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然少年老成,自小就已对许多事看得格外通透。
他的生父乃是瑞王爷的幺子,瑞王爷年纪大了,家中儿女成群孙儿遍地,他没有精力去管教幼子的一举一动,顾然的父亲便长成了成日里花天酒地的庸才。
顾然自小便聪慧,他也想同父亲亲近。但父亲一次次的荒唐行为却彻底让他小小的心寒了下来。母亲诞下他而死,父亲不看重他,顾然慢慢便沉默了起来,养成了不出风头、不展露人前的性子。
顾然虽不受注重,但他却并不难过。他喜欢看书,府里的先生才华横溢,虽教导他们这些小孩的东西不深,但顾然却好似天生就会读书一般,《千字文》不过两遍便记了下来,但他没有跟旁人说,只是试着开始看起一些简单的书籍。
有次两位先生相伴而来,他们看上去很激动:“北疆大胜……将军凯旋……”
顾然有些好奇,他不出声地在窗口边听着廊道上的先生对话,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圣上的事迹。圣上和他父亲完全不一样,年纪轻轻已皇威远扬。先生们讨论圣上的口吻恭敬、畏惧,但又崇敬,顾然渐渐的,在心中想到,圣上好厉害啊。
顾然慢吞吞地下了学,开始期待着第二日还有人能接着讲讲圣上波澜壮阔的故事。
但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他还是主动去找了先生,在先生惊讶的目光之中坐在了一旁,仰着脸问道:“先生,圣上……”
先生便滔滔不绝了起来。
这一年,顾然活泼开朗了许多,厉害的人总会激起旁人的一腔热血,即便顾然是个小小的孩童,也不免向往起亲眼看一看圣上的英姿。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宫里派来了太监,在各宗亲府中挑选孩子送到宛太妃身边讨巧。顾然向来对这种出风头的机会能避就避,但等知道宛太妃便是圣上的母妃之后,他想都没想地就站了出来,跑到了宫中来的太监面前,认真地道:“我会泡茶,会穿衣,会认字,我可以给太妃念书。”
太监讶然看着他,随后当真让人拿来了一本书,顾然一字一字照着读了,不认识的字便坦然道:“我见过就不会忘了。”
身旁的瑞王爷重新将目光放在这个小孙子身上,好像头一次认识顾然那般。
顾然平日里低调,好像偌大的瑞王府没有这号人一般。但他也大胆极了,想要什么便出手,无论是问先生还是跑到宫中太监面前,旁人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胆怯和羞意。
他只知晓去做,只余从容二字。
顾然果然被带往了宛太妃身边,与他同行的还有五个孩童。宛太妃是圣上的母妃,顾然尊敬她,敬爱她。既然来到宛太妃身边的目的是为了照顾宛太妃,那么顾然自然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他为宛太妃读书,这是几个孩童中没人能比得过他的一点。这几个孩童自然聪慧,但却没有顾然堪称过目不忘的本事,太妃也因此而记住了他,时常看着他笑着与身边贴身的大宫女道:“皇帝也爱读书,前些年的时候,宣政殿的烛光日夜不灭,还得我去叮嘱才能得以有片刻休憩。”
顾然悄悄竖起耳朵听话。
大宫女笑了一下,道:“圣上爱书便渊博,天下被治理得如此繁华,也不枉费咱们圣上的一片心血。”
宛太妃的神色闪过思念,顾然心道,太妃既然想念圣上,那又为何不见见圣上呢?
宛太妃也说道:“我也想见一见皇帝了。”
大宫女为难地低头,在宛太妃耳边说了什么。宛太妃怔怔,片刻后笑了起来,“你说的是。”
她收起了思念,但眉眼间的神情却更加难过,只压在心底不说。顾然看了一眼大宫女,继续低头读着书。
接下来一天天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宛太妃的心气好像彻底没了,身子散发着腐败与枯萎的味道。等她开始躺在床上厚,那大宫女终于慌乱地派人去通知圣上了。
宛太妃厉声道:“不准!”
