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遗诏中,天衍的江山,并不是留给辛鸾的。
就在济宾王华容道伪作遇刺的那一晚,辛鸾从王府回来后罕见地在父亲的寝宫消磨了许久,父子俩两杯牛乳,促膝长谈,连内侍如子升者也被赶出了殿外。
“爹爹早已准备好了传位诏书,要传位给叔叔,当夜他问我的看法,我说,’父亲安排得很好。天衍本来就是有一半是叔叔打下来的,且论才论人望,儿子这一辈,我也显然远不如辛远声……儿臣愿意领命。’”
当时的辛鸾,还是娇生惯养、远不知人心险恶的少年,几日后,他活蹦乱跳、无知自觉地去送还白玉杯,哪里知道,早在那天晚上,父亲的弟弟已然徐徐地发动了宫廷政变。
“王位权柄,天下至尊,我和爹爹什么时候贪恋过这个?”
“辛涧他欲揽天下入他怀中,爹爹不是不给!我也不是舍不得!但凡他说一句,哪怕透露一点点的意思,我父子都会告诉他,他又何必如此酷烈,亲手杀他长兄、逼我出宫?!”
天衍帝王,夏居清凉店,冬居温室殿。
“……先帝遗诏,它就存放在温室殿入门第十三块地砖之下,挖其一尺,可见一玉匣,匣中蓖麻纸、驱虫纸、金色绫罗三层包裹,解之,是为遗诏。”
深夜,王庭,辛襄不卸甲衣,于御道上大步流星,在他身后,是脚步坚定的亲兵心腹和受到惊动茫然无措的的内侍,甲胄铿锵,玉佩琳琅,众人快步行在夜里,带出一阵明显的嘈杂。
“公子襄!公子襄,此处是禁宫……!”
有守卫上前阻拦,自先帝于此宾天后,温室殿再不启宫,辛襄看也不看守门的甲士,用木桩一样手臂撞开了他们,一锤砸开黄铜大锁,砰地一声,推开厚重的宫门……
“你父王不就是差一项名正言顺嚒?这一封遗诏,足可给他名正言顺……”
温室殿的内殿被人推开闯入,入门第十三块地砖被揭开,心腹甲兵燃亮宫殿灯烛,肃然环立,辛远声撩开头上碍事的首絰,操过一杆长镐亲自去挖……
“他有了先帝遗诏,便再没有理由杀先帝遗孤,辛襄,你高抬贵手,放辛鸾一命……”
潮湿松动的泥土一镐一镐地被抛出来,铁质的镐边很快就嗑到了一硬物,辛襄扔开工具,伸手去取,只见那匣子果真如邹吾所说,是琉璃玉质,他双手捧出,掀开那玉匣,解开分毫不差的蓖麻纸、驱虫纸、金色绫罗……
而在那绫罗之中,分毫不差的,一柄玉轴,一卷手书。
“孤,自感无期,颁天子诏……”
辛襄的眼前起了雾,他几乎是慌张地,用力地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沾满泥土的手,小心翼翼地展开那玉轴,一字一句地看——
“立吾弟济宾王辛涧为继任,承接大统,即位治国……国中大臣元老必鼎立拥戴辅佐,凡有二心者,人人得而诛之。特此遗诏,晓谕朝野……”
温室殿中忽有灵幡无风自动,两廊的钟罄忽地发出阵阵的轰鸣——
辛襄抓着那两张薄薄的绢绸,腾地站起!
“高辛氏涉,十五年冬月。
“吾弟亲启……大礼教之案,乃为兄不得已而为之,虽出公心,然对尔常怀愧意……”
玉轴与绢书仿佛还带着人的体温,辛襄狠狠地抹了一把滚烫的眼眶,另一只手接过亲卫呈上的烈焰枪,夜色死寂中猛地朝着一众亲兵发令,狠狠撇头,“跟我走——!”
