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围的武道衙门同样是大喊一吼,猛地抽出自己的武器,俨然训练有素的军队,大喊着将这群暴民团团围住——
人群忽见白晃晃的兵刃,忽然猛地瑟缩了一下!
更要命的,中山城下忽地远远传来兵甲干戈之声!一马当先的两只人鸟腾空而至,硕大无朋的羽扇激烈在半空拍动,扇出风雨呼啸之声,紧接着,巨步的震响跨着大步冲上闪来,人头马棉、牛鬼蛇神,巢瑞带着一众蒙着脸的化形赤炎,千步之外就在高喊:
“乱民冲撞者死,臣巢瑞,携赤炎,护驾来迟——!”
邹吾一口气终于放了下来。
百姓的脸霎时白了。
同样白的,还有暗处的古柏。
“向副,咱们怎么办……”
烟火早该升上来的!优势于他们稍纵即逝,拖延如今,就算能后发制人,也不可能拿下局面了!
向繇咬着牙关沉毅不语,眼角的肌肉轻轻一跳,忽然露出坚狠的神色来——
突然间,人群的最外围开始有人高喊,“殿下,不要放过他们!他们是东境奸细煽动的刁民,是特意来闹事的!不能轻易放了!”
这斜刺而出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怔了下!
紧接着,所有的武装一起大哗!
纷纷认同:怪不得!!!
“殿下,对他们不要客气!”有人在大喊!
执法者的刀枪剑戟全部被提了起来,冰冷的刀刃对准肉身!有身后赤炎的声援,人单力薄的武道衙门、东宫卫,再也不怕了!
百姓惊慌地倒吸冷气,纷纷往中间聚集,节节后退!
“我们不是!”
“我们不是奸细!”
“我在渝都住了三十年!怎么可能和东境有关系!”
乱世重典,“奸细”一个罪名,足够任何一个云端之人手起刀落,将他们全部剿灭!
巢瑞骑在一头巨型犀牛身上,迅速地赶来,翻身落地时,声震如虎:“暴民滋事乃乱逆大罪!来人啊!将人全部围住,不要放走任何一人!”
一时间,众兽怒声而应,弓身作势前扑,宛如电闪雷掣!
百姓开始尖叫!
“都不要动——!”
辛鸾眼神一犀,两扇巨大的金红色翅膀火焰一般地展开——
武道衙门也好、赤炎军也好、百姓也好、一时被那强光一般的翅膀恍得失神,纷纷遮挡着眼睛,看向宣余高台去——
“孤说了,都不要动!”
·
小船顺着合川水飞速而下,糜太医一屁股瘫坐在夹板之上!
“事成之后,以烟火为信,向副就能一举夺权!”
颤抖着,糜衡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手信,与一支烟火——
“好处少不了你的,二百两银子,等风波净了,你想回来,向副还有重用!”
糜衡精疲力竭,吁吁喘气,举目四望这漆黑的合川,忽然笑了一声:小太子,你自求多福,我不害你了。
说着,他随手将那烟火抛进水里,眼见那一点颜色瞬间被波浪湮没,他缓缓站起身欲回船舱歇息,一转身,眼见几艘巨船正从东边逆流飞速行来!
·
辛鸾声嘶力竭,这一晚上他嗓子已经冒烟了,整个人都濒临极限。巢瑞身手敏捷,徒手从高墙上攀爬而上,辛鸾扫视了一眼最外围蓄势而不发的化形者,跟他迅速地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紧接着,辛鸾整了整嗓音,抬起手,扬臂朝着自己人下令:“东宫卫、武道衙门听令!收起兵刃,退后十步——!”
“殿下……”冲在辛鸾身前的东宫卫在低声反抗。
“退下!”
辛鸾气势磅礴,朝着人群外犹然不服不忿的武道衙门大吼,“是不是东境的奸细我心里有数,不是谁胡乱喊一句就能构陷的!军人令行禁止,你们还不领命?!”
