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跟以前一样,许宿野依然按时接送时绿上下班。
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之间达到了短暂的,微妙的平衡——从许宿野的角度,这样他可以注意到时绿每天的情绪变化,对她的状态有个大致把控,不用时刻提心吊胆,担心她会出事。
从时绿的角度,只要答应让许宿野接送,就能让他不再整天监视她,她终于能稍微喘口气,这个交易很合适。
这天,送时绿上班的路上,遇到红灯,车子暂时停下。
许宿野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白衬衫挽起,露出一截白皙凌厉的小臂,试探着开口:“半个月之后,我可能要去一趟祁大。”
时绿本来看向窗外的滚滚车流,闻言,转头看向他。
她不言不语,冰冷的视线很有压迫力。还带着因为他之前的监视而产生的,对他接近她生活圈而产生的本能抗拒。
许宿野面容平淡,强自镇定地说着站不住脚的理由,“公司计划在祁大开一场招聘会。”
“这种事需要你亲自去吗?”果然,时绿并没有那么好骗。
“我不会干扰你,你来不来都可以。我只是,想回祁大看看。”
这时候倒计时已经进入最后十秒,许宿野说完看了眼时绿,然后转回头,轻轻踩下油门。
“几点结束?”时绿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再次转向窗外。
透过黑色的车贴往外看,路边的景色开始飞速后退。
“应该五点半左右,在你上完课之后。”许宿野手里有她的课表,知道她那天下午只有一节课,四点结束。
“我自己回家?”
“我接你。”
“那就等你办完事情再过来,我在办公室等你。”
这就是不会去找他的意思。
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许宿野心里还是难免觉得遗憾。
他深吸一口气,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指尖微微泛白。
晚上,事后,没开灯的卧室。
待呼吸平复,时绿毫不留恋地推开许宿野的胸膛,转身欲下床。
“等下再去洗澡吧。”他半撑起身子看向她。
他想跟时绿多抱一会,尤其是在这么亲密的事情结束之后。
可她总是很快就去洗澡,然后做自己的事情,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样亲密完就变得疏远的感觉,许宿野并不喜欢。
时绿光脚踩在冷硬的地砖上,声音比平时显得沙哑,“我不想。”
她低头寻找拖鞋。
许宿野抿了抿唇,然后问:“要开灯吗?”
“不用。”
时绿走进浴室,浴室的灯很快亮起,磨砂玻璃门透出暖黄的光,伴着模糊的水声。
许宿野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一直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五分钟后,他起身去了在卧室外面的另外一间浴室。
温热的水流洒下,许宿野背上那些,被指甲抓出的鲜红挠痕泛起刺痒,不太舒服。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在意。
不喜欢跟他那么亲密,这并不是时绿的错。他想。
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同,他的想法在时绿眼里,或许完全是没必要的。
也或许,是他的要求越来越多了。
许宿野察觉到,时绿刚接受他,还没几天,他就已经渐渐没办法控制住满腔爱意,开始得寸进尺地奢望,时绿能够回以他同等的爱。
但这并不现实,他跟时绿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从来都不平等。
如果他继续放纵自己有这样的妄想,只会让他们重蹈四年前的覆辙。
他应该克制。
时绿不用给他那么多,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的爱就已经足够。
许宿野洗完澡回去的时候,卧室里只有床头灯亮着。时绿已经吹干头发,坐在床头看手机。
听到他进来,她抬眸看了一眼,就继续看向手机屏幕。
许宿野帮她洗干净内衣,晾在阳台上,然后才关门,上床。
他跟她一样靠坐在床头,跟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却几乎不会有肢体触碰。
这是他观察得出的,刚好不会引起时绿排斥的临界线。
等时绿回复完消息的间隙,许宿野低声开口:“我妈过几天可能要过来。清明节快到了。”
时绿的注意力从手机上挪开,掀起眼睫,看向他:“哪天?”
“应该是这周末。”
“嗯。”
“我们的事,可以告诉她吗?”
时绿轻缓地眨了眨眼,平静地说:“你先回对面住吧。”
许宿野陷入沉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们都结婚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连家人都不想说。
她还是想离开他吗?
他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全部咽下,只是顺从地回答:“嗯。”
许母是在清明节前一天过来的,许宿野忙不开,让助理去机场接她过来。
在此之前,时绿已经让许宿野暂时搬出了自己的住处。
晚上,许宿野习惯性地想打开对面的门,许母正好从屋里出来,看到他站在时绿家门口,奇怪地说道:“小野,你站那儿干什么呢?”
许宿野这才想起来,他这几天要暂时住在自己家。
时绿拒绝公开所带来的负面情绪,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酸酸涩涩的钝痛,经过几天的藏匿,杀伤力倍数增长,瞬间就蔓延至全身。让他胸口像是被沉重的东西压着,喘不上气来。
“我叫她来吃饭。”收回思绪,许宿野很快就想好了借口。
许母眉开眼笑,“你别光愣着,倒是敲门啊,你不敢敲我来帮你敲。”
许宿野不太习惯地曲起指节,敲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时绿打开门,看到许宿野,正想叮嘱他最近别总来找她,就看到了站在后面的许母。
她咽下到嘴边的话,温和问道:“怎么了?”
“要不要,过来吃晚饭?”许宿野一字一句,嗓音低沉,说得艰难。
许母听出了他声音的僵硬,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
可实际上,他只是为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而觉得难过,这种压抑的痛苦让一向很能忍的他,都难以保持平静。
他胸前起伏得厉害,眼瞳很黑,比平时还要黑。
时绿看向许宿野,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打扰了。”
她又一次去了对面。
跟上次一样,许母总是找理由离开客厅,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
坐在客厅沙发上,许宿野看到时绿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他转了转自己的戒指,到底是没舍得摘。
他们沉默地坐在客厅,直到吃晚饭的时间。
许宿野问:“要用勺子吗?”
