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心中又惋惜,又愧疚。
说到底,格洛的灾难起因是她,最终也是因为她而蒙难,这事不管怎么去找由头,和她是脱不开干系的。但转念一过,明显眼下有更重要的事,于是李照又赶紧追问道:“尸体呢?那个女人的尸体!”
大概是李照这神情太过急切了,亢龙吓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还,还在底下,那女人死前将自己胸口抓了个稀烂,血都是黑色的,我们不敢靠近,也就没敢去搬出来。”
闻言,李照转头去看那一堆被清理得差不多的废墟。破落的断垣残壁之间,隐约能看到那堵漆黑且熟悉的门,门上裂开了几条缝,纵然是精铁打造的门,也架不住整栋大楼的垮塌。
“阮姐姐,你们在外面继续,我下去看看。”李照说着又转头和亢龙道:“另外一具尸体你们可有收拢好?随尸体一起的,应该还有一门红色的手炮……希望亢龙大哥能帮我把手炮连同尸体一道送过来。”
亢龙愣了一下,他可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自己的名字。
然而这时候也容不得他过脑子去想什么名字之类的,面前这个少女是领着军队过来救人的贵人,总不至于救了人再害人,当然是赶紧去照办的好。
“我跟你一起去。”薛怀草草地接了士兵送过来的药喝了一口,连忙握着剑起身,“你别一个人行动,这群英吉利亚人说不定没死完……他们的火铳看上去比我们的厉害太多了。”
李照嗯了一声,没拒绝,说道:“我要下地下室去,里面应该有我要的东西。”
两人并肩而行,后头秦艽给士兵们分完药,正巧就看到他们开门往一个地下密室一样的地方走进去,便蹙眉过去问阮素素:“素素,他们做什么去?”
阮素素摇了摇头,说:“秦大夫你还是先把这些士兵和百姓们处理好吧,刚才听那个大哥说,松无恙也受了伤,够你忙的了。”
胡亚被送回了镖局。
他虽然昏迷不醒,但李照射出去的那三支打偏他的箭并没有伤到他,只不过震荡令他晕过去罢了,所以也就没有留在府衙的院外接受治疗。
只是人没有送去地窖。
地窖里,徐闻正在给松无恙换药。他脸上虽然有些潮红与慌张,但手上却是十分稳当,眼睛半闭着的,嘴里默念着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之前顶上有动静,我出去不了,你待会儿去看看?”松无恙敛眸忍痛说道。
徐闻摇了摇头,手上涂抹了最后一点药膏后,将棉布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了松无恙腰间与背上,随后解释道:“我现在只负责让你养好伤,若顶上真出了事,老胡他们会过来通知我的。”
“未必。”松无恙迟缓地拿了里衣与外袍过来,僵硬地往身上套,“如果上面真出事了,通知你,也是无济于事,我见过他们的火器,要比我阿姐的厉害太多,若我阿姐不是刀枪不入,怕是早死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么一长段的话。
如瓷一般的肌肤上遍布伤口,青紫瘀斑,深浅伤疤,叫徐闻每每不小心看到,心肝都会随之一颤。这样的伤口,这样年轻的姑娘,却始终都没有喊过半句疼。
不,也是喊过的。
她在昏迷不醒时,喊了一声阿娘,说疼,让徐闻下针的手险些施错了穴位。
“姑娘你……你还是快些躺下吧,我,我去给你熬药。”徐闻垂着头收敛手头那些装着药的瓶瓶罐罐,说话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他们总之是会来叫我的,你歇着,该喝药了。”
“松无恙。”松无恙一点点系上腰带,面无表情地觑着他说道。
徐闻愣在当场。
这个名字即便是他这样的武林外的小虾米,也是如雷贯耳的,邪门歪道如千秋派,凶名早在瑞昌之外的地方传了个遍,而其中又以喜怒无常的女修罗松无恙为个中凶煞之翘楚。都说这松无恙长得便是如小山一般雄壮,眉如刀锋,脸如水盆,一张血盆大口在杀完人之后通常还会喰人鲜血。
传闻是假的吗?
