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
现世,永福寺。
一处僻静无人之地,空间散开涟漪,丁檠等人出现于此。
看了一眼依旧有些骚动的寺院,背着书箧的宁采臣不由感慨道:
“谁能想到这座在金华府名声不小的佛门宝刹背后,竟然是一处害人性命的魔窟呢?
“姥姥在此盘踞十余年,也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丧命于此。”
丁檠闻言也是叹了一声:
“世道多艰,老一辈的修者大多没扛住天地大变,被迫飞升上界。现在的九州,可以说是魔涨道消了。”
或许降龙罗汉降世,也是有这方面原因在罢。
奉佛旨意普渡群迷什么的......
叶月缘抿了抿嘴:
“如此,方为我辈用命之时。”
经过这一遭,这名少女也是成熟了不少,心底那股骄矜尚未来得及外显便顿如雪消。
丁檠轻轻颔首,另起话题:
“永福寺之事已了,我也该回山静修了,二位又有何打算?”
宁采臣笑道:
“我与丁兄不同,接下来还有一场乡试要参加。此次遭遇对我来说便如王质烂柯一般,幸好是反过来的。”
他们在永福寺耽搁了许久,然而因为内外时间流速不同,现世眼下不过九月十八,离秋闱开试还有几天。
宁采臣语气略显郑重,看向丁檠和叶月缘:
“如今亲眼见证妖魔存世,采臣觉得若想护佑生民,仅凭一人一家之力还是有所不逮。
“若能迈入仕途,位列三公,借朝廷之便集天下之力为一,或许作用更大。”
丁檠摇头失笑:
“原来宁兄还有此抱负,道门中有一位通真达灵先生,昔年为扬道抑佛,亦是投身朝野,后来也作出了一番成效。
“只可惜其人在宣和年间便已辞世,未竟全功。”
——通真达灵先生,别号元妙先生,姓林名灵素,字通叟。
“宁兄若想效前人故智,其中阻力颇多啊!”
那位神霄府仙卿得势之后,以“释教害道”为由,上书徽宗,请“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
不久后徽宗下诏:“佛改号大觉金仙,馀为仙人大士,僧为德士,女冠为女道,尼为女德”。
自此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崇道抑佛运动。
比如镇江府的那座金山寺,现在还是叫作“神霄玉清万寿宫”,仍然没有改回原本名号。
那可是法海禅师的昔年道场!
当年天地大变,黑山老妖率领万鬼返阳,意图建立地上魔国,这位大佬可是亲自出手,将黑山老妖迫退。
修行界至此方知,这位唐时得道的高僧,竟然还未离开九州,前往西天佛土。
也正因此,黑山老妖才退回枉死城中,甚少干涉人间。
林灵素能在这位大佬眼皮子底下,篡改其人道场名号。
丁檠都不敢去想背后究竟发生了哪些故事。
不过林灵素本人只活了四十余岁,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怎么展露地仙级数的手段,或可从中窥见一斑。
总而言之,丁檠对于宁采臣的志向,持谨慎态度。
宁采臣听了丁檠所言,依然坚持己愿:
“事在人为,此举非是为我私欲,而是为了天下生民。
“采臣俯仰无愧!”
丁檠佩服道:
“宁兄高义,我诚不如也。”
接着又看向叶月缘:
“世妹又有何打算?”
三人边走边谈,已是出了永福寺,沿着山道下山,到了官道旁边。
叶月缘一直在旁听二人对话,此时闻言道:
“九娘还得在金华府盘桓一段时日,顺便处理了那些五鬼木。”
先前三人共探地穴,其间的金银财货各自收取了一些,而那株庞大的缝合五鬼木,却是被叶月缘讨去了。
据其人所述,此物材质上佳,可以用来制作偃道机关,能增强其人战力。
丁檠和宁采臣对此倒也没有什么需求,便让了出去,任由其处置。
此时听了叶月缘回答,丁檠了然点头,又看向宁采臣书箧中的一口小瓮:
“还有一事要提醒宁兄,聂姑娘有幸踏上鬼修之路,宁兄可要时时看顾,莫叫她走入歧途,以免酿成祸端。”
聂小倩在得知自己有可能修成鬼仙后,便毅然决然地跟在了宁采臣身侧,言说要报答其人恩情。
丁檠想了一想,也就随她去了。
起码此女的心性还是可以相信的。
“不过聂姑娘在修成鬼仙之体前,最好不要过多接触生人,以免阴气侵染,致使他人获病。”
宁采臣自己有白泽须笔护身,倒是不虞此事。
不过他妻子体弱,家中还有老母,却得提点一二。
宁采臣闻言点头,表示理解。
“此事我会转告小倩姑娘的。”
“既然如此,那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宁采臣自袖中抽出白泽胡须所制神笔,挥毫太虚,凭空画出一匹千里驹。
接着翻身上马,对丁檠二人拱了拱手。
“二位,缘来自能相聚,缘去尚可追忆。今日一别,他年再会!”
