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座帐篷被数十位将领挤得满满当当。而庄理则被这群大老粗围在中心,接受各种各样的询问。
“都安静,好好听军师说话。”乐正冥用力拍打桌面。
帐篷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唯独那名黑脸副将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股气,铜铃大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瘦弱少年,仿佛在等待对方显出原形。
庄理略一摆手,吩咐道:“拿一罐红豆,拿一罐绿豆过来。”
乐正冥舍不得离开小卷毛,便朝那黑脸副将瞥了一眼。
黑脸副将咯咯噔噔地咬着牙齿,却还是老老实实去了。
片刻之后,桌上放了两罐豆子。
庄理伸出手,捞了两把红豆,末了又捞出一把绿豆,分别摆放在两边,细长指尖在两堆豆子周围画了一个圈,徐徐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战争其实是一种数学游戏。毫不夸张地说,世上所有战争都可以用精确的数学模型来进行描述。只要把相关变量控制在必然会取得胜利的范畴之内,就没有打不赢的战争。”
“换言之,”他左右一看,静谧而笑:“百战百胜绝非一个神话。”
没有将领不渴望百战百胜,然而纵观历史,一生都未曾战败的将军根本没有出现过。
历史早已向世人阐明一个真理——所谓百战百胜完全是一句骗人的话。
庄理仅仅起了一个头,周围的将领们便都发出惊讶的呼声,继而露出深刻的怀疑。尤其是那黑脸副将,更是喷着鼻息嗤笑起来。
乐正冥抬起手,语气冷酷:“吵什么?不想听的人都给我出去!”
没人出去。少年军师的话虽然很荒谬,却越发激起大家的好奇心。
庄理慢慢挪动着那些红豆,将它们排列成一个方阵,又把绿豆推成一弯新月,语气慵懒:“你们知道什么是战争维吗?”
大家面面相觑,继而纷纷摇头。战争维?这个词儿听都没听说过!
庄理继续解释:“战争维是战斗双方有效击毁距离、机动能力等所决定的空间和时间范围。”
众人明明长着耳朵,却根本听不懂这貌似简单的一句话,于是脸上的疑惑更为浓重。
庄理用指头在红豆外围画了一个圈,进一步解释:“假如这堆红豆是羯族人,这堆绿豆是魏国人,那么这两支军队射出的弓箭能够覆盖的范围就是他们的战争维。在这个维度里,他们可以有效击杀敌人。”
“羯族人用弓箭,魏国人也用弓箭,而且平均射程都在三十六丈以内,所以双方的战争维本该差不多大。”
“但是你们看看,红豆比绿豆多出一倍,它们占据的范围广,直径长,所以战争维自然也大。而魏国人数少,占据的范围也窄,在同样的射程内,战争维自然比羯族人小很多。
“两个大小不等的战争维相撞,明眼人都能看见,大的一方必然会把小的一方吞噬。
“也就是说,人数多的军队往往会占据较大优势。”
听到这里,将领们终于明白了,不由纷纷点头。
黑脸副将却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个道理连白痴都懂,没什么可讨论的。你倒是说说,我们刚才到底怎么战胜的羯族人,我们人数那么少!”
庄理推动弯月形的绿豆,慢慢把多出一倍的红豆包围,又轻轻挪动红豆,把它们的方阵改为圆阵,与外层绿豆套叠在一起。
“说得更为直白一点,在武器装备没有巨大代差的情况下,最有效的取胜方法其实是对战争维进行分割。”他用指尖轻轻点击被包围的红豆,曼声道:“你们看,如今的红豆,战争维是多广?”
“箭能射到的地方都是它们的战争维,那肯定是从这里到这里。”黑脸壮汉指了指红豆的正中心,又指了指大约十寸宽的外围。这个距离把薄薄一层绿豆完全涵盖进去。
庄理却摇头道:“错了,它们的战争维只在这里。”他伸出指尖,点了点红豆与绿豆交接的狭窄地带。
“什么?你刚才不还说箭能射多远,战争维就有多广吗?”黑脸副将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被挤压在中间的这些红豆真的还能射箭吗?”庄理把指尖插.入红豆的正中心,轻轻笑着:“假如它们从这里射箭,你猜箭矢除了落在绿豆身上,还会落在哪里?”
一名副将仔细看了看堆得满满当当的红豆和薄薄一层绿豆,不由惊骇道:“我明白了!如果被围困在内圈的红豆向天空射箭,落下的箭矢会首先射中处于外围的这些红豆。红豆这么多,这么厚,绿豆只薄薄的一线,红豆被射中的几率要比绿豆大得多!”
这人话音刚落,众将领便都拍着手附和起来。
是了,被挤在内圈的红豆如果向天射箭,也会对自己的军队造成无差别的攻击!所以它们不会那样做!
