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找到了人,又是在众山户面前,身为行三的大佬,自然要注意行止,倪秋惠反而是那个不紧不慢、最后下的。
刚走了两步,她忽然注意到那些手势。
山鬼不像水鬼那样有专用的“水鬼招”,但大致的手势她还是熟的,这可不是欢呼雀跃式的招手……
她心头一紧,喝了句:“先别下!”
来不及了,江炼脚下一空,整个人忽然向下窜落。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跟在江炼身后的神棍见到江炼瞬间矮了下去,还以为他踏中了什么陷阱,想也不想,伸出双手就去抓他肩头。
抓是没抓到,但神棍的两只手之间,是连了条缚绳的,那条缚绳,倒是无比精准地、套住了江炼的脖子。
然而神棍这人,没什么功夫底子,手臂上无力、下盘也虚浮,所以这一套,没能套上人来,自己反给带得大头朝下,两个人,如两节挂在一起的香肠,顷刻间,都下去了。
***
江炼也说不清楚自己掉进哪了。
只知道是筒状,但不是直上直下的筒状,有点像乐园里的滑滑梯,时而旋转、时而扭曲,但总体是往下的,溜滑、冰冷——手电比他先掉,一直在前方磕碰,发出单调而又空洞的声响,手电光四面转摆,时不时映出一些画面,也应证了他的想法。
的确是冰,四面都覆盖着冰,滑不留手,人根本就定不住身子,只能身不由已地迅速往下滑。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被勒得双眼翻白,舌头都止不住要外吐了,这杀千刀的缚绳,神棍口口声声说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作用就凸显出来了”,现在,这作用终于凸显了!
阖着是要把他给勒死。
江炼先是拼命曲肘蹬腿,想蹬住筒壁、止住下滑之势,然而这摩擦力实在是太小了,他又抽出腰间的匕首,忍着就快被勒窒息的不适和眼前的团团金星,拼命拿匕首往身侧去插去戳。
也不知道是不是走狗屎运,某一个瞬间,还真让他定住了几秒,他一把抓住脖子上的勒绳,只来得及说了句“你是不是要勒死我”,又往下滑去。
这一次,他两招并行,再次乱蹬乱踏,同时拿匕首不住戳插,神棍也反应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又撑又抓,十几秒后,两人又一次达成了颤巍巍的、微妙的暂停。
手电筒已经先一步滑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江炼连气都不敢喘重,动作异常小心,慢慢去抽背包侧袋里的袖珍手电——毫不夸张,冰可是地球上摩擦力最小的物质,气喘大点,或者动作重点,一个打破平衡,两人又该加速下去了。
俄顷手电光亮起,江炼先往上照,心头猛跳,却又止不住好笑。
原来,这一趟两人定住,居然多亏了神棍:他乱蹬时,一条腿蹬进岔道里去了,强行“被劈叉”,这一叉,再加上匕首插凿,才有了这宝贵的一停。
江炼又往下照,这一下,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心跳都差点停了。
就在下方十几米远处,洞壁上竖着一片锋利的冰片,边缘又薄又韧,可以想见,如果不是暂时停住,而是加速下滑的话,只消一秒功夫,人就会被滑切成两半,都不带哼一声的——而由于惯性,那两半身体大概还会合在一起下滑、好一会儿才会出现运动不同步的搓移。
只看了一眼,江炼额上就冒冷汗了,心口处也凉飕飕的,如冷风过路:这可完了,摩擦力这么小,指不定下一秒,两人又会往下滑了。
他喉结滚了滚,轻声说了句:“你那条腿,是在岔道里是吗?”
神棍嗯了一声,嗯得又惶恐又悄声。
江炼咽了口唾沫:“我托你,你得……两条腿都进去,得换道,赶快。”
哪消他说,神棍另一条腿,已经拼命往那个岔口里送了,其实另一条岔道,也未必安全,但总好过眼前这条分分钟要命的。
江炼把袖珍手电的卡口别进衣领,背心处用力抵住筒壁,仰头看神棍进展:神棍的两条小腿,已经进去了,但他是头朝下的,身子怎么也拗不过去。
江炼一咬牙,伸手勾住缚绳,脚往筒壁上一蹬,一个挺身,把神棍推蹴了上去,神棍瞬间滑入那道岔口,正如江炼所希望的那样,下坠的势头之强,把这头的他也拽拉了过去——不过,两人虽然成功实现了换道,但本质上说,还是两截香肠,还是不断往下,只不过,换了上下位置而已。
但是,谁知道这条新换的筒道里,会不会还有冰片刀、或者尖刺呢?
两人还是老一套,更加激烈地去蹬撑,如同两只翻滚在筒壁里、垂死挣扎的大蜘蛛,但这一次,运气没那么好了,一直没能止停,好在多少和缓了降速,再然后,很突然的,一下子跌撞到什么,脚底下终于踩实了。
神棍已经滑晕眩了,眼前金星乱晃,江炼忍住五内翻滚,拈起领口夹着的手电去看。
这筒道的最后一截相当窄,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有些局促,往上照,就是一截扭曲的筒壁,泛着冰面特有的莹亮,看着特别绝望。
江炼心算了一下滑坠的时间:“那个坡面上,大概有不少根通下来的……”
他本来想说“肠子”,再一想,“山肠”这词已经被用了,而且,这些筒道,比山肠要细得多了:“……血管,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走上去了就会出事。”
神棍终于回过气来:“是啊,先头那根,人滑过去肯定死了,这根……安全吗?”