这一声,所有人都没办法再说什么——
刀剑放下了,长戟放下了,原本被兵刃团团围住的百姓,此时经过刚刚的生死一线,忽然间有人,放声大哭——
狗不再叫了,可恐慌瞬间传遍了这些人——
辛鸾环顾四顾,在一片悲声中,目光从刚刚那一句“奸细”传来的方向射过去,可是已经找不到了——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成心把事情闹大,不仅给百姓递刀,还在给他递刀,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辛鸾敛住翅膀,也敛住那火一般的强光,听着那大放的悲声,忽然心底里涌出一阵一阵的悲哀,大声的,慢慢地,清晰地问:“我从来不想把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可没有人回答他了。
百姓牵衣挽袖,抱着他们各自的亲人,崩溃地看着眼前。
“来,你过来——”辛鸾瞧见了距离自己挺近的一个年轻男人,朝他招了招手。还好,这群人出门闹事还尚有一丝理智,大部分还都蒙着面,他尽量平和地开口,“我刚才听见你问问题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跟大家说一说。”
那被点中的男子哪里还敢说话,惊慌地向后退了退,拼命摇头。
辛鸾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愿,也不勉强他,抬起眼睛,朝着面前惊慌如迷羊的民众道,“你们刚才问的太乱的,我能记的都记下了。只不过这个人刚问我的有些特别,他说,’你是凤凰,你自己说走就走,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可我们却插翅难逃。’”
辛鸾轻轻停顿了一下,居然露出一点柔和的笑意来,“他说的其实挺有道理的——官员还有我的一道’斩立决’来忌惮,在你们眼里,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光杆一只凤凰,我想要走,随时都可以走,随时都有退路——”说着他轻轻喊了一声,“胡十三。”
胡十三立刻躬身上前:“殿下……?”
辛鸾侧过身,倏地拔出他腰间的匕首,手起刀落,一刀扎进了自己的肩膀!
“殿下!”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邹吾脑子里“轰”得一声,一片空白,直直地僵在那里。
辛鸾疼得咬紧了牙关,眉心狠狠一蹙,又努力舒展开,面对面地迎上一双双的眼睛:“受伤的鸟连合川都飞不过去,这样……够了嚒?”
所有人都失神地呆在原地——
邹吾红了眼睛,再管不了别的。
三楹之地,二百余步,他侧身拨开人群汹涌,低头往高台上走——
“但这位说的也没有道理……”
一片漆压压的死寂里,辛鸾的声音清楚明朗地传来,“他说’我想要撂挑子就可以撂挑子,说不管渝都了就不管了’……呵,”辛鸾笑了,那笑容好心酸,“你们说我撂挑子,那你们倒是说说,这个挑子我能撂给谁呢?天衍四境,大小山脉四十余列,有一万六千三百八十里,我祖国的安危系于此,无数无数人的生死存亡系于此,你们说,我到底能撂给谁呢?……我知道大家现在还没有病症,可是这瘟疫是有潜伏之期,我今日走了,明日你们就出去,到时候灾情四起,蔓延整个天衍四境,我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我天上的父亲!”