“不用了,谢谢。”时绿表情淡漠,客气疏离的态度。
许宿野忍不住盯住她,想分辨出她现在的礼貌冷淡,到底是伪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
为什么她可以伪装得这么好?还是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许母轻咳一声,许宿野这才不甘不愿地收回视线。
他吃了口白米饭,几乎没怎么嚼,生生吞下。
连同那些负面情绪一起,无比艰难地藏入腹中。
清明节那天是周日。
许母和许宿野要回安城扫墓。
临走的时候,许宿野敲响了时绿的门,问她愿不愿意去。
许母一脸诧异。
背对着许母,许宿野眉眼低垂,漆黑的眼里甚至带着祈求。
考虑了十几秒,时绿不忍心拒绝,到底还是答应了。
“我去换件衣服。”
她没关门,去卧室里换了件端庄肃穆的长袖黑裙,脸上的妆也卸了。
不沾粉黛的白净脸孔,桃花眼淡漠,唇瓣浅红。因为今天的穿着,她身上冷漠的气质又加重了许多,像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许宿野的视线黑而沉,停留在她身上,临走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移开。
他和时绿的事,他想告诉父亲。
他结婚了,身边亲近的人应该至少有一个人知道。
这样才像话,才不像是他一个人的臆想。
以前他家住在离祁城不远的安城,父亲也葬在那里。后来他住进时家,才搬来祁城。
许宿野开车重回故地。
许母晕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时绿坐在后排,闭目养神。
高速路上车流稀疏,远离市区,路旁一片荒凉。
外面下起了迷蒙烟雨,冰凉的雨滴一下下敲在车窗上。
车窗紧闭着,车内光线昏暗,安静而温暖,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和雨声。
祁城雨水丰沛,一年到头总是在下雨。
许宿野有很多关于雨的记忆。
父亲殉职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他本来在学校上课,刚结束的那场考试他考得很好,成绩单刚发到手里,老师突然接到他家里人的电话,告诉他家里出事了,让他赶紧回家。
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学校,许宿野已经记不清楚。脸上的泪水混合了雨水,到底流了多少泪,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
回到家,他看到了运送遗体的车。车上,母亲趴在床前,哭声悲恸,眼眶红肿,几乎要哭死过去。
他也上了车,看到了盖着纯白床单的父亲。
很多父亲的同事来安慰他们,那些平日里坚毅的勇士们,都红了眼眶。
等雨停,他们所有人一起注视着,父亲的遗体被送入另一个地方。火焰冷却,父亲被装进小小的黑色坛子里。
后来,他穿着一身黑,站在黑伞下面,看着一铲子一铲子的土扬起落下,渐渐埋没坛子。
他再也没有了父亲。
因为极大的悲伤痛苦,母亲哭得晕死过去。
除了继续掩埋的两个人,其他人都去照顾母亲,原本罩在许宿野头顶的伞被撤走。他整个人避无可避地暴露在冰冷的大雨中,雨水像鞭子,用力打在身上。
他隔着雨幕,努力睁大眼睛,拼命往坑里看,想记住父亲最后的样子。却因为太多雨水流进眼里,视野变得朦胧模糊,如同隔了一层毛玻璃,什么都看不清楚。
最后,他浑身湿透,衣服贴在身上,嘴唇咬得发白,用力把早就被雨水泡烂了的成绩单丢进坑里,很快被湿润的泥土埋住。
那场大雨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也是他的家变得支离破碎的开始。
像是做了一场云诡波谲,光怪陆离的梦,却永远被困于其中无法脱身。
除了这件事之外,剩下的让他印象深刻的关于雨的记忆,几乎都和时绿有关。
最让他难以忘记的,反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天下午放学,他去学校外面的小商店,帮时绿买东西。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突然就下起雨。
他身上的校服是刚换的,不想淋湿衣服,只能站在门口的檐下等雨停。
后来他看到了时绿,她跟同伴撑着伞经过。
路过他,她只是随意看了眼,就淡漠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她脸孔柔静,穿着干净的校服,散在肩头的黑发柔顺细软。永远都是那么得体从容。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温暖的花香气,让人迷醉。
不像他,似乎只配生活在烂泥里,狼狈不堪。
小商店里凑巧播放着林宥嘉的《浪费》:
“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
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
“没关系你也不用对我惭愧,
也许我根本喜欢被你浪费。”
许宿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密集的雨幕里。她走过的地方,雨水顺着伞的边沿滴落,砸进水坑,溅起一朵朵水花。
他低下头,有些自嘲。
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还很可悲。
他永远都是被忽略被无视的那一个。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他不想再等下去,打算冒着雨回教室上晚修。
结果刚迈出一步,就看到前方——
时绿去而复返,这次只有她一个人。
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少女,正撑着洁白的伞,缓步向他走来。
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她在他身前停下,伸直手臂,将伞举过他的头顶。微扬起下巴,静默望着他,深棕色的瞳仁比雨水还要清澈。
许宿野呼吸停滞,站在台阶上,很专注地跟她对视。
喧哗的雨声中,他无声走进伞下,立在她身旁。
伞外大雨倾盆,却因着身旁这柄小小的伞,他得以幸免于淋湿,有了方寸立足之地。
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闻到了花的香气。
不是幻觉。
是无比鲜活的真实。
如果不是时绿,许宿野或许永远都只能孤零零地走在滂沱大雨中,踩进污浊不堪的泥水里。
可因为她的存在,他才有了尊严,才能体面地行走在这人世间。
遇到时绿之前,许宿野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灰暗冰冷。
只有时绿是鲜活温暖的,只有她能把他从泥泞中拉出来。
就算把一生都浪费在她身上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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