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过之后,邹吾立刻就放开了辛鸾。
谁知道辛鸾被他刚刚夹得脚都软了,他这么忽然一撤,辛鸾双脚落地,差点一下子跪了下去!
邹吾捂着后脑勺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掺了他一把,“没事吧?”
“没事没事没事……”
辛鸾脸要喷火了,慌不择路地扶了他一把,指尖一触,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撤开了手,乱七八糟地开始拍打身上蹭上的硝石墙灰。
辛鸾一通乱来的整理仪容,最后扶了扶帽子:还好还好,锥帽没掉!
邹吾也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低哑道:“奇怪……”
辛鸾还以为他在说自己,吓得人都要没了:“啊——?”
邹吾却蓦地笑了,很开怀的那种笑,伸手帮他扑了一下他后背的灰,怕弄到伤口,手劲儿很轻,“我是说这个岗设的奇怪,西市东市都自有市署管理,从来不曾在坊市门口设岗盘问,天衍开国以来一直鼓励市贸经济,便是当初国内扫平乱党时都不曾下这个功夫——这次筹划追逃的到底是神京的哪位大人啊?这么大胆吗?”
“大胆?”辛鸾听不懂这个评价。
“南境还有战线,南阳是要南方提供军需物资的,别的都好说,药材的大宗都在这儿……”邹吾点到为止,也不多说,况且此时也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辛鸾闻言也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这个。南君墨麒麟申睦桀骜,他父亲在时,南境战事也时战时休,其中细节他不清楚,若说他脑子里关于市署最近的消息,也是他叔父假苦肉之计,曾经禁行神京通市,收紧城防,唯一的益处,大概就是推进了天衍十四年的神京廉政,让那些年节走动的外省人没能有机会送贿。
·
此时辛鸾喘上一口气来,整个人就顺畅了许多,他直起腰,活动了活动肩膀,却不防邹吾忽然在他面前伸出了手。
“……嗯?”
“不是站不稳嚒?”
邹吾没有看他,话说的难得有点犹豫,“扶着我点。”
这话就像一口热汤锅,辛鸾起先是烫了一下,咂摸过后,瞬间开始真香。他不做声地咧开嘴角,欢欢喜喜地抬起手,怯生生地放进了邹吾手心里。
西市是个大市,现在又赶上快开春和上元节,往来卖货运货的人便尤其的多,隔着一道坊墙也能听出里面是何等的热闹。他们走的这条斜马道幽深冷寂,距离邹吾所说的小门至少还有五十丈深,再有马车行经而过,他们再那么一挤,两个人就开始有点神思不属了。
“我……”辛鸾悄声犹豫着,“我还没来得及问你……”
辛鸾的手葱白柔软,娇养得比女儿还女儿,此时手心里出了汗,触起来又热又湿,软软地抓着人的时候,像是要把谁的心裹进里面。
谁知邹吾却瞬间绷紧了身体,低喝一声,“前面有人。”
辛鸾一愣,这才看到距离他们五个马身之外,两个南阳的府兵正持械把手着一处小门,简直要崩溃:他们左避右闪,怎么还躲不开这个盘查?!这里距离正坊门不算远,里外全是行商运货之人,虽然守门的只有两个,可他们却一不能动武硬闯,二不能打晕拖走,只因一旦冲突起来,无论大小这么多人呢,肯定要引起骚乱,他们之后再怎么都是难混进去了!
“怎么办……?”
辛鸾嘴唇轻轻哆嗦起来,用力捏邹吾的手。
邹吾却松开他,把手落在他的腰上,“别回头。”
此时一辆马车赶过,两个年轻守门也瞧见了他们,邹吾整个人都恢复到了任事状态,低声道:“斜马路窄小,现在掉头会让人生疑。我们过去试探一下,你看我暗示,如果需要还要借你的玉髓一用。”
辛鸾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应对,但是听他安排,他只有点头。
两个守门抱着长戟,这斜马道少有人来,看着他俩一身白衣曳步而来,眼中都露出狐疑。胆大如骆驼的商人、臭当兵的、压货的、护镖的,他们见得多了,这两人可都不挨边,待人走近,他立马扬着下巴喊了一句,“照身贴拿来看看!”
