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惨死柱边的白蛟龙,王来兴与覃施路都不禁怒火攻心。他们此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吴亮节大胆妄为如斯。但看落在一边的火硝包与火折子,他竟是想烧了赵营的囤粮重地。
下药不过害一人,而烧了粮秣,害的人则以万计。覃施路愤怒在心,一扯鞭子,将缠在吴亮节脖颈上的鞭索拉得更紧了些。吴亮节下意识地双手抠着鞭索,跪在地上,张嘴发出“啊啊”的干嚎,双眼亦开始翻白。
王来兴切齿而言:“若非在校场没见这厮,抓紧赶来,几乎叫他奸计得逞!”他从庞劲明口中了解到吴亮节没有出操的情况后,急如星火赶回了城里,与覃施路一起盘问守兵与巡逻队,根据指点找来了兼山书院。所幸赶到及时,没让火着起来,但白蛟龙却已经被害。
“一命偿一命,这奸贼杀了白千总,我这就取他性命!”覃施路怒目而言,手随口动,一拽之下那边吴亮节看样子已完全无法呼吸。
“且慢!”王来兴起手搭在覃施路持鞭的手背上,“营中有军纪,无批准不得妄杀一人……”
“可他杀人了!”要不是为了全力制住吴亮节,腾不开手,覃施路真想一巴掌扇在王来兴的脸上,“我俩都看得真真切切,杀他怎么又是妄杀了?”
说话间,外头的兵士听到响动,也都鱼贯进来,见此惨烈场面无不大惊失色。王来兴这时肃道:“是不是妄杀,非咱俩能定论,营中职权分明,须得将刘稽查请来,让他决断。如今人赃并获,刘稽查慧眼如炬,定能还白千总的一个公道!”在后营与一帮儒生待久了,王来兴的话里行间也不似原先那般粗鄙无状。加之他语速不快,颇有几分慢条斯理的意味,听之让人信服,“况且,他烧粮是一回事,求药是另一回事,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还尚未摸查清楚,贸然杀了他,只怕不妥。”
覃施路闻言,目光垂下,轻轻咬了咬嘴唇,怀着五分不愿道:“行,就听你的。”言毕,皓腕一抖,那鞭索就像活物般自个儿从吴亮节的脖颈中松了出来,带着红缨的鞭头在半空响亮的打了个鞭花,听话地回到了覃施路的手中。
此时的吴亮节,急喘如牛,早如一滩烂泥瘫软于地。
几个兵士上去,架起吴亮节,吴亮节此时神智不清,双手无力地挥打着,一挥之下,袖中备用的另一支火折子也掉了出来。王来兴厌恶地说道:“把他押下去,先找大夫止了他脖子上的伤口。”说着,又叮嘱道,“火速将白千总抬去养济院,让大夫们急救!”
众兵士允诺,各自行动,王来兴与覃施路相互看了看,心中五味杂陈。
吴亮节欲烧兼山书院、白蛟龙身死的消息很快传到侯大贵耳中。赵当世不在,剑州城上下军务由他全权负责,现在出了这么大个篓子,他自知难逃其咎。提前终止了操练,怒气冲冲返回城中,提审吴亮节。
侯大贵本性酷烈,加之庞劲明协助,各种大刑轮番伺候,不到半日,就将吴亮节的嘴给撬开了。
“说,谁指使你的?”阴暗湿冷的拷问室中,庞劲明愣是热得汗如出浆,他赤膊着上身,奋力一鞭抽在吴亮节早已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单衣上。
吴亮节此时早没了人样,反射性地抽搐一下,歪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没人指使小人,都是小人,小人自己鬼迷心窍……”
“还敢耍花样?”庞劲明回看侯大贵一眼,手向后一伸,一把大铁钳立刻就递了上来,他也不多说,一钳夹中吴亮节的下体,慢慢使劲,“我数五个数,再不说,我便用十成力道,准保你欲仙欲死。”
作为拷问的行家里手,庞劲明对审问的原则最清楚不过:一要给予受刑者最大的痛苦,二却不得伤到受刑者的性命。是以,从审问开始到现在,吴亮节受到的刑罚虽倍极惨毒,神智却还清醒。
“饶命,饶命!”吴亮节浑身绷紧,受紧箍着四肢的锁链桎梏,徒然惨叫却躲避不了分毫,比起这样的痛苦,死亡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我说,我说……”
“早这样不就成了?”庞劲明手法很老练,几乎是与吴亮节求饶的同时撤开铁钳,“老实招来,爷爷我可还有不少招数没使出来呢!”
吴亮节深深叹了口气,透过那乱如蓬草的肮脏头发,可以看见他的眼神冷如死灰,早已没了半点光彩:“是,是张妙白……”
“张妙白?”踞坐后方,正端着个茶碗的侯大贵眼皮一抬,把名字念了一遍。
“就是马张氏。”庞劲明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解释道。身负监察全营人员的重任,他几乎对每个人的来历如数家珍。说着,又一鞭子打在吴亮节腿上:“狗贼,人言你两个有一腿,不想果然是奸夫淫妇。快说,那贼婆娘怎么指使你的?”