说着挥鞭而去,马蹄起落,溅起一溜烟尘。
丁檠收回视线,又与叶月缘告别,然后转身离去。
步履轻快,身影很快消失在林木之间,与宁采臣相背而行。
——宁采臣是南下进入金华府城,准备乡试;而丁檠则是北上取道兰溪,而后慢慢返回临安。
其间或许还会去严州逛一圈,那里也算是文化名城,更有富春江这等“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的风景名胜。
《与朱元思书》中所写,“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正是从临安府富阳县,到严州境内桐庐县的水道路线。
传世名画《富春山居图》,亦是取景于此。
而且在十几年后的将来,理学大家朱熹还会前往严州辖下的淳安县瀛山书院讲学三年,并留下“半亩方塘一鉴开”的名句绝篇。
在其后更有陆放翁任严州知州二年,在此将自己诗文编篡成集,命名为《剑南诗稿》。
丁檠对此地也是心慕已久,如今得暇,自然要前往一探。
“此世若论文学,有尤杨范陆这中兴四大诗人,以及辛稼轩、袁枢、吕祖谦等人在世;若论理学,有朱熹、陆九渊两位大家;若论佛道,还有萨守坚、白玉蟾、王重阳......
“若能一一拜会过去,实在是令人激动的一件事!”
丁檠啧啧赞叹。
两宋文教发达,名不虚传。
哪怕九州是一个仙侠世界,但终究与地球南宋时期大同小异。
那些彪炳千古、名留青史的大家,应该不会消失,顶多人生有些变化才对。
“说不得还能看见朱文公提笔写战诗,才气如日呢!”
......
半月后,富春江上。
一叶小舟自江面滑过,前端坐一船客,背后立一船家。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前人所言诚不欺我,桐江之景,山水相映,秀丽若斯!”
丁檠坐在甲板上,打量着身侧碧波白浪,兴致上来,干脆伸手探入其中。
感受着江水流经指掌的快意,他对一旁的船家开口言笑。
话语间颇为赞叹。
船家年纪不小,胡须已是花白一片,但身体依旧康健,此时闻言笑道:
“原来公子也看过吴大家的小品书札,老朽在此撑船十余年,不少文人墨客都慕名来这富春江桐水一段游玩。
“耳濡目染之下,就连老朽都会背诵全文了。”
“吴大家寄情山水,落笔清新自然,读来朗朗上口,令人神往。《与朱元思书》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丁檠点头应和。
他半月前离了金华府,经由兰溪进入桐庐县境内,赏玩数日后便乘水路返回,准备在富阳县登陆,而后走官道去西湖。
一路上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倒也轻松愉快。
此时见船家谈吐不凡,于是便攀谈起来,说说一路上的风景名胜,聊聊这附近的奇人异事、乡野怪谈。
到了午时,便从后舱板下提出两尾活鱼,着小火炖了,又往其上撒一把青菜,吃起来有滋有味。
只是可惜没有美酒佳酿,不然把酒临风,横槊赋诗,不失为一件乐事。
听到丁檠感慨,船家抚了抚胡须,笑道:
“客人既然为此惋惜,今夜不如早睡,到子时老朽唤客人起来,你我共赴龙宫之宴。
“届时自然有美酒相待,还能讨要一二,明日再饮。”
丁檠挑了挑眉,好奇道:
“龙宫之宴?”
船家笑而不语。
丁檠见此法力运于双眼,注目看去,发现对方确实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艄公,也没有什么修行。
只不过身康体健,体内还有些许灵气残留,似是常得某种灵物补益,能益寿延年。
于是欣然道:
“船家有意,丁某岂有不应之理?说好了,今夜子时,还请船家引我去长长见识。”
他心中有些好奇,经过昔年一场大劫,九州之上如何还会有龙宫存在?
莫非是蛇蛟、猪婆龙一流?
