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既然是友军,又背负同样的使命,那么直接走出去相见便可——至少侯大贵等人是这么想的。
然而,赵当世的举动,却再一次颠覆了他们的三观。只见他一脚踢出门,当头一刀将那张雄飞的亲信砍翻在地,口中兀自高呼:“贼寇哪里走,官爷在此!”
灯火昏暗之下,对方并不知赵当世底细,又闻得“官爷”二字,当即便吓破了胆,只道是官军提前在此埋伏,当下立刻一哄而散。
侯大贵等见赵当世冲了出去,也无暇犹豫,跟着呼喝杀将出去。对方不知来了多少“官军”,无心恋战,被杀十余人,其余的都纵马跑了。赵当世下令将尸体堆到一处,搜完钱财,全都砍了脑袋。
侯大贵问道:“砍这些脑袋作甚?”
赵当世不答,只道:“叫弟兄们带上脑袋,咱们今夜换地方。”
侯大贵满腹疑虑,但见赵当世铁毅的神情,不再多嘴,依他办了。当夜众人马不停蹄转移到他处休息。
半夜侯大贵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解手,尿到一半,却暗暗听到王来兴询问赵当世为何下辣手。
只听赵当世冷冷道:“弱肉强食,本便是天理,今夜我不杀那人,那人却未必容得下我。为众人计,只能先下手为强。再者,此去庆阳传递消息,颇多队伍。其余人马我不管,这伙人却与咱们同路,少一队人便少一份人抢功。”
王来兴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声道:“当哥儿你做什么咱都跟着你。”
侯大贵听到这里,抖了抖下身,赶紧往回走,边走犹自心惊,不想这百户平时看着老实,实则也是个狠人,自个今后在他手底下混,可不能和之前一般跋扈,若不多个心眼,只怕到时横死都不明不白。
离开石泉,继续赶路,随着与汉中的距离变短,遇见官军的频率逐渐变大起来,最险一次,若非赵当世提前判断,众人便要直接与数百官军迎头撞上。为保险起见,赵当世领众人遁入洋县北部的兴势山中,意欲赶夜路。
侯大贵等四骑先行,前往傥骆道南口打探一番后回报,言称南口有数个墩台,遥遥相望,内中守军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己方五十余骑通过,只要引起一个墩台的警戒,那么烽火相传,官军大部队定会追杀上来。
众人听罢,多露畏难之色,赵当世则波澜不惊,又仔细询问几处墩台守备人数情况后,下令即刻出发。
杨成府急忙上前低声道:“百户且慢,此事绝不可轻动。咱们虽可能制住其中一两个墩台,但若一有疏漏,让官兵点燃了烽烟,这傥骆道就走不成了。”往日里,他小心谨慎,从不敢轻易在赵当世或侯大贵前表露态度,当下也是十分自危,这才不得不出言相劝。
侯大贵就走在赵当世脚跟后,这话他也听到了。换做他时,不管杨成府有理没理,定会插嘴嘲讽奚落几句,可现在,连他都成了个闷葫芦,不声不响。
赵当世看看杨成府,再看看侯大贵,微微一笑道:“两位队长且请宽心,我姓赵的不会领大伙儿去干那跳火坑的勾当。”
王来兴走快两步追上来也道:“当哥儿向来有板眼,咱信。”
杨、侯二人对视一眼,无话可说,各自转开,但始终低着头,颇有些沮丧意味。他们的担心,赵当世体谅的来,汉中官军虽不多,除却守城军外只有孙显祖的一千五百标兵,但相比只有五十一人的己军,也已可称为庞然大物,更遑论这一千五百兵马均是从山西打流寇一直打到陕西的历战之兵。
众人各怀心思,在赵当世的催逼下借着月色投傥骆道南口而去。
根据侯大贵的侦查报告,赵当世选择了一个相对落单,人数十余人的墩台作为首个突击目标,俟近那墩台一里地,赵当世已经能看到墩台上的点点火光。那火光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毫不起眼,如同大海中的孤舟也似,但无论是谁都不敢粗心大意。