辛鸾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邹吾倒是很稳得住,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卷,彬彬有礼道,“今日出门急了,’照身贴’没有带上,我们与徐记有要事相谈,这是引荐……”
徐记——这是徐宾大人远亲的玉石铺子,在南阳这一亩三分地,司丞徐斌大人就是天,年轻卫士看多了想跟徐记攀上关系的人,立刻不耐烦道,“去去去,现在全城都戒严了,没有照身贴别进!”
那人很是粗鲁,因为把手门关,自觉身份也不同了起来,正巧坊门后面还有货车要通过,那守卫嫌弃他们碍事,看辛鸾个子小,就想推他,邹吾脸色一沉,伸手啪地一下将那手打落。
“什么人也敢乱碰!”
邹吾手劲儿不小,那年轻的守卫吃痛,见他如此大胆,戟指就要喝骂。
谁知邹吾却比他还怒,冷冷喝道,“给你几分颜面便不知天高了嚒?南阳公廨的府兵是吧?你去把陈全给我叫过来!”
辛鸾带着帷帽,侧头一偏。
他知道邹吾这只是在虚张声势,但说实在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声音不大,却积威甚重,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那卫兵年轻,这一下完全被邹吾唬住了,握着长戟肩膀一缩,整个人蓦地紧张起来。
陈全是南阳徐斌之下第二号人物,总管整个公廨府兵,这个小兵平日都是什长负责,陈全哪里是他接触都得到的?他听来人直呼其名如此倨傲,一时不明底细,说话立刻虚了,“哎哎,请问您是……?”
邹吾却不理会他的前倨后恭,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你喊是不喊?——要么让开,要么喊人过来,别耽误我们时间。”说着一手搂着辛鸾,一手冷冷地拨开他们的长戟就要往市里进。
守门的小兵原本今日定好要和朋友去大宁坊蹭吃蹭喝的,此时被长官喊出来当值已经满心的赌气了,谁知又碰了这么个硬茬?他小角色本不敢招惹,可今日西市戒严非同小可,此时让他放行出了问题他可是要担责任的,左右为难下只能强行横着长戟,与邹吾僵持在一处。
而此时,他身后坊市内的运货商人正要往外出,一把乱髯的大汉格在两截货箱外,明明兑好了另一侧的出行凭证却无缘无故地被堵住了,只能大吼着催促,而这一催,门卫小兵更是心急火燎,整个人都手足无措起来。
好在这边的骚乱立刻被什长留意了,他是统领这西市巡防的长官,还没赶过来立刻喊道,“车都赌了!南门那边怎么回事?”
年轻的护卫一脸惶急,不敢说自己得罪了人,也不知哪里来的急智,用力喊道:“长官,这里有俩人,他们要找陈大人!”唾沫星子都吼了出来。
“陈大人?”什长狐疑地喊回来:“陈大人今日全城的巡防,去哪里找去?”
辛鸾心如擂鼓,本能般伸手就想抓邹吾的胳膊!他不知道邹吾是准备了多少,能不能扛得住他们这些人的对峙,还好邹吾不着痕迹地挽住他,手上用力,让他稳住。
只几个弹指,什长从马车货箱的缝隙里辗转出来。
这人原本还一脸的莫名其妙,谁知抬眼就看到南面窄门外面两个人,一高一矮,行迹亲密,都是白衣,戴锥帽的矮个子他看不清面孔,可高个子的男人衣着却不是凡品,乍一看仿佛是简单的文袍白纹缎面,再一看就能瞧出那精致绣工内敛的粼光来。
这什长自认是个明白人,在他们南阳这个地方,能穿这样的衣服,能直接喊出陈全名字的,可不会是小人物,于是立刻拱手,客客气气道,“不知两位有何贵干?”
这态度可比那个年轻守卫周全多了,可邹吾却没有理会,眼皮一抬,“什长是吧?”
什长赶紧点头。
邹吾揽了揽辛鸾的肩膀,波澜不惊道,“我们是陇文府上来的,要去徐记的玉记,没想到被拦在这里……”他轻描淡写地撩起眼睑,眼神陡然锋利,“徐大人把西市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你,你就是这么替他办事的嚒?”