但她的声音太过微弱,只有顾然听见了。顾然看着满屋的人脚步匆忙,于是从凳子上下来,平静地道:“太妃说不准派人去。”
屋里猛得静了下来,大宫女前来劝道:“娘娘,您不想瞧一眼圣上吗?”
她说了许多,宛太妃心底的渴望迸发。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没有颜色的容颜上好像也有了生气。
顾然却不知为何有些悲伤。
圣上很快便赶了过来,这是顾然第一次见到圣上。圣上风尘仆仆,颜色憔悴,顾然忽的激动起来,他大声道:“皇叔来了!”
圣上匆匆在他身上瞥过一眼,便冲进了房屋之中。
哭泣、悲戚、逝世、惊慌。
那段日子昏沉得不见天日。
顾然被接到瑞王府中,瑞王问他圣上现今如何。顾然看到圣上晕过去了,但他却是低头,冷静道:“孙儿不知。”
圣上现在的情况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瑞王爷没说什么,只是再次探究地看着顾然。顾然面色不动,心底却是忐忑,良久之后,瑞王爷挥手让他走了,顾然踏出房门时,好像听见瑞王爷在同身边的人低声说道:“此子不同寻常……”
顾然身在府中,不知晓外头的消息。府中的一些小子嫉妒他被挑选到宛太妃身边的殊荣,一次次的拿些不入眼的手段来烦顾然。顾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有些担心圣上。
圣上醒来了吗?宛太妃下葬了吗?
又过十几日,罩顶的阴云忽地被烈日驱散,瑞王爷派人来找了顾然,他在顾然面前哈哈大笑,痛快地拍着大腿,“王立青啊王立青,你总算死了!”
顾然静静地听着。
瑞王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圣上昏迷数日的事你是不是知道?”
顾然顿了顿,耷拉着眼皮,还是那样的语调:“孙儿猜到了。”
瑞王爷定定看着他好久,开口同顾然说了圣上将计就计逼出黑手的一事。顾然听完后不禁露出了笑,这就是圣上啊。
顾然从来不觉得自己特殊,也并不觉得自己讨人喜欢。但同其他人被领着进宫,隐约知晓圣上要做什么之后,他却后悔起自己不讨人喜欢的这一点了。
宫中规矩严苛,但圣上对待他们这些小童却很是宽容。顾然在这儿还和因着北疆一战而闻名天下的薛将军薛远说起了话,这将军看着吓人,说起话来却是还好。尤其是说到圣上,薛将军眼底的自豪和喜意遮掩不了,顾然喜欢一切喜欢圣上的人,他尊敬这位将军,只是觉得薛将军说话好像有几分深意似的,他听不懂。
那之后,便是如同梦境一般,顾然被圣上带入宫了。
顾然晕晕乎乎,他不是为了自己被圣上选中而高兴,但也是为了自己被圣上选中而高兴。这其中说起复杂,心中的雀跃只想着:全天下最厉害的人,就要成为他的父亲了?
这个人要成为他的父亲了!
从此圣上便成了父皇,父皇待顾然极好,顾然也从没有好好的给人做过儿子。圣上学着做一个好父皇,他就学做一个好儿子。
一次,顾然夜中做起了梦,他又梦到自己回到了河北避暑行宫,见到了大宫女劝解宛太妃压住思念的那一幕。他不由走到两人面前,耳朵靠近,听到了大宫女说的话。
大宫女说:“圣上万般忙碌,行宫与京城只数日便可来回。圣上身体不好,若是当真思念您自然会来。但若是不来,您这想念只会成为圣上的担子,您不说,才不会让圣上劳累。”
宛太妃沉默地收起了念头。
顾然心中一股怒意升起,他在一旁大喝宫女:“大胆!”
