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负手,大步行到养心殿前,远远看见新月和努达海态度亲密的站在一处,正低声交谈着什么,脸颊几乎快贴在一起。他冷冷一笑,加快了步伐。
“奴才见过皇上,皇上圣安。”两人看见帝王夹风带雨而来,连忙分开,双双跪下行礼。
“起来吧。”乾隆挥手,示意两人起身,眼角余光悄然在眼眶微红,满脸哀戚的新月面容上转了一圈。
眉毛太淡,肤色太黑,嘴巴太小,哪一处都没有克善精致,这两人真是亲生姐弟?亲姐姐会这样为难苛待自己的弟弟?乾隆抿唇暗忖。
“谢皇上。”帝王微微走神的片刻,两人已经相互扶持着起身。
“来人,带新月格格去坤宁宫面见皇后。努达海,跟朕进来。”唤上一名太监将新月带走,乾隆转而对满脸担忧的努达海下令。训诫臣女命妇向来是皇后的职责,他没有那许多空闲去应付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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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努达海在新月走后神思不属,忧心忡忡,乾隆呵斥什么都不加辩驳的低头认罪,被带到坤宁宫的新月此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极其忐忑。
在坤宁宫殿外走廊上足足等候了一刻钟,心里越来越不安的新月几乎快要站立不住,听见里面高昂的传唤声,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跨进殿门,偷眼向正殿主位上雍容大气的皇后看去,明黄色璀璨华贵的朝服映入眼帘,她深吸口气,闭闭眼,双膝扑通一声软了下去。
“新月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恩,起来吧。”皇后皱眉看着下面表情诚惶诚恐的新月,不咸不淡的叫起。
新月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眼睛委委屈屈的向主位上的皇后看去,瞥见皇后身旁坐着的克善,眼睛一亮,紧张不安的心情大为放松。
克善在新月看过来的灼灼视线之下淡然的撇开头,看向身边茶几上摆放的一套瓷器,认真的研究起来。
新月几次想开口,瞄见他身旁面容严肃,不怒而威的皇后,又惶恐的闭上嘴。
“新月,知道今天本宫召见你是为了什么吗?”皇后对新月的小动作心里鄙夷,面上却不显,半晌后开口发问。
“回娘娘,新月不知。”新月拧眉屈膝,恭敬的答道。她已经把昨天大闹克善房间的事情选择性遗忘了。
“哼~好个不知!”皇后目光如电的看向状似无辜的新月,冷冷一笑,心里对克善的成熟懂事更加痛惜。有个这样不靠谱的姐姐,能不成熟吗?
“本宫问你,端王和端王福晋自殉国到今日过了几天?”
“回娘娘,过了,过了快三个月了。”新月皱眉,不确定的答道。
“启禀娘娘,到今天为止,总共过了八十七天又四个时辰。”因着前身对这件事深刻的回忆和自己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克善转过头,语气淡然,极其肯定的答道。
皇后本是随意一问,意在提醒新月不忘孝道,得个大概的回答也就罢了,听见克善如此精确笃定的答案,诧异的侧首向他看去。见他面容平淡,没有流露出丝毫伤痛的情绪,皇后突然间觉得内心钝痛。她知道,有些哀伤越是深入骨髓,越是面上淡淡。对着这样一个刚遭逢大难却又如此坚强的孩子,皇后的心软的一塌糊涂。(娘娘,您脑补过头了。)
“好孩子!”皇后柔柔一笑,疼惜的摸摸克善世子半秃的脑袋。
克善被皇后当成小幼崽一样爱抚了一遍,心里极其不适,又不能躲避,尴尬的垂眸,默默不语。我是个12岁的小孩,我是个12岁的小孩,他不停自我催眠着。
“新月,克善不忘父母亡故之日,一时一刻都谨记于心,而你呢?你不觉得惭愧吗?”转头看向新月,皇后语气冰冷。
“新月惭愧。”新月惨白了一张脸,羞愧的低下头。
“知道羞愧还不够,你可还记得我朝孝期守制?”皇后继续咄咄逼问。
新月终于回过味儿来,身子抖了一下,垂首回避皇后锐利如刀的视线,“回娘娘,奴才记得。凡丧三年者,百日剃发。仕者解任。士子辍考。在丧不饮酒,不食肉,不作乐,不处内,不入公门,不与吉事。这是我朝守制。”
“好,你还记得。”皇后微微点头,随即再问,“那么违反守制,你可知道会受到什么处罚?”