女修罗救了全城人的命,为了素不相识的人,甚至不惜让自己落到这种险境中来。
一点点小小的误解,让徐闻心里大为震动。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抱着怀里的一堆药罐子转身跑了出去,边跑便说道:“松姑娘你且躺好,我要去熬药了。”他走得慌张匆忙,脚下步履便乱了套,晃神间左脚踩右脚,差点扑倒在地。
松无恙如何不知道这个修眉俊眼的小大夫对自己有好感?也正是如此,她才会直接报出自己的大名,若这小大夫不认识,她便会继续说千秋派,说说自己的事迹。
她无心情爱,也不屑情爱,所以也不必要给别人任何希冀。
过去她浑浑噩噩,终日要做的不过上承下令,做教主手中的刀,做父亲的摇钱树罢了;如今她想做出一些改变,她想要去看看自己跟在阿姐身边到底能做什么,而不是想过去那样,仅仅沉湎于低级的杀戮兴奋之中。
改朝换代?
江山易主?
或是更令人心神振奋的东西。
松无恙感觉自己的骨子里,有一股冲劲被点燃了,正在腾腾翻涌。
逃窜出地窖靠里边这间房的徐闻突然发现地窖的门开了,有脚步声,与低声说话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徐闻握着墙边的火钳子谨慎地走过去,与那人正巧对上了视线。
一个打扮普通,高大雄壮的年轻男人。
“你是谁?!”徐闻挥舞了一下手里的火钳子,外强中干地喝道。
那年轻男人腰部有伤,他单手按在伤口上,脸上的横肉随着鼻翼耸动而抖了三抖,接着狡笑一下,说:“你是大夫?快给老子治伤,否则,老子便要了你的小命!”
说话间,男人另一只手扬出,沉腕间握着一柄长剑将徐闻手里的火钳子当的一声打落在地。
徐闻受了惊,落荒而逃。
可地窖里拢共就两个房间,若他往熬药的小房间逃,那么便是死路一条,若他往松无恙的房间去,岂不是将重伤的松无恙拉入了险境?
不,不行!徐闻眸子一转,停住了脚步,回身说道:“好,我为你治伤,但你要保证,我帮你处理好伤口之后,你会马上离开。”
“离不离开,由老子说了算。”男人有些不耐烦,但到底是没继续对徐闻动武了,只是依旧没有收剑,警惕地握在手上。
徐闻将人请到熬着药的小房间躺好,随后便开始撕开他腰间的衣服,看看这汩汩流血的伤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大概猜到,面前这个人是那些背叛了同昌城百姓,转投英吉利亚人中的一个,虽然百般不愿,但眼下他着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人能越过胡亚和亢龙找到这间地窖?
果真如松姑娘所说,外面已经出事了?
“嘶——给老子专心点!”男人一巴掌扇在徐闻的脸上,见徐闻的左脸打得肿起老高,“要是敢乱治,老子便让你死在老子前头!”
“你这伤口里面有异物,我得帮你把血肉里面的异物取出来才行,这会需要动刀,有些疼。”徐闻谨慎地说道。在去取刀之前,他必须要跟这人解释清楚,这人因为伤口的疼痛,整个人都处于极度易怒的情绪之中,若是轻举妄动激怒了他,届时会发生什么,徐闻不敢想,也不敢赌。
男人蹙眉端详了徐闻片刻,在确定徐闻不敢有小动作之后,摆了摆手,斥道:“给老子快点!”
松无恙在等了好几个时辰没等到徐闻回来,便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她提起床边的剑,灌了一口徐闻留下的镇痛散之后,便轻身下地,穿了靴子往外摸。
“异物已经出去来了,接下来是要将伤口缝上。”
不远处传来了徐闻的声音。
接着便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咒骂和哀嚎:“呃!啊!你他娘的是不是大夫!老子怎么这么疼!快,快点给老子把伤口解决了!否则老子要了你的命!”