“高辛氏当国,况俊氏领政,尔有政才,久经历练,颇具谋略,有尔承接大统,国政自不会节外生枝……
夜色深沉,三十精兵手举火把,跟着辛远声迅速往清凉殿进发,宛如耀眼的长龙……
“尔将来若推新政,可用齐氏、司空氏作马前之卒,中境、北境为试验之地,层层推进,徐徐图之……南境兵权强盛,十一年前已有裴照之祸,墨麒麟其志不小,若欲其乱国,必要时可引而杀之,不必顾念其为孤之旧部……
“尔有大才,为政自有韬略,为兄唯一担心只在尔性情过于决绝,恐待人有失宽容,虚谨记,为政为民应常怀临深渊之警惕,履薄冰之谨慎,心怀敬畏,亲之爱之……
“远声刚毅勇武,乃安邦定国之栋梁之才,只差心量不足,还需磨砺……
“国中无强主,乱臣必图之。国之祸患,最忌内斗,高辛氏宗室朝臣唯有一心,方能强国,你我骨肉兄弟,立国治国,自当做出表率、大局为重,孤之言可警策高辛氏子孙世世代代,令其手足相亲,多同心,少异心,多亲近,少疏离……”
“至于我儿,孤与阿蘅唯一之血脉,乃孤身后最为牵挂之人。他日尔百年之后,王位交接,不必归还国本,唯求你这叔叔替我护他一生安宁,若无倾覆大事,允他富贵安闲、少病少灾……”
“琅辙,为兄已将家将国全权托付,还请尔,万万善待。”
火把挥舞,厚重的宫门被撞开,辛襄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手举遗诏,身后忽有甲士上前,破闸之水一般冲入清凉殿!
意外是此时忽然发生的。
“铮”地一声!一道清冽的寒光剑影猛地晃过所有人的眼,清啸龙吟哗然闪过,众人还没意识到发什么了什么,一柄长剑忽地迎面飞来,狠狠地斩进了最前面的兵士!
猩红的血喷泉一般摆动着喷涌三尺高!中招的人也是屡获先登之功的壮士,此时狂吼一声,宛如一株轻易碾平的野草般,瞬息间,绝命倒地!
鸦雀无声。
所有的喊杀躁动,都在一剑下抽干!三十余精锐惊恐抬头,只见那个传言中一直病卧在床的男人,此时身穿明黄色寝衣站在清凉殿前,披散头发,身姿昂然!
“辛远声。”
天炀帝喊着儿子的名字,瞳孔里的光就像是刀子:“你要作乱嚒?”
辛襄一群人乱哄哄地从温室殿到清凉殿闹得这般大的动静,辛涧当然早早被惊动了,但他身边并没有护卫压阵,许是还未来得及调兵,或许是根本没想调兵。
这一天,多像去年岁末王庭宫变的那一天。
寝宫灯火通明,女官和内侍不知都到了哪里去,独帝王一人站在地坪前,可就是这样悬殊的人手对比,那些精锐的腹心别说再拔出刀来、举起枪来,他们的帝王只需站在哪里,他们就有人忍不住想屈膝跪下!
辛涧眯起眼睛,扫了他们一眼。
“都出去!你们的主子乱来,你们也跟着乱来?”他威严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沉重而凶恶地发令,“架着你们的主子,给孤滚!”
甲士已经被帝王吓破胆了,纷纷挪步后退,有几人退到辛远声身边就要劝公子一起走,有事明日再说,可是辛远声没有动,他抛下烈焰枪,迎着父亲的目光,大步往前走。
“爹——!”
有泪光弥漫出一片火光,辛襄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有手举的玉轴的温度。他在想,那一天,先帝被逼宫温室殿之时,也是这般的情景嚒?先帝有像父亲这般镇定嚒?有像父亲这般面对作乱还是想要高抬贵手嚒?他是不是看到了父亲逼宫,还只是以为他只是偶一行差踏错?他心口有什么剧烈地搅动了起来,那种疼痛,让他几乎想双膝跪地。
“爹爹,”辛远声手举绫罗,嘶声大喊:“先帝遗诏,王伯他有话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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