“……”新月白了张脸,茫然的摇头,无言以对。守制是常识,超越了常识的部分,不要指望她一个骄纵的格格能够知道。
“回娘娘,居父母及夫丧而嫁娶,徒三年,各离之;丧制未终,释服从吉,若忘哀作乐,徒三年;父母之丧,法合二十七月,二十五月内是正丧,若释服求仕,即当不孝,合徒三年;其二十五月外,二十七月内,是‘v制未除,此中求仕为‘冒哀’合徒一年……”克善拱手,娓娓答来。这些问题自然难不倒自幼便将经史礼法当做启蒙读物的世子爷。
“说的好!”由于努达海不加辩驳,直接认下了所有罪状,乾隆很快处置完他,匆匆赶到坤宁宫,一进殿门就听见少年用清亮如珠玉相撞般的嗓音将《清通礼》中关于丧葬的有关规定一一陈述,心下赞叹他对礼法熟知的程度,忍不住高声叫好。
“臣妾(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见帝王整装肃穆的大步行来,殿里众人纷纷拜倒。
“起来吧。”乾隆挥手,径直走到皇后让开的主位上坐下,眼睛不自觉的往克善瞥去,见他面容平淡,不见为难之色,暗自满意的点头,转而向站在下首的新月看去。
“话说到这一步,新月还不知此次奉诏进宫所为何事吗?”乾隆伸手接过容嬷嬷奉上的茶水,啜饮一口,平平淡淡问道。
“新月知罪。”虽然帝王的语气很平淡,但敏感的新月还是从他话中听出了森冷的煞气,脚脖子一软,再次跪倒。
“哦?你所犯何罪?给朕说说。”乾隆放下茶杯,斜飞的浓眉挑高,正眼看向软倒成一团的新月。
“奴才不该在孝期作乐。”新月咬唇,声音颤抖着道。
“这就完了?”新月短短一句就住了嘴,帝后二人等候半晌不见下文,还是直性子的皇后首先绷不住,不可思议的追问道。
“是。”新月忐忑的轻应一声,自始自终都不敢抬头。
“哼!如此,克善身上的伤,从何而来?”乾隆重重拍击桌面,对新月的回答不满至极。
“启禀皇上,克善只因将军府中婢女为奴才生日准备歌舞就将她们尽数打杀,奴才之所以对他动手,也是想教育他何为慈悲为怀,何为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者,克善也打了奴才一巴掌,奴才是他的姐姐啊!”说到克善身上的伤,新月抬起头来,眼里冒着两簇火光,嘴里振振有词的辩驳。
她自诩高贵善良,痛恨克善的冷血残暴,她相信,如果皇上和皇后知道了真相,也会选择站在她那一边。
克善听见新月的辩词,亮如寒星的一双眸子暗沉了一下,狭长的秀眉轻轻拢到一起。如果可以,他也不会选择如此极端残忍的手段,但为了保全将军府和他们姐弟俩,他不得不如此。现在,罪魁祸首反而叱责他不仁,他觉得眼前这一幕真是讽刺的可以。
乾隆敏感的察觉到了少年周身降低的温度,心里担忧,抿唇,微眯起森寒如万丈深渊的双眼,转头看向新月,目光化为冰霜雪剑尽数向她射去,“打的好!如你这般糊涂,不打不能使之清醒。古往今来,因孝期违制而抄家夺爵的世勋权贵不胜枚举,看在你身为忠臣遗孤的份上,朕才免你不孝不悌重罪,那些被打杀的奴婢,说到底,也是代你受过,你有何面目拿她们大谈‘仁慈’?你若是为她们不平,朕尽可以成全你们主仆之谊,送你下去陪她们。”
本还有许多更加血腥残酷的威胁待要出口,但余光扫到身边少年逐渐转为苍白透明的小脸,乾隆硬生生停下,冷哼一声结束话头。
克善虽然知道这是一个‘君主一言定人生死’的□□时代,但是切身体会却还是第一次。帝王浑身散发的强大威势对他的心理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抿紧唇瓣,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血色迅速从脸上褪去,第一次深刻认识到,自己做出的,向帝王臣服靠拢的决定是多么明智。若是稍有轻慢不臣之心,即使是贵为世子,也可以顷刻间被剥夺生命。