但这一声刚说出来,他便从梦中惊醒了。顾然惊慌失措地去找了父皇,同圣上说着自己梦中的事情,说一说那个大宫女的古怪。
圣上的神情缓缓变了,他压抑地握紧了拳头,几分痛苦和悲哀显露,“然哥儿,父皇知道了。”
但顾然却觉得父皇早就知道了。
他被宫侍送出了宫殿,薛将军同他一起走了出来,口气冰冷道:“你让他难过了。”
顾然茫然抬头看他。
薛将军低下头,那双沉如深潭的眼眸好似能吞噬人心,他警告道:“下不为例。”
顾然看事通透并不是胡说。从这一日之后,他便隐隐约约从父皇同薛将军的身上看出了什么。等父皇他们长久的征战西夏回来之后,这样的隐约感觉变得更为明显。
薛将军对父皇来说是特别的。
父皇对薛将军来说是唯一的。
时间越久,他们之间的独特便越发的弥久留香,顾然想通之后,遵循父皇的意思,将薛将军看做母妃而待。
只是薛将军每次看到他一脸孝顺的样子总会表情扭曲几分。
“殿下,”身旁的小伴读跑过来,白嫩嫩的脸上是糕点上的残渣,“您又在想什么了?”
顾然回过神,平静地道:“议哥儿,你怎么这么能吃。”
褚议乖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拿着手帕擦过手脸,“回殿下,今日是侄儿过来讲学,我怕侄儿饿了,才去送了糕点,只是侄儿不吃,我就给吃了。”
顾然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从褚议的身旁往前方看去,正对上名士褚卫的眼神。
褚卫同他行了礼,顾然礼貌点了点头。
褚议小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侄儿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
顾然若有所思。
小孩子总是长得格外的快,薛将军重走丝绸之路回来时,顾然已经像是抽条的绿柳,一下蹿得老高,等到番薯和玉米遍布全大恒时,顾然已经快要立冠了。
身边的伴读也跟着长大,开始入仕为官。这成长的一路上有诸多的诱惑和坎坷,可父皇将顾然保护得很好,顾然的心性也非一般的坚定,天家无亲情,那也只不过是那些人不是他的父皇。
但过分的是,等他立冠之后便被扔去了监国,眼睁睁地看着薛将军将他的父皇拐到了北疆去。
父皇和薛将军在北疆待了三个月,等回京的时候,父皇似笑非笑,薛将军面色却是难看又僵硬。
顾然请安时,偶然听到了父皇和薛将军的对话。
“薛九遥,你说的那份大礼呢?”
“……”
父皇哼笑了一声,逗趣的意味浓重:“自己放的地方自己都找不到了,偌大的一个草原,你埋东西的时候都不想一想。”
薛将军闷声道:“反正那片都已是圣上的地盘,东西就埋在圣上的土地之下。”
父皇笑开了。
薛将军在外,是高深莫测喜怒难辨的枢密使。对着父皇却永远像是年轻的毛头小子,顾然笑了笑,走出了宫殿。
这次父皇和薛将军外出前往北疆,并不是为了玩乐,而是因为北疆契丹出了内乱,父皇等这次的内乱已经等了许久,在游牧人的地盘上兴建学院传教他们大恒话,用互市的繁华来提供游牧人一切想要的东西,这一切的一切,注定了游牧民族的今日。
大恒出兵,整治了因为内乱而混战的边关,大恒的骑兵一扫雪耻,让游牧人好好见识到了这些年来大恒的成长,随着胜利连连,游牧民族开始有人投降。
父皇所说过的话一个接一个的实现,可是脚步从没有放缓。他曾跟顾然说:“我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但很多却做不完了,这些事需要交给你,然儿,望你不要让为父失望。”
顾然行礼躬身,郑重道:“儿子晓得。”
父皇曾经说过,要让扶桑付出代价。
要让扶桑说大恒的话,以为自己是大恒的人,要让王先生后悔,成为他们扶桑人唾弃的罪人。
顾然记得这个,父皇若是没有做到,那么他会接着做下去。
*
顾然娶妻生子之后,顾元白开始琢磨起退位的事情了。
皇帝当久了对谁都不好。顾元白身子骨不行,更需要在年纪大了之后好好地养上一养。顾然已有贤名,他是一个很好的接任者。
但退位的决定,并不是那么好下。
站在权力巅峰几十年,说一不二几十年,骤然要将位置拱手让给年轻人,顾元白也有些不舍和惆怅。
但他已经掌权够久,到了该放手的程度了。
顾元白开始做起了准备,他相信自己,却不是决然相信顾然。他需要在退位之前将皇权压低,抬高文官集团和武官勋贵的权力,使其和皇权三方平衡。若是以后的皇帝不是一个好皇帝,那过度集中的皇权只会对大恒造成灾难。
政事堂、枢密院和监察处同样需要整改,制衡一道已经融入了顾元白的骨血之中,就像呼吸吃饭一般自然。
他需要考虑的太多,一个国家换了主人的事情也太过重大,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顾元白已不年轻了。
但他却像是醇香的美酒,仍然动人、温和。长久的身居高位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说不出的尊贵和威仪。
这样举手投足的大气,丝毫不因时光的流逝而褪去半分。
这一日,顾然和薛远一同从外走来时,便见到书房紧闭,田福生面色古怪地候在书房之外。
薛远上前,就听到书房内的圣上冷声道:“给朕滚!”
