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是不是疯了!”
“时风月都说了疫症控制不住,他不跑,他封城?”右相的私邸,十余个官员蒙着厚厚的面纱,心惊胆战地边说边哭,“他不跑就算了,还不许我们跑?还把老夫的小女儿小儿子叩钧台宫了……”
整个渝都已经被封住了,不论中山城或是下山城都弥散着那股清苦的艾草的味道,从高处扫视整座城池,全城都冒着簇簇青烟,让人分不出哪一处在焚艾草,哪一处在焚尸。
整个街上都没有闲人了,中山城官署聚居处的是戒护最严密的,但也拦不住这些官吏的人心惶惶,前来右相的私邸一路上,不论是撞见手臂绑着白色带子的医者,还是绑着红色带子的赤炎,都让他们心惊肉跳。
除了事关民生的主要衙门,官署全部暂时停止了运转,中下层官吏被强制要求居家隔离,总指挥署一条严令直接压下:“若有携眷外逃者,杀无赦”,武烈侯又亲自带兵以保护之名,将十名大员的小儿女请上钧台宫,让他们为群臣做个表率出来。
中山城临时搭建的指挥室每日急发王令,忙得脚打后脑勺,他们一群年纪在五十上下的老头子,都是那日写了请罪折子的人,被夺职在家也闲呆不住,便每日蒙着面来右相府小坐一会儿,空茫茫地抱一会儿茶盅,委顿虚望。
不过这个时候,他们满眼悲伤想的却不是罢官免职这些俗事,老头子们深耕渝都多年,影响原也不止在头衔上,门生故吏,人脉资源,这不是朝夕可得,也不是朝夕可失的东西,他们不怕被朝廷抛下,他们只是怕死……
“诸位也不要这般消沉沮丧,他辛鸾不敢拿我们的子嗣开玩笑,出了任何的闪失,他自己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来,诸位尝一尝这个,三足鳖,前几日送来的,据传食之有奇效,可避蛊疾。”
申不亥此时也是强打精神,申良弼和他的小女都送进了钧台宫,他这个做父亲的,难免忧心忡忡。
众人恹恹地看了眼端上来的小盅,好像连接碗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些天他们顿顿吃大蒜、餐餐喝屠苏酒,哪个都说有用,可是真有用假有用谁也不清楚,吃得这叫个腻烦厌恶。
一人慢慢抬眼,迟缓地扫过众人,开口,“刘大人……今日怎么没有来?”
申不亥一边啜饮,一边缓缓答:“他府上有两个采买下人染了病,老夫叫他这些日子就不要来了。”
十几双睧耗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不约而同地绷直身体,麻利地接过送到眼前的三足鳖汤,“安全起见,刘大人还是在家呆个月余比较好,我听说感染这瘟疫的也不是立刻就有表征的,就算请了医者,医者也分辨不出人到底是真没事还是短期内没有发作,以防万一,他们府上还是不要出入了。”
“就是这个道理。”立刻有人附和,“我还听说殿下最近喝药喝得勤,不知是不是专人为他熬制的防疫药,听说闻那个味道就和病患服的大是不同,我看我们也该去打听打听,甭管药材多稀珍难得,我反正是花多少钱也愿意买这个方子啊!”
“是啊是啊,”刚吃过三足鳖的官员忽不满足了,一时恨不能将所有可能有用的食材药材吃遍,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讨论起最近还有什么可以防疫,一片嗡嗡嘤嘤中,忽然有一末座官员插言,很是迟疑道,“打扰下诸位,我先问个问题……”
所有人停下来,看向他。
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刘大人既然染病了,下官想问问,他的府邸在哪?这段时间也好避开。”
官员们顿时又炸了,热烈地商讨起来,“对对对,这是要紧事,成益提醒得对,老刘家是那条街来着?”
“殳沛街还是山岩街……哪一条来着,咱们最近都不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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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难以想象自己解毒养身的药也能被人盯住的辛鸾,此时站在门口,忙里抽空地一口闷掉翠儿端来的黄土色药汁:“都说了各自居家,那些打渔为生的百姓都被强制不许出渝都了,这些人脸也不蒙的走亲访友聚众嫖赌,他们是怎么想的?叉烧了心,不出门是不能活是吗?”
