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城知府亲自露面拜访陆钦,第二天,官府的人再次上门。
他们不仅带来一系列品质高的家具和日常用品,还带来了很多能工巧匠,让这些人重新规划陆府的景致布局。
陆府现在正忙乱,陆钦回到甘城不久也要待客和休息,衡玉接下来几天都没有没上门拜访,而是四处游历甘城。
这天,马车稳稳行驶在道路上。
衡玉微掀起车窗帘,往外眺望街道的热闹。
她瞧见不远处有一家极大的书肆,想起自己带来的话本都看完了,吩咐春秋,“我们去书肆逛会儿吧。”
马车停下,春秋扶着她走下去。
这家书肆很大,笔墨纸砚都摆在显眼位置,有几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在挑选书籍。
衡玉才刚走进去,就听到有一个书生问:“店家,你这里可有陆阁老的文章卖?”
店家上了年纪,脸上满是生意人的精明。他笑着道:“您可算是问着地方了,陆阁老比较出名的文章,我们书店都有贩卖的。”
他抬手一指,指着靠里的一个书架,“都在那里,您去看看,还有什么问题就过来找我。”
陆阁老刚回乡,他在甘城的声望极大,这些天,不少识字的人都来书店问有没有他的文章。
衡玉也来了些兴趣。
有时候想要了解一个人心中所思所想,只要看他笔下文章就可以了。
她不急着去找话本,跟在那个书生后面往书架走去。
难怪那店家说书生是问着地方了。
店里收录的文章很齐全——就连兴元十五年那一届春闱时,陆钦在殿试所做的文章都有。
也不知道时隔那么多年,店家是怎么找到的。
衡玉来了兴致,对春秋道:“各自拿一份。”
又随便挑了几本新发行的话本,衡玉就打道回府。
她回到书房,按照习惯练了半个时辰的字。
洗干净手上不小心沾染的墨汁,衡玉拿过陆钦当年在殿试所做的文章,认真阅读起来。
这篇文章用词典雅,通篇都在围绕民生叙述,而且言之有物,能感受出来作者对民生之疾苦、对如何改善民生都是极为有成算谋略的。
也难怪能力压所有人夺得状元。
阅读完这一篇后,衡玉重新拿起另外一篇文章。
足足一下午的时间,衡玉把手头上大半文章都读完了。
读完之后,她也算是知道,陆钦为何会在朝堂上屡遭排挤,又为何会一次次被提拔起来。
——他有经世济民之才,明明出身世家大族,政见主张却格外关注底层疾苦百姓。
他知道朝堂冗兵冗官的弊端,于是几次三番提出要裁兵裁官。
他知晓盐政沉疴难治,于是上书请调往江南任巡盐御史,触动一系列官员的利益。
他了解官员守旧,讲究“祖宗之法不可变”,却跟随当今天子的变法主张,站出来成为改革派的领袖。
……
做这些事会遭遇到怎样的诘难,以陆钦的才智,绝对能猜到他会遭受的后果。
猜不透他有没有经历过一系列辗转反侧,但最终他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衡玉缓缓合上书卷。
——
甘城十月多雨。
陆钦坐在书房,隔窗听雨,面前摆着一张棋盘,正在用左右手互奕。
这算是他打发时间的方式。
下过两盘棋,陆钦有些倦了,推开棋盘去练字。
唐宣端着补药进来时,他正在慢慢研墨。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韵味。
“老爷,先喝些药吧。”
墨汁研墨好,陆钦笑道:“放在一旁吧,我先写几个字。”
他兴致一旦来了,那是要先写过字才会做其他事情。唐宣担心他写得入迷忘记喝药,默不作声站在旁边等待。
陆钦提笔、运笔,皆是行云流水,在洁白的纸张上写下“道阻且长”四个字。
写完后,陆钦放下笔,等着纸张上的墨迹晾干一些,陆钦将纸张举起来,迎着阳光仔细品赏。
“老爷,药再放下去就要凉了。”唐宣适时催促道。
陆钦失笑,“好,我知晓了。”
放下纸张,把药碗端起来。
才刚喝完药,书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府新的门房是个勤勉的中年人,他敲了敲书房门,禀告说镇国公世女来访。
距离衡玉上一次过来拜访,已经有十多天时间。
