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傅岑没有两天,就入了十一月。
甘城气温下降不少,衡玉一觉睡醒,春秋连忙给她多加了一件衣服。
不多时,管事来求见衡玉,说已经挑到符合衡玉要求的书肆。
正好那家店的主人打算举家搬迁到外地,有意出手那家店,价格给得合适,管事当场拍板买了下来。
衡玉来了兴致,坐马车过去瞧了瞧。
这家书肆位于玄武街道,这是甘城主街之一,素来是热闹繁华地区。
而且书肆面积极大,分为上下两层,下面主要是卖些笔墨纸砚和话本书籍,上面那层楼摆放有不少名家字画在售卖,后院那里存放有刻书印刷的工具。
可以说,一应东西都很齐全。
书肆整体的装修也很古色古香,颇有一番韵味。
衡玉先进里面查看一番,再退回来瞧了瞧书店的名字——藏书阁。
藏书于阁楼之中。
她乐了,对管事道:“这家书店的名字取得不错。”
管事不敢怠慢她,连声应是,又问衡玉有哪里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衡玉真说出不少改进的地方来。
说完,衡玉问:“这样的要求,给你五天时间可以完成吗?”
“世女放心,五天时间够了。”
——
五天后,衡玉亲临陆府,邀请陆钦去看重新规划好的书肆。
陆钦自回到甘城后一直没出过门,听了衡玉的提议,陆钦也来了些兴致,问:“这是镇国公府在甘城的产业吗?”
“是的。先生整理出来的书籍也需要印刷推广,如果先生不介意,可以全权委托给我们书肆,镇国公府的产业遍布不少城镇,想要在各地推广开来是比较容易的事情。”
衡玉没马上提出要把这间书肆送给陆钦,无缘无故赠送一间书肆,陆钦肯定不会收下。
陆钦对这样妥善的安排没有意见。
两人坐上马车。
车厢桌子上,摆放着衡玉用的那一套启蒙书籍。
陆钦的目光落在书籍上,随后看向衡玉,笑问:“怎么把一套书籍都拿出来了?”
衡玉说:“这一套启蒙书籍是镇国公府花大价钱请不少人编纂的,我想着也一并把它们印刷推广开,让孩童启蒙这件事更容易简单些。”
她一本正经说着这番话,想到她现在也不过是启蒙的年纪,陆钦失笑。
翻修过的书肆从外面看,没什么太大变化。但里面变化不小,布局比之前的更加合理,让人一走进去,就发自内心升起一阵舒适感来。
书肆最僻静的西北角甚至摆放着几张凳子。
陆钦瞧过去,细想一番,很快就猜到这几张凳子的作用。
经常有很多家境贫寒的读书人过来书肆,却因为囊中羞涩,他们没办法买下书,只能厚着脸皮,站着翻阅完整本书再离开。
这几张凳子,一是可以提供一个坐的地方,另一个用意,更像是在暗示那些读书人——如果当真囊中羞涩,在这家书肆翻阅书籍却不购买,店家是允许的。
这样的暗示,温柔又贴心,更全了一些读书人的面子。
他盯着西北角落的时间有些长了,衡玉原本想领着陆钦去二楼参观,瞧见他没动静,顺着陆钦的视线看过去,瞬间明了陆钦为什么会停下脚步。
“先生看出用意了吗?”
陆钦收回视线,笑问:“看出来了。这是你的想法吗?”
衡玉微微颔首,“举手之劳。”
反正她设置这些凳子,家境富裕的人照样会直接掏钱买书回去,不影响店里做生意。既然这样,举手之劳不过是顺便罢了。
但这样的举手之劳,有多少人能够想到。
“已经很厉害了。”陆钦温热的手掌落到衡玉头顶,他说,“真的很厉害。”
这样的举措看着简单,但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过。
良才美玉。
这孩子果然是个良才美玉。
必须得好好教导,不能让她以后走上什么弯路。
陆钦在脑海里思考着江南有什么大儒能够教导衡玉——这孩子性子跳脱,而且质性自然,不能挑选那些太过刻板的大儒;也不能挑选那些从未接触过官场倾轧的大儒,她身为镇国公世女,未来就算不会进入朝堂,一生也都会与朝堂息息相关……
这么一剔除,陆钦一时之间也没能想到什么合适的人选。
他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想着回府之后再派人去好好打听。
衡玉不清楚陆钦的想法,否则她肯定得觉得牙疼。
——符合这些条件的人选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先生何必多此一举白费功夫呢?