刘初六手臂上绑着黄带子,蒙着面巾一口气冲上中山城前还担心过辛鸾不会见自己,没想到含章太子听到传报,直接就跨出了门槛,伸手批了刑部求合勘的公文。
这是刘初六第四次见到辛鸾,第一次与他讲话——不像壬区时温言款款,不像大典上杀伐决断,反而像邻家少年一般语速又急又快,一口气还能迸出一句下山城的方言,刘初六不合时宜地笑了,有面巾蒙着,看不着他咧开的嘴角,但眼睛一下子就弯了。
辛鸾敏锐地挑了下眉,瞥他一眼,“别笑了,赶紧去干正事儿。”
说着一把把公文递还给他,刚要旋身,又想到什么,抓住刘初六的手臂,“哦,对,跟邹……跟你们侯爷说一声,也怪我之前没和他说清楚,下山城的百姓事宜他全权处置,遇到那些煽动闹事的,要抓要拿他自行斟酌,各部我会立刻打招呼让他们配合他。行,快去吧。”说着信任地拍了下刘初六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转进议事厅。
没有冷遇,没有等待,跟以往的公门对接完全不一样,刘初六有点飘。
翠儿刚听着辛鸾说的话,知道这又是要迅速发给各堂官口命令,生怕忘记,原地就拿着纸笔记上,等写完了,抬头一看眼前傻站着的刘初六,忍不住出言嗔怪,“你倒是走啊,呆着干嘛呢啊!”
“继续说罢,”进了屋,辛鸾的神情无形中沉重了许多,他快步走到大案的一端坐下,面对着九位臂绑白带的医生,不绕任何圈子地直接发问,“现在除了人手不足,你们还差什么?”
与会应该是十位的,对应下山城十个区的医署负责,“癸区”负责的那位明显能力不足,病人都涌入病区了,医署防控布置的一半还没有完成,辛鸾几个时辰前知道了这事儿,直接调了赤炎去协助,下令让那位负责人搞不好人地物也别上来了。
此时是近午的巳时末,艳阳高照,热气蒸腾。
这些人每个都有十几到几十个病人,早间要自己病区走一圈确认情况,下午深夜往往要遭遇好几起病人病势突然转急,邻近午间是他们相对最能腾出时间的时候。清水就在身边,辛鸾又洗了一次手,握住笔杆。
“地方不够,没有足够的地方收治病人,没办法把他们有效隔离,这个局面迟早失控。渝都忽然封城,大家都很害怕,许多医署连床铺都没有准备好,病人就涌进来了,更要命的是很多人觉得自己有些难受就要来看诊,医生也没办法确认他到底有病没病,他们偏觉得在医署呆着比家里呆着安心,表征明显我们能留都留了,上一批军铺和席子是够用了,可地方不够用了啊,我们也不能把人晾在大街上,他们安置不好,场面只会越来越乱,现在整个医署挤得全是病人,对,还有病人的亲人,根本就没有下脚的地方,走到外面,排队看诊的人更多……”这负责人比较实在,唉声叹气地,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嗯……”辛鸾温和地掐断他,点头,“县衙、县学、所有休沐的衙门口,这些都用上了吗?”
“都用上了,我们分了好多医生过去,有些地方两个人管着好多人。”
这就难办了,辛鸾不可能凭空变出地方啊,他沉了口气,抬头问糜太医,“按照以往疫情经验呢?渝都容纳不了病人,太医署会怎么办?”