“一国若亡,国民皆可降敌,主君不可。若遇大灾,天下皆可谋身,主君不可。我知道你们只是不放心……南境之前的主政人……他们没有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很害怕,就想逃跑,但你们能不能信任一下我?就看在我不会把屠刀举上你们头顶的面子上,能不能好好配合一下我的朝廷?……渝都但凡有一个人去世,他们的名字就会报到我的案头,每一条人命,每一条!不管是赤炎军、医护、官员、还是寻常百姓,不管是死于瘟疫、死于意外、还是自戕,最后都要我的批红和确认!我恳求诸位,不要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不要私下聚集,不要……”
忽然间,辛鸾说不下去了:那都是老生常谈了,他整日让人下山城重复无数遍,不要私下聚集,不要随意外出,不要听信传谣……他原本想洪亮地再重复一遍,可是乍开口,他忽然如鲠在喉,根本讲不出来了……
“……你们这样闹,太让我伤心了……”
最后,辛鸾捂住自己嘴,只剩下这么沙哑一句。
底下人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们是想说些什么,也很想回应些什么,但喉咙酸涩,笨嘴拙舌,只觉得无从可说,他们的目光没有主张地逡巡过去,想着有谁能站出来替他们说句话,说几句道歉或者感谢的话,他们也不想一直恨恨不得的模样,不想一直露着浮躁和狂暴。
人潮像是定在原地的人偶,每进一步都有十分的阻力,邹吾用力地推开人群,眼见着辛鸾捂住嘴,眼泪缓缓地落下来,他雪白的左肩一片血色,新鲜的血液一直在往外涌,涓滴细流一样蔓延开来,浴了半身的血,看起来惊悚动容——
“现在——”
高台上的巢瑞发话了,他也看出来辛鸾没有力气了,左腿甚至在支撑不住地发抖。巢瑞抬起双手,高声而威严地下令:“百姓原地坐下来,暂时不要动,武道衙门清楚后面的路来,从后到前,百姓依次回家——”
他的命令,就好像一个信号,让僵住的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坐下。站在前面的人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一个回应的方式,两手击掌,忽然拍出巨大的声音,然后朝着辛鸾的方向,以手触额,缓缓地,俯身而揖——
没有人说话,第一个人这样做了,第二个,第三个也就跟着做了,紧接着,一列列,一排排,一片片,不同衣装不同高矮的民众都应和着击掌,然后,深深地鞠躬。这是他们南境很古老的礼仪,和东境的揖手略有不同,但表达的都是,郑重,诚心,谨敬与遵从。
然后一批批人矮身坐在了原地,安安静静地等着后面地走完。
辛鸾松了口气,虚弱地攥了攥拳头——
就当此时,远远有人举着箭翎从山下来报:“殿下——徐斌大人回来了!”
这一声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无数正缓缓静坐的人陡然绷直了身体,倒吸冷气,回过头去!好在,这一次他们没再大喊大叫,目光齐齐又扭了回来,看向辛鸾——
“他还敢回来?!”巢瑞立刻接了话。“人在哪里?”
隔着千余众,那斥候与巢将军大喊着对答:“正在山下入港。”
巢瑞扫视了一圈众人,“外逃官员按谋逆罪论处,杀无赦!他不清楚嚒?叫他上来回话!”
忽然间,一道更响亮的声音喊了过来,最外一层的化形者、武道衙门和要走的百姓层层而开:走来的居然是申豪!他大步而来,提着一个浑身湿透抖抖索索的大个子,一把把人扔在地上,其他人不认识,但是巢瑞与辛鸾都何等眼里,一扫之下,居然是申良弼!辛鸾心头陡然发寒:他不是应该在钧台宫里?!
“我们没有外逃!”
申豪蹚着人流一边往这边走一边喊,手里还举着一列清单,“殿下忘了嚒!东境南阳乃天衍药材之乡!徐斌大人于南阳主政多年!渝都物资药材急缺,徐大人就同我一同商量越过东南边境,运购药材!……”他用力地举了举手中纸卷,给辛鸾听,也给所有人听:“现如今药材购量四吨有余,同船跟来的医者一百四十五人!物资、运材名单在此,请殿下御览!”“轰”地一下,安静地人群骚动了起来,纷纷交头接耳!
这是什么意思?物资有了?药材有了?大夫有了?他们可以挺过去了?!
“报——”
众人身后,又是一道响亮的声音:
“河道衙门来报!有船入港,中境援助到——”
“报——有船入港,直隶援助两船粮食蔬菜新鲜瓜果!”
“报!有船入港,西境援助到——”
与此同时,原本还风急浪高的水军港口,四方艨艟相连,各处舳舻相接,一扫黑暗,一片灯火通明——
·
“那如果中境、西境给小太子援助呢?……中境丹口孔雀他傻吗?他这人早就与我说过不搅和他们叔侄间的事情……”
之前的信誓旦旦还言犹在耳,宣余门暗处,向繇狠狠地闭上眼睛!
他想不到,就在三日前,化形的斥候带着辛鸾的亲笔信送到中境,一纸求援引发了怎样的滔天巨波——
“主公三思啊,且不说东朝高压,就单以我们自己的国土论,通都距渝都不过二百七十里,我们把这么多物资送上,若是波及到我们,我们物资不足,如何向百姓交代?!”