——
那套启蒙书籍和陆钦批注过的《大学》都被送到书肆进行大批量印刷。
衡玉把这件事交代给管事,就没有再理会过了。
她在琢磨着什么时候再次提出拜师的想法。
很快,这个机会就来了。
因为这一次,在衡玉去陆府做客时,唐宣悄悄告诉她:“世女,我们家老爷近来正在详细打听江南大儒们的事迹。”
衡玉有些奇怪,“先生怎么突然好奇起这件事了?”
难道是他在甘城待得无聊,打算到时候去访友吗?
顿了顿,衡玉眉梢微挑,瞬间猜到真相,“先生该不会是在为我挑选老师吧?”
唐宣点头,心想:难怪老爷待世女如此上心,这么一个好苗子放在老爷面前,老爷肯定不希望她被人教坏。
衡玉有些哭笑不得。
唐宣把陆钦的挑选标准告诉衡玉。
衡玉抿唇,直接道了声谢,打算等一会儿再次提出拜师的请求,而且她已经想到能说服陆钦的理由了。
这时候已经不早,衡玉起身,提出告辞,并道:“先生可以送我离府吗?我有些事情想要告诉先生。”
陆钦笑了笑,道了声好。
这段时间天气越发转凉,陆钦体弱,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黑色披风。
衡玉披着红色披风,她比前段时间高了一些,脸上的婴儿肥也消退不少。
快要走到陆府门口时,衡玉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陆钦,
“先生,不仅是老师择学生,优秀的学生也可以挑选心仪的老师。我希望自己能拜入先生门下。”
陆钦脚步微顿,语气平和而坚定,“我和你说过,我不会再收徒。”
“这么说有些冒昧,先生不再收徒的原因,我已经都知晓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陆钦眼底划过一抹隐痛。
衡玉抿唇,她不是故意戳陆钦的伤疤,但有些事情不再提起,不代表它就过去了。
轻吸口气,衡玉说:“我乃镇国公世女,长公主之女,当今圣上之外甥女,太后之外孙女。朝堂倾轧再严重,都不可能祸及到我身上。先生在朝堂上树敌众多,政敌中身居高位者不在少数,可先生觉得,他们敢动我吗?敢谋划我的性命吗?”
陆钦唇峰微抿,清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等着她继续说下文。
“先生,你舍得自己的思想与抱负再后继无人吗?你甘心自己好不容易做出的一些成绩,在你离开朝堂之后就全部成了无用功吗?你乐意就此为止吗?”
“五次遭贬又凭着自己做出的政绩再次重回京城,三进三出内阁。你坚持了那么多回,为什么不愿意再给你、也给我一次机会?”
陆钦垂在身侧的手抖了抖,但依旧没作声。
“先生曾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现在一切可为,为何要因为往事而顾虑重重。”
“你说道阻且长,但在我看来,行则将至。”
“如果凭先生一人走不到终点,那且允我传承先生的意志与追求,替先生走完这最后一程。”
寂静无声。
只有深秋的风呜呜穿堂而过,卷落枝头上寥寥无几的梧桐树叶,让它无枝可依,在空中来回飘荡旋转,最后慢慢落回到地上。
陆钦微微闭上眼。
他的眼前,似乎浮现过往的一幕幕景象。
那些动荡的、颠沛的又荡气回肠的岁月,全部在他眼前浮现。
再睁开眼睛时,陆钦忍不住抬起身侧的手。
这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布满皱纹,不像少年时那样白皙而有力。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这句话,实在是他再贴切不过的写照。
陆钦的视线落在衡玉身上。
这么小这么稚嫩的孩子,糯声糯气说着霸道酣畅的话语,问他为什么不再勇敢迈出一回。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知其可为,更该为之。
自从致仕后,陆钦心中积压的一些抑郁无奈,全部都在她铿锵有力的话语里烟消云散。
是啊,明明以前的他,脾气看似温和,却是同窗好友中最执拗充满豪情的一个人。
现在的他怎么变得畏手畏脚,不像自己起来了?
“也罢。”陆钦轻叹,上前两步弯下腰,用他那已经被岁月侵蚀的双手将她扶起来,“我收你为徒。”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陆钦的弟子。”
那些已经发生的遗憾,他无能为力。
但如今,他不会再让他的学生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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