在他下令封城之后,糜太医立刻一边告罪,一边主动请缨,大疫当前,辛鸾是看到医生就金贵,能用的一个医师,就不会罚一个医师。再有糜太医也争气,一连几日调度有序,建议中肯,因为十分熟悉以往治疫的流程,辛鸾顾不上之前的破朔迷离,直接起用了他,让他负责甲字区。
糜太医极为冷静:“朝廷会将所有疫症患者赶进一个空山谷里,然后将山谷封住……”
辛鸾眉目不动,握着笔的手倏地一顿——
糜太医的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强稳住心神,容色如常,“每每瘟疫之灾,靠人力,却也更靠天命。医家诊治疫症,常常要到后期病死者甚多才能找到最有效的疗法,现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是遏制蔓延,没法药到病除……殿下,微臣这样说您可能会觉得刺耳,以为臣是冷血无情之人——”
辛鸾这才抬了头,朝他一笑,“这是什么话?糜太医但说无妨。”
“瘟疫虽烈,患之也不是人人都会丧命,熬过去了,也就自愈了,十余年前,西南大疫,赤炎封禁半年后又解禁,也是有许多人活下来的。”
时风月一肘子撑着沉重的脑袋,缓缓将目光看过去——
她昨夜急救了一晚上,半个时辰前刚以两具尸体收场,现在耳朵里都是死者家属的哭泣声。本来今天不太想说话,可糜太医一句轻巧的“熬过去,也就自愈”了,好像一柄大刀砍进了心里,立刻让她生出尖锐而久远的痛楚来。
“我不同意。”她张口否决。
医者多有仁心,以不能救死扶伤为苦,像糜衡这样的倒也是少见。
辛鸾不置可否,抬起头看糜太医,目不斜视,“这话是有些刺心的,不过也是兜底之策。万不得已时我会考虑,现在还不必。”说着他话锋一转,“那现在就只能先暂时征用民间场地,祭祀之类的庙宇大家可以诊病嚒?只是先做个过渡,新的医署空地已经在建了,但是还需要再等些日子。”
糜太医胆子大,直接回应,“在鬼门关进进出出的人,庙宇有什么不能用的?”
辛鸾点点头,有人敢就行。下山城多蛇庙,他很怕,每一次见不是心脏停跳就是想晕倒,要不是疫情防线趋于崩溃,他绝对敬而远之。
但也有胆子小的神色闪动,不太敢说话。
辛鸾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来,“那我就安排人去启用庙宇了,清理工作和布置病房我会让他们都尽快办,让你们明后天就能安排人进去。”他顿了一下,“有人害怕也不用强求,让信徒们住吧,这个关口,他们的神灵也该保护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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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灵宫的西殿,门窗罕见地封得严严实实,外人看来仿佛是向副怕风般,生怕下山城的病气卷入他的寝宫一丝一毫,殊不知一进入寝宫,赫然见偌大的正屋中六张大桌,六副大算盘,六位美貌的哑女,正“噼噼啪啪”地把算盘拨得震天响。
“果然还是这个时候好赚钱,安哥儿你说是不是?”向副一手搂着安哥儿,一手擎着盏山顶浮翠,呷过一口,又来捏他软软的脸,“夏边嘉还让我收敛着来,殊不知这个年头,从来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天予不取,天诛地灭。”
安哥儿对他的一厢情愿闻也不闻,透明的眼珠盯了他一会儿,觉得无聊,扭开头。
正说到这儿,殿门忽地沉沉地退开了,夏边嘉满头大汗一脸慌乱地进来——
向繇眉头轻轻一蹙,“去见糜太医了?你换衣服了没?”说着就要捂安哥儿的口鼻,紧接着一想又不对,起身抱着安哥儿把他交给使女让她下去,自己撩了下长发,捞起茶盏,款摆着往夏边嘉那走,“又怎么了?”
“向副,出大事了。”
“出就出呗……”向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食指轻掸,掸出山顶浮翠最嫩的一片黄叶,“太平盛世能有什么机会啊?我只怕事出的不够大,局面乱得不够痛快。”
他才不管那些逐渐攀升的病例人数,他只关心他的进帐字数,只是夏边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猛然变了脸色:“指挥室刚下的令,下山城蛇庙被征用了。”
向繇腾地瞠大眼睛。
夏边嘉:“命令已经发下去了,您知道辛鸾手底下那些人动作有多快,我估计也就后天,下山城的庙就都成变成’毒区’。”
向繇不由分说地把茶盏塞进夏边嘉手里,急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气急败坏,“他征用那干嘛啊?!那是每日给蛇灵上香进贡的地方啊!”说着啪地打翻夏边嘉手中的茶盏,“别喝了!还喝什么喝!那糜衡呢?!他白长一张嘴就没拦着点吗?!”
瓷器在光可鉴人的理石上被砸了个粉碎,夏边嘉动也不动地垂下眼眸,“糜太医说殿下心意已决,他拦不住。”
向繇的脸色愈加难看,忽然想到一头,“那申不亥他们呢?都干什么呢?”
