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温城中,一束束火把将漆黑的夜幕烧出了一个大窟窿。
虽有满庭暖光,林圆却只觉浑身冰凉,许是那轻薄少年站起身来挡住了所有暖光的缘故,只是她心中也奇怪,这公子身形并不如何高大,怎么揪片骗你能把这满庭满院的火把都给遮住了,也或许是应了一句家中父母尝尝挂在嘴边的“寒从脚起”,她现在可还是光着脚躲在阴影中呢,想到这,不禁有红晕染透双颊,赶忙四下寻找,把鞋袜都给妥帖穿好。
她偷偷瞟了那长身而起的身影一眼,那花苞也似地心思还未来得及绽放便被再远些地方的一支支火把飘摇出的火光,一柄柄大刀映出的雪白给惊散了,眼中霎时又染上了几抹哀切,心中有些怨恨,是怨恨这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把这样一位少年送到自己身旁,害他白白丢了性命。
天道是修士的说法,凡人脑海中可没什么天道,有的只是老天爷,贼老天!
至于这样是哪样,她觉得以她那只算好看不算聪明的脑袋一时半会儿定然是想不明白的,只知道别开眼去,水雾满眶,这一回却是少有念及自家命运,只为不忍看这少年的凄惨下场罢了。
林圆出身算不得卑寒,但也绝对算不得显赫。林家不过是宁温城中一个末等家族,说是家族却实际上早已没落,远远比不上刘家这等有龙盘虎踞之姿的地头蛇,这素衣白须的老者林圆认得,那日便是他陪着刘家少爷到了自家的小铺,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打砸。
刘家少爷对她肆意调笑她都忍了,泪水咋看眼眶里打了几个转都落下不去,谁让她的长辈确实欠下了刘家许多银两呢,只这位风流成性,生活糜烂的大少并不满足于此,在那之后竟是派人将她掳去府上,要强占她身子招她做通房丫鬟!
若是明媒正娶也就罢了,刘家势大又占了债主的名头,依照林圆天生娇柔软弱的性子最多就是在家里哭上几场就披上红妆,总算是还有个名分可以自我安慰,可这通房丫鬟却是大大不同,她怎么说也是个小姐,虽说没有千金,一金还是该有吧,也是到了她十岁时才家道中落,一落千丈,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哪里会不知道通房丫鬟过得是什么日子,那真是一处深渊,只要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所以林圆是决计不答应,但刘家少爷腹中虽说没什么韬略,但能玩那么多女人自还是有些本事,对于林圆的心思拿捏的恰到好处。
等到这生米做成了熟饭,碍于家族颜面又畏于刘家势大,林家多半是不敢声张出去的,依林圆那般娇柔软弱,事后自是对自己百依百顺事事顺从,大不了哭上几场闹上几回,自己就赏她几耳光几件珠宝美玉也就是了。
林家都不敢跟他叫板,凭林圆还能闹上天去不成?
只让刘家大少想不到的是,林圆在这等大事前竟也勇敢了一回,不甘坐以待毙,
叶枯像是没听见这人阴阳怪气的讥讽话语,背在身后的手五指虚握捏了捏,似是在回味方才那嫩滑的白皙,挑了挑眉,该是将才的动作重了几分。
火把照出的光亮飘忽满庭,林圆只觉得许久没有听见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说话了,心忧之下,不自禁地又转过身来,但见这位公子兀自伫立不动,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金边嵌在了这方小天地里,他似是被吓得呆了,连带着她一时也呆愣住了,脚上已然不痛,她心中没来由地涌出一股倔强,三步两步上前,挽住了叶枯的手臂。
“不错,比不了。”林圆本是轻挽,说这话时大有目空一切的意味,可说完后手上便突然一紧,死死拽住了叶枯的胳膊,火光橙黄,却只映出她目光慌乱,小脸惨白。
她这时才恍然回神,惊讶地发现刘家家丁一众连同那位素衣老者在内,俱都神色凝重,不敢向前半步。
林圆习惯性地低下头去,这才见得地上不知何时竟有一道弧形沟壑,如同一轮惨月,须发皆张,黄土翻卷,张牙舞爪,触目惊心。
叶枯手臂被林圆箍住,初时还是轻带慢拢,突然间就是骤雨疾风,好在他五行合阴阳接续了心脉修出了本命真气迈入凡骨七品境界,还不至于被这姑娘不规矩的指甲抓破皮流血,但也被绑得不自在,胳膊下意识地往回抽了抽,不料手肘处却有酥软之感传来,叶枯也不是全然懵懂的三岁稚子,哪里还会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只在心中道了声罪过就再也不敢乱动了。
林圆面色一僵,浑身绷紧,手上却反倒松了几分。
“阁下是何人,为何要管我刘家的事?”