“难怪之前在官渡,羯族人只放了两波箭就不放了。我当时还觉得很奇怪!”一名副将恍然大悟。
他们在战场上搏命拼杀,目力所及只在周身几丈,更远的战场根本看不见。局中人的狭窄眼界限制了他们的感观能力,所以他们无法得知战场上具体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在一支军队里,真正懂得制胜之法的人少之又少,甚至于连很多统帅也只是对兵法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军师这一职业便由此产生。他们是军队的大脑,负责思考,其余人只需要按照他们制定的计划一步步往前走就行了。
如果一支军队的大脑足够聪明,那么他们就能夺取胜利;如果一支军队的大脑并不好使,那么早晚有一天会面临失败。
杀敌和排兵布阵完全是两码事,恰如军师和将领是截然不同的两个职业。
听到这里,众位将领才真切地意识到,这看似孱弱的少年果然有些不凡。
庄理拿起一个小碗,徐徐道:“如果这是一支军队,那么被困在内围的不仅有弓箭手,还有骑兵和步兵。弓箭手的弓箭如今已废了,那骑兵和步兵又会如何?”
乐正冥沉声道:“骑兵会试图往外冲,把周围的步兵踩死,步兵也会相互践踏,造成更大的伤亡。”
众位将领不由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
庄理轻轻笑了,“将军说得没错,骑兵会把步兵踩死,慌乱的步兵若是下意识举起刀刺伤战马,又会把骑兵掀翻在地。他们互相踩踏,陷入一片无法挣脱的狼藉。所以你们可以想象,被围困在内圈的这些将士会处于怎样的慌乱中,他们未曾与我军交手就已失去了战斗力。
“而且,你们莫要忘了,当敌人的弓箭手无法施展时,我们的弓箭手却可以尽情射箭,因为挤成一团的羯族军队全在我们的射程之内。”
说到这里,庄理拿起一个小碗,把内层的红豆全部盖住。
它们废掉了。
如今,能被众人看见的红豆竟只剩下碗沿周围薄薄的一层。
庄理用指尖轻轻点击碗底,笑问:“现在你们来看看,真正能够加入这场战斗的羯族人到底还有多少?”
众人定睛一看,不由呆住!
那么大一堆红豆被碗盖住,竟只剩细细一圈,反倒比绿豆还少得多!局势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黑脸壮汉被这魔术一般的戏法弄懵了,用粗粗的指头开始清点红豆的数量。
乐正冥十分嫌弃地瞥他,他觍着脸拱手,频频偷觑少年的目光变得又敬畏又懊悔。
庄理环视众人,徐徐说道:“让我来帮你们算一算。若羯族人的战争维,半径为300丈,那么依然保存战斗力的这层边缘战争维,宽度只有6丈。用公式换算过来,羯族人的有效战争维的总面积,其实只占他们全部战争维的百分之三。
“8万人的百分之三是2400人。也就是说,在官渡那场战斗中,双方军队并不是四万对八万,而是四万对二千四。如此悬殊的兵力,我们不胜,谁胜?”
庄理用指尖点了点桌面,傲然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
众将士呼吸一窒,竟都被他强大的气场镇住,然后一个个低下头,隐藏心中忽然升腾的敬畏。
庄理这才推动绿豆,把碗沿周围的一线红豆撞得零零散散,漫不经心地笑着:“就算羯族部落派来十八万大军,被我们的新月战阵分割之后,也只剩下六千多人能够展开有效的反击。他们六千,我们四万,有何可惧?”
众位将士伸出指头数了数,又看看桌上数量相差甚巨的红豆和绿豆,眼珠子不由瞪得比铜铃还大。
现实中的情况还真如少年说得这般!
羯族人似乎杀着杀着就全倒了,根本不给魏国士兵反应的时间。当时,大伙儿只觉得自己作战勇猛,以一敌百,方能得胜。如今再看,却原来绝大多数羯族人竟都死在他们自己人手里。
他们被挤在内圈,无法突围,只能人射人,人踩人,马踩人,转瞬就死了一大片。外围的那些羯族人只剩下两千余众能自由行动,轻易就被数万魏国将士砍杀殆尽!
神了,这场战斗真的神了!它阐述起来如此简单,然而真正施行的时候,却又是何等凶险?没有绝对的把握,哪个军师敢这么干?
思及此,原本低着头的将领又一个个抬头看向少年,目中是全然的崇敬和彻底的信服。
庄理眼睑微垂,叹息道:“我们死伤的那一万多将士,实则都是在包围圈尚未成型时被羯族军队射杀的,是他们的牺牲换来了最终的胜利。”
帐篷内顿时陷入一片哀寂。
紧接着,又有一名将领掰着指头说道:“这样的话,当包围圈成型之后,我们的将士竟都没有产生伤亡。在战争的后半部,我们几乎是无敌的。”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能在那样的绝境之下带领一支人数稀少的军队取得近乎于零伤亡的胜利,少年简直智多近妖!乐正将军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位?运气也太好了一点!
乐正冥悄悄伸出一只手,在桌下握住小卷毛的手,内心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骄傲。这种场面他分明第一次见,却觉得颇为熟悉,嘴角不知不觉就扬了起来。
庄理轻轻回握爱人的手,又顽皮地挠了挠他带着厚茧的掌心,这才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掀开那个小碗,淡淡道:“每一场战争都是维度的分割。现在你们明白了吧,只要找到正确分割敌人战争维的方法,就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战争是数学游戏,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众位将领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本蒙昧的脑海却渐渐亮起一抹名为“领悟”的光芒。
7480跪着听完这些话,断了的双手似乎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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