夏边嘉:“每日碰个面,伤春悲秋,吃三腿王八防疫。”
“这些蠢货能不能有些出息?!”向繇放声咆哮:“也是做了这么久官的人了,这么不经事!你……”向繇原地想了想,理了理思路,“你前几日说的也有道理,我们现在动作太大,辛鸾迟早要察觉,不过现在局面这么乱,他还顾不上我们这点小麻烦,黄壶和李卫国瞒报在前,他还没腾出手发作呢。”
夏边嘉没有抬头,直接请示,“那我们现在是……?”
“让申不亥那伙人先动起来,为我们掩耳目。”
向繇此时已经镇定了许多,捻着手指,阴冷道,“挑个聪明人去劝谏劝谏他,告诉他,现在再不想个法子保住黄壶和李卫国,小太子秋后算账,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到时候,一起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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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的第四天,确诊病例交到辛鸾手中已经达到一千九百七十五人,比起祭神大典那日已经翻出五倍还多,辛鸾用难以想象的行动速度,还是拦不住时疫的蔓延。
整个渝都的疫情防线,一触即溃。
“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以为拿折子就能淹了我吗?”辛鸾出离愤怒了,申不亥平时滚刀肉就算了,这个时候能不能不添乱!
翠儿内心战战,这些折子辛鸾是看过了几本之后不耐烦了让他们来看总结出个提纲最后交给他,她是觉得写得还算有些道理,才敢跟主子说的,没想到辛鸾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她有些委屈,眼泪直接就落下来了:“这位严大人说’《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朝廷治时疫本有成例可循,如今殿下几条命令操切过急,譬如封城、譬如全体蒙面、譬如直报病灾人数,这些都是容易引起慌乱之决断……’奴,奴觉得这些是有些道理的。”
辛鸾胸口那股血腥气又顶上来了,缓了缓,“他们是不知道底下都惨成什么样子了,才说这些事不关己掉书袋的话!我若下令中山城开始接受重症病人,你信不信,这些人肯定也是第一波开始说疫情严重,我拿他们的性命在开玩笑的!”辛鸾说完这话,又猛地停住,不舒服地按住心口。
翠儿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帮他顺背顺气。
辛鸾:“黄壶、李卫国都看严一点,别让他们死了……”他闭着眼,声音低迷。
翠儿怯怯问:“那这些折子呢?”
辛鸾:“留中。他们爱上就上,先不管它。”
此时是晚间用膳的时候,暮色苍然,群山将睡,指挥室内难得的安静。说着辛鸾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铜漏的时刻,缓缓站起来,“走吧,今天走哪个区来着,你跟我一起。”以往这个时辰辛鸾都是让翠儿回钧台宫休息,姑娘家,他总是怜香惜玉些,不想让人跟着自己连轴转,可今日他改了主意,打算带她下山看看。走出官邸,他展开翅膀,朝着翠儿招了招手,翠儿讷讷上前,有些搞不清状况,下一刻,却被辛鸾用力地搂住了腰身。“一会儿就好,别紧张。”说着金红色轻轻一扬,翠儿只感觉脚下一空,被他搂抱着,腾空而起!
禁空令在全城进入战时状态后就为赤炎放开了许多,因为一些紧急调令需要迅速传达,能飞能跑的这个时候只要是不穿行人流聚集区,都被允许了。皓月当空,整个渝都沉入苍冷的阒静,俯身而起,能看到中山城、下山城逐渐展开的房屋轮廓,屋檐衔连着屋檐接上风雨之山的山棱线,偶尔在深冷灰蓝中燃出一簇簇火光,那是彻夜通明的医署,看起来有股妖异的美丽。
辛鸾的速度很快,也就是喝了几口水的功夫就迅速到了山趾的水军码头的高地,翠儿被辛鸾松开的时候,知道有些不合时宜,可脸上还是忍不住飞红:辛鸾身上的味道很香,柔软得令人心醉,让人抗拒不了。辛鸾自己倒没察觉,跃上一个平层库房的仓顶,看着码头卸货。
“不是说封城了嚒?”翠儿拿手扇了扇风,让自己冷静点,凑过去低头看。
“是封城了。十几条船道,现在只有两条开通,都是直隶来运物资的。”天热,白天晒得人卸船进展很慢,只有晚上还能快一些,“山趾南面是武道衙门田山七他们正搭建新医署,木料建材这些都是要运的,还有就是下山城三十几处医署的药材药用补给……这些都是大宗,其余零零碎碎,更多。”
翠儿:“那我知道前几天那几位大人是怎么找到机会出逃的了。”
封城第二日,辛鸾抓住了几个外逃的中层官吏,就像他之前下令的那样,全家斩首,斩立决,一口气扼住了蠢蠢欲动的外逃之风。
辛鸾摇摇头,“你想简单了。再密的数罟也总有百密一疏的地方,想要施展的人,总是有我们不知道的法子,像水一样漏出去。”
翠儿皱眉:“既然您都知道,何必还强留申不亥他们呢?”她不解,“他们明明什么也不做,走了不是更好吗?也不会有人给您添乱添堵了。”
辛鸾忍不住笑了,“你以为我是为了抖威风才押着他们?”