陆钦偏头望向窗外,雨下得细密,“也好,我亲自过去接她。”
门房连忙道:“老爷,镇国公世女说了,你乃长者,不必出门亲迎。”
陆钦摇头一笑,“无妨。”
走到书房门边,弯腰拿起油纸伞撑开,从容步入雨幕之中。
衡玉坐在马车里,时不时往嘴里扔一块桂花糕,面前还放着一套装订好的启蒙书。
这是在她的提议上,傅岑专门找人帮她做的,原本是想拿来给衡玉启蒙,现在衡玉是拿过来给陆钦看的。
没过多久,马车外传来一道温雅沧桑的声音,“世女出来吧。”
衡玉听到陆钦的声音,就知道他还是亲自出来迎接自己了。
这样的结果,衡玉其实也不是特别意外。
陆钦心中自有一套行事准则,如果他是那么容易就被人说动,更改自己行事准则的人,也就不会有这几十年的遭遇。
衡玉掀开马车帘,头顶立即多了伞为她挡雨,是陆钦。
他上前将她扶下来,还特意看了看她的衣摆,确定衣摆不会太长被地上的那滩水碰到,才小心把她放下来。
一旁的春秋连忙上前,给衡玉递了把伞。
她的身高不算高,让春秋他们帮打伞,还是容易被雨水飘进来打湿。
衡玉撑开小了一号,极为适合她目前年龄的油纸伞,“先生果然还是出来接我了。”
陆钦笑道:“果然?”
“是啊,先生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极为坚定、不会因他人言语而动摇的人。”
陆钦微愣。实在是衡玉的判断没有出差错。
两人往里面走,婢女、侍卫跟着后面,那一套启蒙书籍也都拿了下来。
衡玉边走边打量陆府的景致——现在的花草树木都是新移栽过来的,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和前段时间相比,足可见用心。等到这些花草树木都长开,府里的景致肯定特别美。
所以说,时间太短顾不上修整府中的景致都是推脱之词,只不过是不想上心罢了。
走了一会儿,终于来到书房。
书房不远处似乎正在挖湖引水,布局已经大变样。
走进书房,陆钦吩咐唐宣去厨下倒一碗姜茶过来。
吩咐完后,他才道:“你身子还弱,见不得寒意,要喝些姜茶驱寒。”
衡玉看向唐宣,笑眯眯道:“那麻烦管事给先生也倒一碗姜茶来。”
陆钦失笑,转移话题问:“今天怎么过来了?”
衡玉端坐好,把那一套启蒙书籍推到陆钦面前,示意陆钦翻看。
这套启蒙书籍,可谓是图文并茂意趣盎然,而且语言浅显易懂。
“这是——”
“我是想着,世家子弟读书识字,都有名师为他们讲解,但寒门和农家子弟受限于家境,起步要比世家子弟差上很多。”
“先生词采华高,通读古之圣贤文章,而且见识博远,若是在家中待得无聊,为何不试着组织一些人手编纂四书五经,也可以造福天下读书人。”
听到她这一番话,陆钦心中微动。
他一直在思考自己致仕后该做些什么,但他高居庙堂太久,一时之间没想到自己可以为四书五经、为圣贤文章做注解。
“你说得有道理,这件事,我要多谢衡玉。”陆钦笑着对她说。
不止是嘴上道谢,陆钦知道她正在练琴,将自己这些年整理出来的琴谱都送给衡玉,还认真与衡玉讲解抚琴时该如何以最快方式融情于琴中。
这样的技巧是衡玉从来没接触过的。她认真倾听一番,确定陆钦的技巧很有帮助后,忍不住上手,用名琴焦尾抚琴一曲。
她几乎是一点就透,在琴上的资质高得令陆钦惊讶。
直到外面的雨停了下来,衡玉才告辞离开。
陆钦送完她离府,重新回到书房,打算再练一练字,然后好好考虑一下编写四书五经的具体事宜。
他早上所写的“道阻且长”四个大字被压在底下,陆钦将上面的东西挪开,才发现在写有这四个大字的纸张旁边,还有一张小小便签。
便签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上面的字迹潇洒张扬,起承转合都自有一番讲究。唯独有些可惜于写字的人腕力还不够。
而便签上的字也是四个——行则将至。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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