......
富春江水流平稳,两岸群山连绵,江中沙洲点点,景色宜人。
到了晚间,艄公寻了一处开阔水面,长篙一点,将小舟固定下来,而后又拾掇了一桌小菜并几尾刚刚钓上来的活鱼鲜虾,和丁檠吃了一顿,然后各自歇息。
丁檠待在舱中,听着江水微微拍击船身的声音,放空一会儿思绪,片刻后才开始入定修行。
眼下自他得了青莲地心火也有一段时日了,不过还没有将青莲火全部炼化。
毕竟他不是单单炼化一枚火种,而是将整朵莲心火带着那座莲台一并收入了香炉之中,以肥遗分身逐步蚕食,慢慢炼化。
青莲地心火在地底孕育了千年之久,积蓄的能量浑厚无匹,自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功成的。
据丁檠估计,若想彻底炼化此火,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随着丁檠定息凝神,做了一个数息观,他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内视状态。
只见丹田之中,一口三足两耳模样的鼎炉安安稳稳地悬浮在那里,鼎盖上有狻猊踩珠,炉身有肥遗盘曲。
肥遗之身在六足四翼的怪蛇和黄羽赤喙的鹑鸟姿态中来回转变,不时朝着炉中喷出一口淡金色火焰,奋力炼化其中悬浮的一朵青莲。
每当太阳真火与青莲接触,后者就会微不可见地颤动一下,些许纯青色的能量逸散开来,被肥遗吸纳入体,在身下聚拢成一座莲台。
这也是丁檠能操纵的那些莲心火的来源。
“等青莲地心火彻底炼化,我郁仪真章的修为突破至第五层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丁檠估摸了一下自身功行进度,心中有谱。
吞噬炼化青莲地心火之举,对肥遗之身来说也是助长自身血脉的大好时机。
等郁仪真章修至第五层后,将肥遗之身与自己彻底融合,届时也就变相达成了长生的功果。
丁檠心中自得一会,又观察了一会炼化青莲地心火的进度,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从定中醒来。
果然听到艄公轻唤之声:
“客人,醒醒!子时已经到了!”
他睁开双眼,看向艄公,只见对方手中挑着一盏灯笼,正指向远处的水面:
“客人请看,那里就是龙宫之宴!”
丁檠看向其人所指之处,只见富春江上夜雾渺渺,有一画舫在雾中若隐若现。
雕槛朱窗,笙歌幽细,缓荡烟波。
间或有妖童媛女推窗凭眺,嬉笑之声侧耳可闻。
丁檠凝眸审视,只见一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正坐在舫中,身边有美婢三五,迸酒烹茗;又有一位二八姝丽侍立其后,为其捶背揉肩。
舫中宝玉充盈,声色豪奢,非寻常人家所能操办。
丁檠不觉讶然:
“这就是龙宫之宴?”
这艘画舫看似豪华,飘渺如同仙境,但丁檠若是有心,也能整这么一出唬人。
说实话,这与他所想的龙宫之宴相去甚远。
艄公却没听出丁檠话中深意,只是以为他太过惊讶,于是笑道:
“客人不必惊讶,那画舫主人是我多年好友、童稚之交。你我这便上去向他讨杯仙酿,也算是为明日做些准备。”
于是胡须花白的艄公轻点船棹,鷁首徐回,小舟向着画舫驶去,同时口中呼喝道:
“明允兄,好久不见!”
声音遥遥传出,那舫中男子闻声便笑道:
“原来是子俊,快快上来罢!”
舟到近前,自有人放下一块跳板,然后殷勤扶着艄公来到画舫上,丁檠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打量起整艘画舫。
那明允兄见此笑着开口:
“子俊,又带自家子侄前来开眼界了?”
艄公摇头否认:
“非也,此乃今日乘坐我船去临安的客人,我俩谈起这富春江上的奇人异事,提到了明允兄你,故而成行。”
“原来如此,”那明允兄了然点头,并无什么意外神色,而后看向丁檠,“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老朽俗名姓陈,字明允。”
丁檠闻言突然一道灵光自脑海中闪过,回想起灵隐寺中所记一桩秘事,于是出言道:
“晚辈丁檠,阁下莫非是洞庭柳君之婿、西湖水主陈君?”
中年人闻言一愣,和艄公相视而笑:
“竟然被你看穿了来历,不错,本君确实是西湖龙君,陈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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