笑过之后,他垂下眼睛,低沉了声音,“我才不想留他们,他们若是无足轻重之人,只要没染病,能显神通走就走了,不要让我知道,我也懒得计较,可是谁让他是右相呢?他走了,他的门生故吏还敢呆吗?朝廷官吏走了,百姓还敢呆吗?”
辛鸾扶了翠儿一把,往高坡上走,一路行来有疏通水道中的淤泥的民伕,有在火塘里烧毁沾着血迹脓疮的衣物被褥的医者,沙土旁有人搭帐篷,亮起微弱的灯火,影子暖暖地投映在篷上,忽地有人带着面巾全副武装地冲出来,翠儿一不小心和他对视,镇静疲乏的眼睛,回挡铜墙铁壁般的麻木,“深夜不要乱走,赶紧回家。”口气不善,他把她和辛鸾当成了夜游闲逛的百姓了,翠儿讪讪点点头,辛鸾隔着衣裳握住她的手腕,快步扯了她一把。
深入病区,能看到更多赤炎化形的人,有的抬着重病人转移,有些急运着东西在迅速狂奔,医署外面病人排着队,病恹恹地站着、坐着,头垂得比肩膀低。
“诶,那个是卓少爷罢。”
翠儿眼尖,正瞅着没人呆的黑泥墙角,一个手上绑着黄色带子的少年背对着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弓着腰,对着墙,头发很乱,塌着肩膀。
还真的是他。
辛鸾走过去,没什么力气地朝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卓吾立刻烦躁地回头大吼,“他妈的谁啊——”看到辛鸾后又立刻闭上嘴,慌乱地抓起扔在一旁的面巾蒙上脸,辛鸾这才看到他的眼睛是肿了。
“怎么了你?”辛鸾蹲下身,前几日他自报奋勇,还是要与黑熊搏斗的架势,他哥把他从赤炎一队调到武道衙门,不至于到现在还生气罢?
“你离我远一点。”卓吾闷声闷气把自己挪远,“我刚抬了个混老头上来,备不住就传了。”
远远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什么,医署门前木讷虚弱的人群骤然动了起来,人影缭乱,坐在地上的也迅速弹起狂奔,辛鸾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去看怎么了,卓吾看着那群求生的人群,见怪不怪,“肯定又是开了一处医坊,有病床位了……赤炎说每次接到命令去布置新医坊都像是打了一场硬仗,门还没开,天还没亮,就等了一排闻风而来的病人……阿鸾,”他埋怨地朝他投去不解的目光,“你不是启用了所有能启用的地方了嚒……怎么还有这么多生病的人呐……”
辛鸾呆呆地站着,胸口有千钧重压,根本回答不了他。
“你哥呢?”
“应该是和徐斌对物资呢。”
“那你们这两日顺利嚒?”
“不顺利。”卓吾恨恨地抓了一把水雾葛草塞进嘴里,立刻又把面蒙上,这东西是清热的,不然他嘴里就苦得根本说不出话,“那些下山城的老不修根本就不知道怕!告诉他们别出门,别出门!一个个还是要去焚香拜蛇,还是要聚众耍钱,跟我哥说点什么就要害他们一样!劝他们,他们就’少来嘞!娭毑嗲嗲还硬朗着嘞!’’我都在渝都住啦七十多年啦,不就是时疫嘛,有什么新鲜的,一个刚来不到七个月的小娃娃就乱下命令!’……这要不是我哥不让我们动手,我一个打他们二十个!”