刘家的人马似是对那道张牙舞爪的月弧十分忌惮,素衣老者向来只管打架,此时却不敢贸然出手,那位宽袍大袖做管家模样的人只好是硬着头皮开口相问,心中有怯,不自禁就搬出了他最大的靠山,只希望叶枯明白其中利害,知难而退。
叶枯笑道:“什么叫你刘家的事?这姑娘什么时候成刘家的人了?我叶枯不是刘家的人又怎么管不得刘家的事,好在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刘家人,这位小姐你倒跟我说说,你是刘家的人不是?”他这番话说的跟绕口令一般,神色从容,口齿伶俐,林圆心中觉得有些逗,可这笑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了下去,只呆呆地摇了摇头。
那素衣老者到还好,他在刘家中身份特殊,就是家主也对他礼遇三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做了刘家的奴才,所以听了这一番话也不怎么生气。倒是那出声发问的中年男人心中愤愤,平常搬出刘家的名号,虽不至于每每都能令人色变可也断不会有人敢如此戏谑调笑,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才在刘家中坐上这个位置,自是见不得别人践踏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门外抢进来,俯在那中年男人耳边冰面恭敬禀了几句,原来是院外那几个被紫毛小貂儿咬过的人熬不过剧毒,已是先后上了路了。
宽袍大袖的中年男人见叶枯佳人在侧,谈笑风生本就着恼,这下忽闻噩耗,回去定是少不了被一通臭骂,不禁就有万分恼怒起于心头,看叶枯与林圆就更加不顺眼,却是把心中怨恨都算在了两人头上。
什么林小姐,不过是被少爷抢来暖床的贱货,这贱人平日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难怪这次有勇气逃走,原来是早心有所属啊,不过这点怀春心事又哪里抵得过这沧桑的世道。
他正要招呼打手护院一拥而上,眼角却忽然瞥见了一抹紫影,当即吓得是一魂出窍二魂升天,这小貂儿动作太快又带有剧毒,一但被盯上让他这半点修为也无的人怎么早受得住。
正惊骇间,忽听得头顶有人噗嗤一笑,这一声笑来的突兀,撞破了火把的噼噼啪啪,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女屋瓦顶上,那少女一身紫衣周身蒙着一层眩惑的朦胧紫意,轻纱遮面,一手堆在胸前像是将什么东西抱在怀中,在她背后是明月悬高天,这月亮缺了一道口子,难圆难满。
叶枯轻“咦”一声,那上面的这不是白日里遇见的那位紫衣少女又是谁,而她怀中抱着的正是那一只背上生了一溜紫毛的小貂。
紫衣少女身笼紫雾,看不清容貌,无端生出一股动人心弦的神秘来,怀抱紫毛小貂立身屋瓦之上看向叶枯说道:“你这人讲话倒是有些意思,刘家人来刘家人去的,好玩得很。”
叶枯不着痕迹地挡在林圆与紫衣少女之间,仰视着屋顶上的人,道:“还好,能博姑娘一笑,想来也算得上好玩二字。”
紫衣少女将怀中的小貂放在一旁,自己也顺势在屋脊上坐下,纤细玉腿收在身前,声音幽深飘荡,道:“叶枯你不能不讲道理乱说话,我可没笑。”她方才是听全了叶枯说的那番绕口令,自然就知道了叶枯这个姓名。
这时,素衣老者冷哼了一声,怒道:“你们两个是谁家的娃娃,这般目中无人,未免也太没教养了些!”原来叶枯与紫衣少女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他,这素衣老者只觉自身半点威严也无,这才安耐不住,他心下也是暗暗诧异,不知这紫衣少女什么来头竟能豢养这等紫貂这等厉害毒物,也不知这少女何时到了屋瓦之上,竟然谁都没有察觉。
虽说刘家各人都是凝神注视着叶枯与林圆,但总不能连头顶上伏着一个大活人都不知道,素衣老者见紫衣少女兀自不动,像是没听见自己的话一般,又喝道:“还不快下来!”
他这大呼小叫,听的叶枯直皱眉头,想了想还不至于跟这种人在这种事上计较,道:“我怎么不讲理?你又怎么没笑?”
那紫衣少女玉指轻点,道:“你且上来,我才好与你详细分说。”
这话一出,林圆那才恢复些红润的脸颊刷地又白了几分,手上顿时一紧,似是担心叶枯就这么听了那紫少女的话丢下她到那上面去。
叶枯瞥了她一眼,这姑娘自从抓住他之后就没松过手,想来也是,但凡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是说什么也不会松手的,指了指林圆,无奈道:“我上不去,你还是下来好了。”
一旁的素衣老者见两人仍是彼此间随意地说着话,他方才的那两声怒喝倒像是孩子在无理取闹一般,当着这许多人之前,可谓是扫尽了颜面,登时一张脸都气得发紫,只想着先拿叶枯立威,那地上的惨月沟壑早被抛到了脑后,大踏步过来,指勾如鹰爪,迎着他叶枯面门按下,这一下要是抓实了,不会伤及性命,倒是会把叶枯的两颗眼珠子都给生生挖出来。
言语不足以立威,在这素衣老者的眼界看来,就只余下了血肉这唯一有分量的东西。
叶枯还没什么反应,林圆见那素衣老者大步掠来,铁指如钩,大风忽起,衣髯飘动,仿佛间似苍鹰扑击而下,就是这一记鹰爪拧断了她叔叔的手臂至今都卧床不起,她“啊“地一声惊叫,脑中只一片空白,再不做他想。
恍惚间,手上一空,是自己死死抱住的人也离她而去,林圆脑中虽已是一片混沌,可这突如其来空荡荡的感觉仍是让她心里不自禁地一酸,有两行清泪从那早已红肿的眼中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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