赵当世让众人下了马,隐藏在一片矮树林中,挑了十五名身手矫捷的弟兄作为突击队,亲自带着,趁着乌云蔽月之时,瞅着火光,在黑暗中摸过去。
墩台上的官军显然没有想到赵当世等贼寇敢跑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照他们看来,关中流寇接连遭失利,不久前还在左近的子午谷大败,当是再无胆量靠近汉中一带,精神上很是放松。
墩台上十六个墩军中,余丁、乡夫占了大多数,余下几个是附近卫所的旗兵。他们战斗力实在不行,故而被打发来放哨。其中有一两个年纪大的,正喝着葫芦里的清酒,向小辈们吹着牛逼。夜里风大,大伙都不愿意站在外边值守,加之无人监管,故而当赵当世等人逼近不到十步时,这群墩军兀自浑然不觉。
赵当世仔细查看了墩台的守备,再确定了外面无恙后,带着手下一窝蜂冲入了墩台内。
这些墩军猝不及防,没奈何都乖乖束手就缚。赵当世朝他们看了一眼,问道:“尔等中谁是领头?”
蹲在地上的墩军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将目光落在了一个老兵身上。那老兵适才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眼神迷离,但发现赵当世瞧向自己后,顿时来了精神,颤声应道:“是,是小人。”
“你要死要活?”赵当世也不与他废话,径直道。
那老兵那还有的选,立时涕泪四流,匍匐在地上,将一颗斑白的脑袋磕地砰砰直响,完全没了不久前吹嘘时的“豪气干云”。
“老头还算个明白人。”赵当世冷笑两声,“其他几个墩台的瓜皮糊涂得紧,老子没奈何都给宰了。”
“大王威武!”那老兵吓得癫痫犯了也似,浑身乱抖。趴在地上偷眼去瞄,却瞧见赵当世身后的流寇手提溜着的十几颗人头,怕得叫出声来。
赵当世笑笑道:“你既然识时务,我便有话说。”
“大王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从!”那老兵汗流如豆,后悔不迭。此刻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今夜要能得活,从此再也不会为了那几份小钱,再为官府干看守墩台这档子破事了。
只听头顶传来悠然声音:“你这墩台传令的名目,我之前倒也听闻一二。既有追凶缉盗死烽炮,也有通行开道的活烽炮,是也不是?”
“是,是,是。”老兵一愣,而后连珠炮也似应道,害怕之余更是心惊。这流寇竟然对墩台的传令系统颇为熟稔,看来接下来却不可再想那卖弄小聪明的勾当。
赵当世口中所谓“死烽炮”即是专为流寇准备的,一台起火、放墩架炮,余台皆应,远近官军见闻,便会聚拢而来,围剿寇匪。而那“活烽炮”,则是在官军或是商队等途经时点放,目的是提醒其余墩台路过的乃是友军,以免起不必要的纠纷。
眼下赵当世的意思很明显,便是要求这个墩台的墩军为自己一众人燃起“活烽炮”的信号,如此一来,这傥骆道南口的一段路,当是安全保险许多。只要穿过南口这一带官军势力的密集区,就算再被官军察觉,也足可逃出生天。
“你现在就带两个人上去点火,要是敢和爷爷玩什么把戏,这些就是你等下场。”
那老兵不用抬头也知道他所指“下场”是什么。他既然认定这个贼渠不是个好糊弄的,也就收起了搞鬼的心思,只祈求自己乖乖办了事可以换回一条老命。
侯大贵收到赵当世的颜色,迈步过来把手往那老兵领口一提,捉小鸡般向外边拽去,口中不断威胁。
除了那老兵,其余墩军也均被吓得脸色惨白,一两个年少的甚至已经失禁,众人哆哆嗦嗦一言不发,只能在心中不住祈祷,希望这场噩梦赶紧结束。
烽火伴随着炮声很快点燃,在一片黑魆魆夜中犹如盛开的花朵,分外耀目。
侯大贵带回那老兵,问道:“百户,这些丘八怎生处置?”