说话间,隔街的火塘又烧了起来,惨烈烈得映红半幅天宇。
“我抬他上来的时候,他小声问我他会不会死啊,他手上全是老人斑,他说他的牌搭子今早忽然病死了!我跟他都吵了三天架了,他平日里纠合一帮人,那么威风,嗓门那么大,我怎么说都不听!……死了好!都死了吧!叫他不听!死了才好!死透了才好!”
说到这里,辛鸾倒退一步,而卓吾已经完全控住不住,抱住脑袋,忽然发出嘶哑的狼嚎一样的声音。
翠儿在旁边默默地流眼泪,可卓吾这样的声泪俱下,在医署外面是何其的不值一提,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惊惧和恐慌,任何的咳嗽和哭喊都让他们如临大敌。辛鸾茫然看去,看着百步外医者带着面巾声嘶力竭地喊着名字,看着好几个人缩在狭小的一块地方,嘴巴微微长着,呆呆地瞧着他们。
“来,站起来,别哭了。”辛鸾用力地抓住卓吾的手臂,朝他命令,“回去睡一觉,想点好的事情,休息一晚就好了。”
卓吾很悲沉,两手抹泪,被辛鸾强硬地扯了一把,一只脚踏在水沟里,登时就踉跄着摔了一跤。辛鸾慌乱地侧身过去拉他,结果卓吾一屁股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忽然救命一样张开手抱紧了他,用头抵住了他的肚腹,不动了。
辛鸾的后腰一下子麻了,缩紧身体想推开他,卓吾却死死抱着不肯撒手,挣不开,辛鸾就不挣了,喘了两下,虚张开手臂,在心里慢慢数了五个数,然后手心覆在他的头发上温柔地摸了摸,像摸一头幼虎的后颈,“好了,小卓……男子汉这样像什么样子。”他声音何其温柔,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卓吾松了手劲儿,辛鸾给了翠儿一个眼神,让她送卓吾回去,自己抽身往武道衙门那边走。
他心思也很乱,乱得不知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他其实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他目前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可征用的人、地、物全部拉满,可以说整个渝都的乃至邻近直隶的资源都抓进手里了,徐斌问他户部的钱不够,他怎么办,他说去让官员捐,徐斌问他不肯官员不肯捐怎么办,他说不捐就去红窃脂要名单去,抄家……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可是下山城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一场遭遇战,他们上上下下被打到毫无还手之力。
辛鸾甚至都搞不清楚,这场仗,怎么才会赢。
他收拢起翅膀闷头就往武道衙门的大坪上走,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殿下?”
“嗯?”他懵了下,这才看到徐斌,只见他僵硬地支着脑袋,也是行色匆匆,因为脸上肉多,面巾长久未换,边沿陷入肉中,宛如刀刻。
“你是来找邹吾谈事情的?谈完了?”辛鸾不过脑地寒暄了一句,拍拍他的手背,“急事的话整理出个条陈,我回钧台宫看,我找邹吾,我……有点事。”
“殿下!等不到明日了!”徐斌抖动了下脑袋,抓着他就往四周看有没有其他人,夜色黢黑,辛鸾愣愣地被他湿热的手掌抓着,听他连珠似地说,“下山城的疫情已经进入爆发期,物资不够用,地方不够用,连大夫都要不够用了!殿下,我们走吧!去西境,别管渝都了!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也是个数字,你我肉体凡胎,老天降瘟疫下来,我们都挡不住啊!”
辛鸾脑子乱糟糟的,还来不及生气,就只是迷迷糊糊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徐斌简直就要哭了,他心乱如麻地抓紧辛鸾的手,“臣知道,臣知道,扶正祛邪的方针是没错的,可是这大帽子救不了人!这渝都是怎么个倒霉地方您忘了吗?这里的权臣上下其手,这里的官吏暴虐凶残,这里的士兵贪生怕死,这里的百姓蒙昧粗野!他们骂过邹吾,拿鸡蛋砸过邹吾!您忘了他们是什么人了?您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待您的了?!这次疫情这么大的事情,申不亥和向繇一个比一个退得快,因为他们知道现在谁担这个担子,谁就会被民众骂死,百姓看不长远,只能计较你不让他们出门,不让他们出港,不让他们赚钱,还不让他们逃跑!……殿下……您做了这么多,帮了那么多,就是石头也该有感觉了,可是渝都他们没有啊!我们就不能狠狠心,别管他们了嚒?!”