田福生低声:“是新一任的状元郎。”
薛远静静地朝他竖起了手指,田福生噤声。
田福生老了,听不清书房内的内容,但薛远还能听清。
薛远侧着耳朵,鬓角处染上几分白霜。他长久不露声色的面容已经激不起波澜点滴,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叹了口气。
他上前推了推书房的门,光亮从门缝中穿过,散落的灰尘在光线中沉浮。
借口有秘事禀报的状元郎正在焦急得同圣上表达着心意,浓郁的爱意让他甚至忘记了生死,直到身后推门声响起,才把他拉回了现实。
薛远从门缝中进了书房,又轻轻把门阖上。
顾元白坐在桌后,面上满是怒容。薛远的视线仔细地从他身上扫过,确定他全然无事,才移到状元郎的身上。
状元郎红着眼睛瞪着他,嫉妒和火气交杂,狠狠道:“逆臣!”
圣上若是都能看上薛远,又为什么不能看上他?
状元郎年轻俊朗,除了官职大小外自认不输薛远。圣上退位后就要同这位枢密使大人同游山水,这一次面圣有可能就是人生之中最后一次见到圣上的机会,满腔爱意再也忍不住,宁愿死也想要圣上看一眼他。
薛远被骂了一声“逆臣”,他还未说什么,圣上手边的茶碗就已被扔出,重重砸落在状元郎的身上,“滚下去!”
状元郎的表情痛苦的狰狞,他含恨看着薛远。
薛远已经很少亲自动过手了。
他在官场之中练就了一副永远面不改色的神情,该笑则笑,看起来很是风度翩翩,是个好说话的君子。但骨子里的暴戾从未从他身上离开,他仍然会暴怒,会用残忍的手段出口心中的恶气。
在圣上面前,薛远没有动状元郎,他笑看着他被宫侍带走。等下值之后,他便回了府,端坐于书房之中派人请状元郎前来。
状元郎来了,薛远抿了一口茶,撩起眼皮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
昏暗之中,他鬓角的白霜都已被遮掩。只剩下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座高山那么巍峨。
等状元郎坐下来之后,薛远便笑了笑,起身走到状元郎身后,掌着他的脑袋狠狠往桌角上撞去。
一下又一下,状元郎的惨叫声无人理会,鲜血崩了一桌,从尖角流了一地。
过了很久,薛远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该高兴,你碰到的不是几年前的我。”
当日状元郎一身鲜血,被人抬进了马车之中后后门送回了府。
薛远做事早已不漏破绽,但这次他却故意漏了些马脚,借此警告那些想要打他圣上主意的人。
从始至终,都没人能越过薛远走到圣上身边。
顾元白听完这个消息后倒是笑了,夜间与薛远相拥,取笑道:“多大的人了,竟然还跟个醋桶似的。”
薛远轻轻在他头顶落下一吻,岁月静好地搂着他,“我已生出白发了。”
顾元白即便是被时光所爱戴,但也不可避免的有了几根月光渡过的银丝。
薛远勾起他一根银丝,与自己的交织在了一起,“都已相伴到如此,哪里还能容人插入?”
顾元白双眼一弯,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
他在心中悠悠地想。
一辈子啊,就在大恒过去了,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篇章完!之后就是现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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