啪——
像是被扇了耳光。
松无恙贴在小房间的门口,斜侧着朝里看去,便看到里边的小木板床上躺着个灰袍男人,而徐闻正战战兢兢地跪坐在那人面前,埋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男人是背对着门的。
这一点,松无恙不知道是不是徐闻有意为之,但这的确是她的可乘之机。
咻!
快而迅捷的一剑划过了半个房间,两侧油灯火苗随之摇曳了一下,室内明暗闪烁。那男人甚至还没得及回头去看这一股风是怎么吹进这地窖的,人头便已经落了地。
徐闻吓傻了。
温热腥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一身,而那枚刚才还在对他恶言相向的头颅,此时就已经咚的一声落到了他脚边,骨碌碌直转。
松无恙手里的剑哐啷掉落,原本被镇痛散压住的疼痛在她出剑之后狂啸着卷土重来,只是大约是药效仍在,这痛一下子汹涌,一下子又被镇压了下去。如此之下,她整个人扶着矮塌跪了下去,随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瞧着徐闻道:“你怎么不将人带过去找我?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就该脑子清醒点,将活交给能手去做。”
能手自然指的是她自己。
“我,我本是想拖着……等,等会儿下药的……”徐闻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赶紧过去将松无恙给扶了起来。他抬脚将男人的尸体踢下榻,转而将松无恙扶躺在了榻上。
说起来,让男人背对着门,其实也是徐闻故意的。他想着若是胡亚等人下来,便能及时发现这个男人,且不被男人发现,也算是为胡亚他们提供了一点方便。但徐闻心里还是觉得这男人既然能越过胡亚和亢龙下到地窖,那么顶上很可能已经出事了,所以徐闻也做了两手准备。
顶上却不是出事,而是已经尘埃落定了。只不过是胡亚被扛着进镖局时,落到了这个男人的眼里,被他发现了,其后他在镖局里寻了半天,没找到胡亚被送去了哪儿,却让他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地窖。
“扶我上去看看。”松无恙要起身。
她不清楚刚才这一剑将她身体透支到了何种程度。
徐闻知道。
他赶紧将人摁住,一边把脉,一边检查着伤口说道:“我去就好,你是不是喝了我留给你的镇痛散?许多地方重新崩裂了,内伤也变重了,你还是不要动了,等药效过了,怕是会更难熬。”
然而他嘴里说着要出去,紧接着却是蹲在了熬着药的紫砂锅旁,小心翼翼地用厚麻布垫着把手,倒了浓稠的药汁出来。
苦涩的药味一下子充盈了整个房间。
松无恙拧着眉头道:“左右已经是重伤了,不急于这么一时半刻,你出去瞧瞧是不是出事了,若是,你再给我开一点镇痛散。”
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同昌出事,此事无关什么道德荣耀,而仅仅是因为不想让阿姐做的事前功尽弃,而且是在她尚有能力,还能动弹的时候。
“你的伤很重,镇痛散只能麻痹你的感觉,愈合不了你的伤口!”
这是徐闻第一次展露出他的强硬来,不由分说地将人按下去,不由分说地施针落穴限制松无恙的行动,最后再将放凉了的药喂她喝下。
半晌过后,徐闻帮松无恙掖好被子,接着起身往外走,嘴里说道:“松姑娘且安心躺好,我先去瞧瞧外面的动静。他们都是托你和那位恩人的福,才能光明正大地行于日头之下。既然出来了,断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缩回去的道理,也决计不需要松姑娘你这样的伤重之人为他们继续拼命。”
徐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脚步声渐行渐远。
留在矮塌上的松无恙阖上眸子想着,自从遇到阿姐之后,她的运气好像变好了,此后一路所结识的,都是赤诚之人,既没有人心诡谲的算计,也没有拼死拼活的你争我抢。
他们对她的邪教身份并无在意。
绕是冷情冷性的松无恙,此时此刻也因为身心的疲累而生出了许多感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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