一个人年纪越大,越能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越不敢傲慢地说自己有力回天。
徐斌悲切地鸣泣着,赤红的脑门一层层地冒出汗来,辛鸾被他攥得心要碎了,这个老吏的话一刀刀都砍在他的身上:如果用尽全力也救不了,如果费尽心思只是得到一群仇人,如果一切推进下去都这样的棘手,如果救到最后崩溃的只是一个一个的自己人……他不敢想,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劝自己继续下去。
“砰”地一声巨响!
中山城的指挥室上空,忽然炸开绚烂的烟花——
这是紧急急务,是找不到辛鸾的时候让总指挥迅速折返的信号!
深蓝的夜空,金色的光芒骤然散射开来,一时间横过所有人的头顶,绚烂而盛大。远处的狗吠声趁乱响起,辛鸾抬起脸看那散落的烟火,照亮的脸颊,能看得见他眉心纠结起深深的折痕——
“殿下……”
辛鸾挣开徐斌的手,安抚地又忙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有急务,我要去处理,你等下来指挥室找我……”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到底没能走进去的武道衙门的小屋,飞快地纵身离开——
·
“殿下,我们药物存量已经见底了,第一波的物资邻近的直隶已经送来,远的那些,还不知道要等上几天,我也问过太医署查了存档,发现紧要的几个药材,南境并不大宗出产,现在只怕就算等到了,整个南境都来为渝都供应,恐怕也解决不了需求!”
“殿下,您看看这个增长,五月十五日封城,病例五百七十一,十六日,病例八百三十,十七日,一千二百八十七……今日十九日,两千七百四十四例……我们原以为这些天就该控制住的,可今天才发现不对,我们几个区的医署的大夫碰了一下粗略的人数,预计明日上午就会冲破四千人……”
“这样一看,原本还能支撑十天的药材,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完全见底了。”
“殿下,还有我们人手也不足了,现在就算有地方,也不能再开医署,庚区共有六百张病床,八百个护理三班倒,每个时段两百人,每日消耗的蒙面巾、手套千余份,徐斌大人跟我们对接总说让我们节省些,节省些,可这不是节省些的问题,大夫的防护不能少,倒了一个大夫,他身边人全部都要排查,并且士气会立刻跌落,人手就更不够用了……现在的局面是,整个下山城,这样的情况至少有二十五家,这样庞大的消耗至少要二十五万份……今日之事第五天,整个南境都供不了我们这座城池……”
“殿下,庚区,告急……”
“殿下,甲字区也告急。”
“癸区告急!”
“壬区告急!库存即将清零,需要补给!”
辛鸾最开始还在纸上涂写重点,后来便放下了笔,双手交握着支在下颌边听着众人吵吵嚷嚷。燃得通明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轻薄冷淡的阴影,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沉默到这些大夫们三三两两地停下来,不安地看着他。
“都说完了?”
辛鸾感觉到了那些目光,平静而克制地抬起头,侧头下去命令,“翠儿,求援。”
这样的平静迫得翠儿局促地站起来,磕绊一下,“向……向哪里求援?”
斜斜地月光打进屋中,几位医生都忍不住紧张起来,敏锐地感知到了接下来的命令可能会牵扯到重大的政治军事行动,外间,徐斌蹒跚地一路从下山城跑到中山城,飞快地洗手洗脸换了干净衣裳,渝都的路高高低低,便是指挥的府邸跑起来都让人踉跄着虚喘,最后他终于一个大喘气,跄踉地扒住了门框,赶到了指挥室——
辛鸾的目光投了过来,徐斌用力地抓住了那视线,用眼睛央求他:
孩子,走吧!今晚就走,不要担这个担子了,不要下任何的命令!
辛鸾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决绝地转开目光,一字一句,“求援西境、中境、东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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