“爱卿且看看他给我写的信!”
深夜,丹口孔雀迅速召集内衬商讨,力排众议:“辛鸾是为一国而封一城,减少的是整个天衍的损失,减少的也是我中境的冲击。爱卿说的对,通都距渝都不过二百七十里,渝都若是撑不下去,第二个波及的就是我们通都大邑……诸位退下吧,我心意已决……单凭他封城一条,我中境也绝不会坐在岸上看翻船。”
黑暗之中,古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迟疑道:“向副……我们,我们还上嚒?”
向繇狠狠闭上的眼睛,又倏地睁开,恨声道:“还上什么?自取其辱吗?撤。”
一败涂地,从来没有过的一败涂地。
这个城池,猜疑、践踏、相互呵斥,白眼、暴乱、颐指气使,投机,狂躁,水深火热,偏狭,专横,自以为是……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将申不亥与辛鸾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打不赢了!他从一开始就败了,从申不亥逼辛鸾连声自供,辛鸾认错鞠躬开始他就败了!大权独揽、乾纲独断那都算什么?整个南境的权力根基已经动摇了,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很快就会成为这整个南境的规则和信仰,在所有人还意识不到的时候,他已经是在改换山河!
·
史书有云,天衍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宣余门之乱。
其时,昭帝既与左右相向繇、申不亥有有隙。向繇巧计阴谋,挟渝都百姓不满瘟疫之势,至一夜之变,太医糜氏以曲合于右相,救右相子为反间,千余百姓自发聚于下山城、中山城之交宣余门下,帝闻之驰往,右相乘机以为拖延,引帝入彀。
右相以徐斌事窃发祸机,昭帝孤悬一处,余众寥寥,有灭顶之灾。存亡之机,帝忘身谢罪,执君子礼,以君拜民,其言发乎至诚,摧枯拉朽,号恸久之,至百姓勿疑。申豪,申不亥之侄孙也,擐甲持矛,挟右相子为徐斌证,众闻真相而大呼,震惊四野,后中境、西境之资次第而至,上又使赤炎之将巢瑞晓谕诸民,遂弭祸,皆罢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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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余门之乱,因种种因由,史家之笔删繁就简,并未记渝都百姓之狂乱。
然真正亲身经历这一夜的众人,通过口口相传,通过野史稗记,无人否认,那一夜展现的是整个时代的浪潮与激流。
尊者,卑者,贤者,愚者,仁爱者,投机者,达官显贵,芸芸众生,有识之士,亦或是乌合之众……千千万万人,铢累寸积,爝火微光,裹挟滔滔之愤怒,共同在这一点交汇——或许当时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当夜的所言所行、悲欢喜怒,将会永远地记录在册、成为历史,此夜过后,所有人惊而回顾,慨然叹息,却再无更改。
曲直是非,千秋功过,它们即使不在史书里,亦在人的良心里,一切愈久弥坚,自有代代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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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鸾。”
轻轻的,邹吾奋力走到台阶下,在一片喧腾中,抬头喊了少年一声。
斥候来报,满脸都是激动喜悦,百姓交手而握,亦是激动不能自抑,武道衙门、东宫卫、赤炎军,各司其职却也是喜形于色,可辛鸾只是怔怔地,端然虚望,脸色苍白。
高兴一点啊……他看着他,在心里低低地叹息。
辛鸾这才像是反应过来,垂眼扫过邹吾,“嗯”了一声,然后朝着众人克制又平静地点了点头,转头道:“巢将军,后续事宜你来负责吧,我先回宫。”说着轻轻挪动了自己站得虚麻冰冷的双腿,安静地转过身去——
只是这一转,他脚下忽然一个虚软,整个人泥一般地倒了下去!邹吾大惊失色,抢步上前,右手托住他的腋下,避开匕首把人一把抱住——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腥浓温热。
东宫卫一声低呼,撒下兵刃紧张地围拢过来!人头攒动,辛鸾看不到,只感觉终于暖和了,他被人打横抱起,是他经常被抱着的姿势,辛鸾嚼动起嘴唇,轻轻地念了一句:“邹吾……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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