心性坚定的克善都受了帝王威势不小的影响,更何况跪在下首被问罪的新月了。她直接承受着这浩然的王霸之气,心里的恐惧达到了顶点,浑身肌肉僵硬,竟是连一点声音也没办法发出,只能紧紧咬住唇瓣忍耐,丝丝鲜血不断从牙缝中流出,涕泪早已糊了满脸,扯着白的红的丝线垂下,滴落在殿内的金玉砖石上,染湿地面一片。
洁癖严重的克善看见这恶心的一幕,皱眉,嫌弃的撇开头。
一直不忘照顾他情绪的乾隆瞥见少年转头的小动作,心里微动,误以为他是见自己姐姐形容狼狈,心里恻然,不忍目睹。对少年的重情重义心疼的紧,再看向新月,便不自觉的收敛了大部分怒火。
“看这样子,你也应该知罪了。那么,从今日起,你就在慈宁宫后殿佛堂禁足三月,三月中日日抄《孝经》百遍为死去的端王和福晋祈福。来人,将新月格格送去佛堂。”乾隆一挥手,招来两个身材健硕的嬷嬷,拽起木楞中的新月,快速拖出了坤宁宫正殿。
“家姐无状,请皇上和皇后娘娘恕罪。克善怕她思虑过甚,坏了身体,想即刻前去佛堂探望开导,不知可否?”生怕新月这次被教训的不够深刻,日后在宫中生事,克善连忙站出来,半跪着请愿。
在将军府他还能兜住一二,进了宫,他却是摆不平了,对新月严厉告诫一番很有必要。想到这点,克善第一次为自己进宫的决定忧虑起来。若没有这个姐姐,孤家寡人一个岂不更好?他止不住暗自怨念。
“恩,去吧。”乾隆深邃的眸子在瘦弱俊雅的少年身上流连一圈,终于点头同意。
“谢皇上成全。”克善再次恭敬行礼,垂头,半退着步步踏出正殿,而后转身,不紧不慢的离去。
“皇后,你说,都是端王子嗣,为何差距如此之大?新月莽撞无知,连基本的孝悌都不懂;克善却老成持重,温文有礼。这两人真不像亲生姐弟啊!”帝王将少年无处不透着雅致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忍不住感慨道。
“呵~皇上,您有所不知,这两人本就不是嫡亲姐弟。新月是端王嫡女,身份贵重,从小骄纵惯了,不通礼仪很自然;克善是端王庶子,身份低贱,自幼谨小慎微,若礼数不周全,在端王府可就真没立足之地了。”对端王府内院秘辛,皇后早在克善成为永d伴读时就调查了个一清二楚。当时为克善卑微的出生,她还生了好大一场闷气。
“哼!不管克善以前出身如何,他现在是朕看重的臣子,是日后的端郡王,谁能说他出身低贱?这话,皇后日后不可再提。”听见‘低贱’二字被安在典则俊雅的少年身上,乾隆心里不知哪儿猛然升起一股暗火,灼烧着他的神经,面对皇后,语气不自觉严厉起来。
“是,臣妾谨记。”面对帝王陡然间变的森寒刺骨的视线,皇后不由自主的屈膝表明态度。
“恩,日后克善就有劳皇后多加照拂。”对皇后慎重的表态很满意,乾隆理所当然的嘱咐一句,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开。
看着帝王匆匆离去的明黄色背影,皇后内心苦涩。对一个臣子,万岁爷尚且能够如此关心照顾,为何对我的小十二却视而不见?难道本宫就让您这么厌恶?厌恶到恨屋及乌?
“娘娘,您别多想了。只要将皇上交待的事办的妥妥的,让他满意,总有一天,皇上会看见娘娘您的苦心的。”照顾了皇后几十年,容嬷嬷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连忙上前安慰。
“本宫无事。嬷嬷你听见了吗?皇上对世子的出身讳莫如深,且金口玉言,未来定会封世子做端郡王。小小年纪,开府即加封郡王,再过两年,位列亲王也不无可能。如此皇恩浩荡,本宫的小十二有福了。”皇后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嘴角扬起一抹算计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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