妹,你不是一样束手无策?”
秦湛:“……”
秦湛道:“我怕人哭。”
一剑江寒:“真巧,我一样。”
秦湛觉得好笑,她问一剑江寒:“说起来我以前都没问过你,你哭过吗?”
一剑江寒顿了一瞬说:“哭过,小的时候饿哭过,也被冻的哭过。我父母死在我眼前的时候,也哭过。”
秦湛问:“林谷道人仙逝时呢?”
一剑江寒反问秦湛:“你将温晦打入炼狱窟哭了吗?”
秦湛答:“没有。”
一剑江寒说:“这就是我的答案。”
秦湛想想确实如此。她在王宫里的时候,因为很小的缘故冲商陆哭过,在跟着温晦游历天下的时候,也发脾气假哭过。但到了谁也没有,只剩她自己的时候,反而倒不会哭了。
秦湛缓缓道:“一剑。”
一剑江寒:“怎么?”
秦湛道:“你下次快哭的时候记得来找我,我有点好奇你哭起来是什么样。”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笑了出来,他爽快说:“行。”
秦湛得了这么一个答案,倒是真出乎意料了,她原本还想再调侃两句,朱韶竟然已开了门。
秦湛看了看时间,问朱韶:“这么快?”
朱韶:“……”
朱韶被秦湛这么一问,差点以为自己做错了,好在他很快稳住,对秦湛说:“阿晚姑娘原就只是一时郁结,只需和她说清楚一些事情,便也就好了。”
秦湛想了想自己当初闹起来有多难哄,便对朱韶的这话持以怀疑。
她想了想,还是和一剑江寒一起走了进去。阿晚坐在院里石凳上,看着石桌上横放着的封疆发呆,却也的确是不哭了。
秦湛看了看一剑江寒,一剑江寒上前一步,轻声道:“阿晚。”
阿晚听见了一剑江寒的声音,却未回头,她对一剑江寒道:“一剑前辈,我是不是配不上封疆。”
“封疆从未输过,却在我手上输了。”
一剑江寒听见这句话顿了一瞬,但他也从不是会搪塞之人,便也直接告诉了阿晚答案:“是。”
秦湛听见这话没开口,朱韶听见这话嘴角却忍不住抽了一瞬。
他觉得自己那些所有的费心安慰,都要毁在一剑江寒的这一句回答里了。
果然阿晚的眼睛红了,一剑江寒却只是继续道:“论以封疆在风泽手中的光景来论,你不仅是配不上的问题,而是差的很远。今日第一试,若是风泽全盛时期出手,胧月清手中的桃枝已经断了。”
阿晚没有说话。
一剑江寒便继续说:“封疆于你而言到底是什么?是风泽,还是你想追寻的剑。”
“若是风泽,便不存在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你只是缅怀逝者,算不上用剑,便也算不上辱没。”
“但若是后者,你比起胧月清,差得很远。”
阿晚沉默了,她好半晌才说:“我执封疆,原是为了抓住主人的最后一点痕迹,但我后习封疆,却是在使剑了。”
她道:“我配不上封疆。”
一剑江寒没有反驳。
朱韶看着略叹了口气。他先前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无论如何要留住朱羽剑,也多少能体会一二阿晚的心境。所以他才会来这里,他没有去劝阿晚放下剑,而是劝她不要将此事挂心。要追随一个身影,并非只有握住了她的剑才是追随——心才是。
朱韶不知道阿晚有没有听懂,但好歹她的确是不哭了。
可如今一剑江寒毫不犹豫不加掩饰的将事实给阿晚看,若是她没能理解朱韶原先的意思,怕只会难过的更深——就好像曾经的朱韶那样。
可阿晚没有哭。
她将封疆收入了鞘里,冷静地将剑呈给了一剑江寒,她说:“我配不上封疆,此剑归还于昆仑。”
一剑江寒看着她,而后收下了这把剑。
他问:“然后?”
阿晚恭恭敬敬地跪下叩了一首:“昆仑弟子风晚,习昆仑寒剑,在悟此道前,将不执剑。”
一剑江寒道:“你若是还想习剑,便不可无剑。”
阿晚道:“我知道,而且我知道自己并无剑意,无法并指为剑。所以我想请前辈借我三尺铁。”
一剑江寒深深看着阿晚,他未说话。阿晚跪在那里,眼中神情平静,却远比她对抗胧月清时决绝的眼神更为坚定。
秦湛见了,不免道:“别请一剑了,他穷得叮当响,我借你吧。”
阿晚看向了秦湛,秦湛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找了找,当真找出了一把样式普通的剑。这把剑不足三尺,样式也简单,倒是比封疆更适合阿晚的使剑习惯。
秦湛道:“此剑无名,倒也适合此刻的你。”
阿晚取了剑,向秦湛行了一礼,低低道:“多谢剑主。”
秦湛走了过去,她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说:“没有人能永远留在你的生命里,就算你用尽手段也留不住。你能做的,该做的,也不该是抱着他的幻影不放,立名‘继承’。”
秦湛温柔道:“你如果万分舍不得,便去走完他的道吧,这才是真正的‘承’。”
阿晚看着秦湛,眼中忽然便蓄满了泪水。她哇的一声痛哭了出来,擦着眼泪说:“我真的想留住他,我那么努力的想要留住他的影子,可我却做不到。”
“我留不住他,也留不住他的剑。我真的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秦湛僵了一瞬,有些求救的看向了一剑江寒。而一剑江寒竟然只是看着,秦湛看见他的眼里流出了无奈的温柔。
秦湛心想,做朋友嘛,她往日里便宜占得多,这时候就得还回来。
所以她伸手轻轻抱住了阿晚,阿晚被她抱住,干脆便攀着她的手臂彻底嚎啕大哭了。
秦湛听着她呜咽,最后却是说——“我留不住他,却也不能侮辱了他。我会去追他的背影,踏上他走过的道,我会很努力的去追,总有一天,我会能看见他的背影。”
秦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而朱韶站在一旁,却回答了。
他说:“会的。”
阿晚最后哭得睡着了,秦湛将人放进了屋里休息,也算是帮了一剑江寒。一剑江寒在院里陪阿晚,秦湛便也告辞。
她和朱韶离开了一剑江寒的院子,走出了两步,秦湛方才想起问朱韶一句:“你还习剑吗?”
朱韶答:“剑招能学会,剑意终究不能得悟。”
秦湛道:“但你刚上阆风不久,就学会凝金成器了。”
朱韶道:“我是半妖,天生善此道。”
秦湛笑了笑:“剑呢?”
朱韶答:“在心。”
秦湛看了看天,又是傍晚火烧云。
有妖族前来寻朱韶,朱韶向她行礼告别。秦湛颔首,在屋外站了一会儿,刚打算回去,却见到了不知何时来的越鸣砚。
秦湛道:“放心,阿晚无事了。”
越鸣砚却没有开口。
秦湛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她开口问:“怎么了?胧月清难道出事了吗?”
越鸣砚缓缓摇头,他看着秦湛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越鸣砚问:“师尊,何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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