这什长听邹吾这么个口风,心里立时咯噔一声。
南阳的长官是徐斌徐大人,徐大人老家在信阳,这个人尽皆知的事情说出来没什么,但是能直接说出信阳陇文府的可不多了,这两人哪里是与上司陈全有旧,这分明是直指司丞徐斌大人啊!他能领西市的差事不易,不知走了多少门路才混到这么一个肥差,此时还哪敢怠慢,立刻躬身道,“是下官失察,不知贵客远道而来,两位……是……?”
此时邹吾轻轻捏了一下辛鸾的肩膀。
辛鸾立刻会意,抬手将颈上的玉髓摘下,递了过去。
辛鸾贴身之物皆敕造水准,论之稀有难得,举国无双。
什长生于南阳长于南阳,在这西市玉街待了一段时间,自认识货,也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来此淘买良玉,却还是差点被辛鸾这一点翠绿晃瞎了眼睛。
他原本看辛鸾衣着寻常,一直带着帷帽不肯露出形容,心中还有点嘀咕,此时看了这样极品的玉种,想来若不是徐记徐大人的亲眷,哪里能用得起呢,他将玉还了回去,谄媚道,“抱歉抱歉,今日南阳上面下了旨,全城都在设岗忙乱,险些误了衙内与,与……”
隔着帷帽,什长不知辛鸾身份,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辛鸾却好心,清泠泠地把话接过去,“是他夫人。”
少年人的声音不辩雌雄,什长无有怀疑,立刻会意,“险些误了衙内与尊夫人的大事……嘿嘿,二位贤伉俪今日还一道前来,一看就是感情深厚,让人羡慕啊。”
邹吾本来就没料到辛鸾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还在想:这小孩怎么什么都敢乱诌?现在听什长一说,他呼吸一紧,差点呛住。
辛鸾心里倒是挺美,他心道:这就是成了啊!
他正等着举步进去呢,谁知邹吾居然正色着,又把话题勾了回去,道,“这位什长,我们夫妻二人来的匆忙,没带’照身贴’,听刚才这位小兄弟说,无照身贴者不许入内。”
“害!”
什长此时心中有了定论,知道这是南阳的“自家人”。上面的严查检录不得消停,说是丢了天朝的太子,他心中不屑,想着那金枝玉叶儿没事儿还能跑到这里不成?但眼前的可是徐大人的亲眷,没道理让外面的规矩因为这点小事为难了自己人。
“谁不进您都不能不进,没带’照身贴’这个简单……”他一边打着旗要身后的马车客货后退,殷勤地让人马为邹吾让路,口中道,“在咱们曹仓登记一下也是一样的。”
辛鸾呼吸一窒,帷帽里直接翻出一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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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一队停滞许久的商队见不得寸进居然还要后退,此时不满地叹气起来,辛鸾硬着头皮乱想,心道登记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与邹吾就胡诌两个姓名,反正到时候等公廨核对最早也是晚上的事情,到时候他们已远走高飞,还怕他来查问嚒?
挂在小门上的简竹排被人毕恭毕敬地拿下来,再由什长毕恭毕敬的递过来,辛鸾就要接笔了,邹吾却无动于衷地看了那竹排一眼,冷淡道,“什长居然还要留个案底嚒?”
辛鸾不知道这是个怎么路数,有点懵。
什长也懵,解释着:“是这个意思,衙内既然和徐记有渊源,您们也当知道,现在上面守官关口盘查都收紧了,我们总是要留一份案底报备的。”
邹吾嗤笑一声,“你也知道上面收紧了,我家亲长遣我们来本就不欲声张,你居然还想要我们留下明面的公文,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嚒?”
辛鸾一想,对哦,何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看邹吾这般说,又想到那什长说“上面”,他也立马放下笔,打起配合:“东边棘原那边年前就戒严不得走动了,现在刚倒出一口气来,我夫妻亲自来了南阳一趟,你们这样就不怕得罪贵人嚒?”
辛鸾十数年如一日养在王庭,那份矜持傲岸,拎出来,谁都比不得他周身的气派。
只是他说得煞有介事,邹吾心中暗自嘀咕:这怎么回事,他在说什么?我们说的好像不是一件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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