赵当世看了看已经一脸死寂的老兵,面无表情:“堵上嘴,全都绑了。”
侯大贵别无他话,默默走开,招呼几个手下开始做事。换做他时,他又会顶撞,认为该杀了这些墩军以绝后患,但几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服从赵当世的安排。尤其今夜之事,令他对赵当世的看法完全改变。如果说此前他还还隐隐有着挑战这位顶头上司权威的心思,那么如今他已然彻底服膺。
同侯大贵一样,杨成府等人对赵当世也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和以往不同。在以往,头领死了,换个便是,便如换家店吃饭一般稀松平常。头领不将他们这些宵小当人,他们对头领也没什么归属感。可如今,对于赵当世,他们竟然产生依赖,渴望着继续跟随这位能带给他们安全感的小头领。对于赵当世提出的主意与方案,他们也会下意识服从。
这种关系潜移默化,在当下,他们没有人发现,赵当世也没有发现。
有了烽火、号炮表明“身份”,赵当世一众人离开墩台后果然没有收到阻挠。五十一骑急急驰离墩台密布的傥骆道南口。
在确定已经逃离官军的势力范围后,侯大贵扭头望向后面那颗逐渐缩小的火点,不禁喜悦地长啸了一声。
不只他,其余数十人也都长舒口气,有开心的甚至喊起了山歌。粗狂沙哑的喊声破喉而出,在幽远的山壑间回震。
“让弟兄们收敛些,这才过了第一道险,往后道上未必没有官军游兵,仍得小心行事。”赵当世寻了一破庙歇脚,如此吩咐侯大贵与杨成府。
二人对他的话已是深信不疑,下去喝骂一阵,好歹将兴奋的众人弹压下来。
侯大贵转回来问道:“百户,那些脑瓜子怎生处置?”
前番在驿站剁了十几个脑袋,沉得要死,只在墩台起了些恐吓效果,似乎没什么大用,他便打算扔了。
“若有兄弟觉疲,就换个带着。在出傥骆道前恐怕还用得到。”赵当世略略沉吟道。
一众人在破山庙中借宿,到得后半夜,却下起了暴雨。那山庙年久失修,瓦砾蛛网遍布不说,连顶上也是破败异常。这档口,雨水穿过庙顶的破洞打将进来,只一小会儿,便湿了众人一身。
赵当世招呼大伙躲于一面目全非的佛像下,挤在一处或蹲或坐,堪堪熬过一宿,湿冷之下却是无人能够合眼。邻近黎明,那雨势倒小了,淅淅沥沥的连绵不绝,也不知要下到何时。
这光景虽然凄惨,但五十余人却并无一人生出怨言。当了这些年的流寇,都或多或少见过世面、吃过大苦头,淋点雨、饿肚子亦或是连续行路数天数夜都不过是家常便饭。
侯大贵腿被他人压得麻酥酥的,好不难受,不愿意再坐在地上,揉揉眼推开旁人站起来伸懒腰。透过残破的庙门向外看去,水气弥漫的傥骆道山峡氤氲迷蒙,似雾非雾。有几处斜坡还产生了小小的泥石流,自半山至道上一片泥泞。
这番景象,让他想起了无数次的死里逃生。在官军的追击下一连奔逃三天三夜、为官军所逼困陷于山谷之中、被自己人背叛滚落下山崖、伏于尸堆之中躲避追捕……
然而他还是活下来了。
上天给了老子机会,能够继续驰骋在这世上,哪能这般轻易就放弃机会?他闯王、老回回也是土坷垃出身做到今天这副身家,同为娘胎肉长我侯大贵就不行?
侯大贵眺望远方雨雾中若隐若现的泥路,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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