在这种地方谈“安全”,似乎有点不切实际。
江炼又把手电往下照,心头不觉咯噔一声。
脚下踩着的,居然不是实地,像块镂空的青铜板,他蹲下身子,努力想透过板上的空隙看清外头,但手电光尽处,只有一片古怪的、看不清是什么的黑亮。
他又拿手去摸青铜板的边缘。
筒壁上结满了冰,按理说,这块青铜板的边缘处也该是被冰冻住、“焊”死的。
然而并没有。
江炼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这块板,好像是从外头装卸的,而且,最近应该装卸过。”
神棍半张了嘴,秒懂:“那这不就像个笼子?人家在外头把板一抽,就……逮到我们了?”
江炼示意了一下腰间的喷火器和枪:“那不一定,我们在这儿,也是一夫当关。”
现代火器和装备让神棍稍稍放了心,他仰头看上方的筒壁:“那咱们……怎么出去呢?”
江炼解下背包:“从上头走不现实,攀冰需要专业的工具,我俩这样的……没戏。我倒是希望,真有人从下头抽板。”
这样,还能有机会从下头脱困。
不过,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有人来抽板,江炼拉开包链,抽了根能量棒给神棍:“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这事,一时半会不会完。”
神棍接过来撕开,拗了半根递回给江炼,江炼接在手里,却不忙吃,怔了一会,才问他:“你说,千姿会掉进这种……血管里吗?”
他眼前又掠过那片竖插着的森冷冰刀。
神棍边嚼边皱眉:“不会吧,她要是滑进那条冰刀血管,那也……太惨了吧。”
江炼的手不觉颤了一下。
***
若让孟千姿选,她大概不会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比滑进冰刀血管强多少。
她就快抱不住段文希的冰尸了。
起初,她是抱住冰尸的肩颈部位的,努力了几次想爬上去,非但没成功,身子还不断往下移坠,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抱的已经不是冰尸的肩颈,而是腰部了。
更糟糕的是,她腿伤的麻药,药劲过去了,偶一撑动,就痛得半边身子直哆嗦。
不能这么长久地吊下去了,她意识都快涣散了,有几次,甚至只想不顾一切、闭上眼睛睡觉。
头顶上方传来“哦哦哦”的声音。
哦你个头啊,孟千姿仰起头,吼了声:“你!”
“哦”声停了,过了会,雪鸡小小的脑袋,从那个洞沿处探了下来。
孟千姿说:“你去给我找救援,懂不懂?找救援!我们有二十几号人困在这里,总能找到一两个的,懂吗?滚去找!带人来!你不是会飞吗?给我飞!”
哪怕只带回一个人来,也能拽动锁链,把她给拉上去。
雪鸡的头又缩回去了,过了会,她听到雪鸡的翅膀扇动声,心下大敢安慰。
然而,又过了一会,再过了一会,那翅膀扇动声还在上头,有一两次,她甚至看到雪鸡滑掠过那个洞口。
特么的,我是让你飞行表演吗?
她怒吼了一句:“我是让你死去找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吼得太凶了,正忙着飞来飞去的雪鸡吓得一个哆嗦,居然从洞沿处倒栽了下来,孟千姿眼睁睁看着它惊惶失措、翅膀乱扇,滑撞在一侧的山壁上,又骨碌滚了下去,很快,就滚得看不见了。
孟千姿气得眼前发黑。
这就是鸡。
***
江炼半根能量棒还没吃完,忽然隐约听到咕噜翻泡的声音。
他“嘘”了一声,侧耳去听,过了会,忽然意识到什么,伏下身子去看。
果不其然,那片诡异的黑亮逼近了。
神棍什么都没看见,但见江炼脸色发白,自己也变了腔调:“怎么了?”
“下面是水,涨水了。”
涨水了?神棍怔愣了会,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让它涨上来,我们是不是就……淹死了?”
江炼冷笑:“不止,如果涨上来,它很可能会结成冰,到时候,我们就会冻在冰柱里。”
冰柱?
神棍突然想起黄松提起过的,那两个被冻在冰柱中的山户。
难不成,就是在这儿冻成的冰柱?
他慌得牙关直打颤:“快快快,小炼炼,我们赶紧往上爬。”
这特么怎么爬啊,江炼背心发凉,迅速翻动背包,他虽然不是山鬼,但也领了山鬼同等装备,山鬼的装备,多为攀山准备……
找到了,他掏出一包岩钉和一把折叠手锤,让神棍帮他拿着岩钉,自己则紧张地寻觅有可能下锤的地方。
咕噜咕噜的翻泡声更近了,江炼额上渗汗,终于让他找到和肩同高的一处、可以下岩钉的地方。
他迅速将钉尖抵上冰面,重重下锤,一时间冰屑乱飞,一根凿好,水已经漫过了青铜板。
江炼屈起一条腿,吩咐神棍:“快,先踩着,上。上去了赶紧找,高处还有没有能下锤的缝。”
神棍一脚踩上江炼的腿,又伸手去抓岩钉,一抓之下,连人带钉,扑通一声砸落下来。
这岩钉,连抓力都吃不住,更别说去承受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了,江炼只觉耳膜处嗡嗡震响,他给自己、也给神棍打气:“没事,咱们再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水已经漫到脚踝处了,从登山靴的靴口灌了进去,脚下一片冰凉。
就在这个时候,刚爬起身的神棍忽然一把攥住江炼的胳膊:“小炼炼,你听见了吗?”
江炼和神棍对视了一眼,两人的嘴唇都有些不受控地发颤。
听见了,那是愈来愈近、由高极低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顿了顿,两人一起抬头,看向高处。
那是铺天盖地的……说不清是什么,灰褐色,如同山石,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团团滚滚,似潮水,如蝗团,顺着这血管、沿着筒壁,向着下方卷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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