吴亮节喘了两喘,闭着眼说道:“她要我去害华清郡主,我怕事情败露,便,便想烧了军中粮草,一走了之。”
“奶奶的,你可知做了这事,是何下场?”侯大贵重重放下茶碗,冷冷说道。
“小人,小人不妄图求生,但求侯,侯千总能给小人个痛快的走法。”吴亮节状如野人,极为缓慢地摇着脑袋。
“想要痛快的走法?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你。”侯大贵“呸”了声,朝庞劲明招了招手。庞劲明见状,将鞭子丢给一边的兵士,走到侯大贵身旁。
“这事,恐怕有些棘手。”侯大贵附耳与他说道,“你也知道,要这吴亮节一人,那还好说。可事情牵扯到姓张的婊子与华清郡主,这就不好办了。”
庞劲明闻言点头,这两个女人都与赵当世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的确不是他们这些下属可轻易撩拨的。
他们却不知道,眼下,这两个女人,正处在同一间房中。准确说来,是同处华清的居所。
丫鬟小竹看着跪伏于地,披发跣足的张妙白,小声对华清道:“郡主,这女人八成是疯了。咱别理她,唤兵士逐她出去。”入川以来,华清已经不止一次提醒过小竹不必再叫自己“郡主”,只是这十几年叫惯了的称谓如何能在一朝一夕改变,小竹记是记下了,每每却还是说溜了嘴,一来二去,华清也就放弃了。
小竹的话没有错,方才,这张妙白不顾仪态,仅穿着亵衣,赤着脚,哭天抢地突然求见,又满嘴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很像是得了失心疯。华清来赵营的长时间内都是处于软禁状态,并没怎么见过张妙白,所以对她的突然到访,颇感奇怪。然而,华清还是决定先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毕竟这张妙白口口声声说要自己“救命”,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再误了他人。
“你起来吧,地上太冷。”华清同情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张妙白,同时指示小竹取过自己的一件大氅给张妙白披上,“出什么事儿了,坐下慢慢说。”她说着,已经泡了一杯热茶,送到刚坐下的张妙白手上。
张妙白低着脑袋,任由低垂凌乱的发梢落在茶水里而毫不知觉,过了一会儿,华清正想再问,她却先啜泣起来:“有人要害我,妹妹你宅心仁厚,我的性命,可全指望你了。”
“此话怎讲?”华清闻言一惊。
张妙白不敢看她,只看着茶杯,边哭边道:“总兵侯大贵屡次强要我未果,恼羞成怒就想栽赃我与把总吴亮节有私情,还说我和他一起意欲谋害你。现在他趁着赵将军不在,已经拿下了吴亮节,我怕他接下来就要来捉我,所以才匆匆忙忙逃到这里,希望妹妹你能救我一救。”
她的话,一半真,一半假。与吴亮节有私情,要谋害华清为真,但说什么侯大贵想强上自己不成,恼羞成怒,以公谋私,则纯属无稽之谈。真实的情况是,她因这几天就要行不轨之事,尤其注意外面的风声,吴亮节瞒着他去烧军粮被捉的事,她通过眼线亦第一时间得知。恼恨之余,畏惧浮上心头,深怕吴亮节将自己的阴谋抖出来,便想未雨绸缪索性反将一军,拖侯大贵下水以自保,同时以巧言迷惑不知情的华清庇护自己。
她可怜之态做足,一头雾水的华清果然先对她有了几分同情,再加上华清与小竹也曾风闻侯大贵贪财好色的臭名,不由又相信了几分。
张妙白偷眼瞧她,见她已有怜惜之色,心下甚喜,忙再加一把火,道:“妹妹,想那侯大贵在军中是一霸,赵将军不在,剑州城现在全凭他做主。我躲到哪里,都不安全。你与赵将军感情好,他必不敢得罪你!”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
华清何等聪慧,张妙白能想到自己失言,她如何察觉不到。当下她暗想:“我与赵将军的经历前营的将士们知道还情有可原,她一个身居后营的女子,却怎么好似一派知之甚详的模样?”如此想着,脸上则淡然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我和赵将军又有什么交情?不过姐姐既然信任妹妹,来这里避难,那妹妹自当全力周全。”
“是,是。你是郡主,他们不敢……”张妙白为了掩盖自己前言之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又露出了个新破绽。华清依然面带微笑,心中却提防起来。这个女人,为什么对自己的情况如此了解?再回思前面张妙白说过侯大贵已经拿下吴亮节的事,又可推知,此人居然能在军队行动前提前动作,且在偌大剑州城准确找到自己的所在,能力与手段,绝对非同一般。
既然对方并不像外表那样无助软弱,是一只乞求帮助的羊。那么就有可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恶狼。
不过当下张妙白发觉华清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的话语产生多大的反应,同样也想:“这郡主不过个绣花枕头,还是一副茫然模样。”如此想着,不禁恶念重新浮现,“没准吴亮节那狗奴才整这一出,于我还有助益。好在来时把药带上了,我躲在她这里,朝夕相伴,就有机会下手。”
她惶恐可怜的神色间因为这个想法闪过一丝笑意,即便短短一瞬,却没能逃过华清的眼睛。华清心里一颤,若无其事道:“姐姐衣服单薄,不宜长久坐在堂上。我让小竹带你去侧屋,取我的衣物暂以避寒。”说着,站起身来。
“妹妹厚恩,姐姐无以为报。谨敬这一杯茶水,以示感恩。”
华清才转过身,刚迈两步,脑后张妙白软绵绵的声音传来。再转回去看,只见张妙白已然没了此前的凄惨之色,取而代之,笑吟吟地端着两杯茶水走上前来:“这两杯茶水,妹妹一杯,姐姐一杯,咱们同饮了,这姐妹情就坚固了。”
华清迟疑了片刻,虽对张妙白有些怀疑,但当下小竹就站在一边,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于是欣然道:“华清怎会不听姐姐的话?”说着,含笑接过其中一杯茶水。
正当她嘴唇呷到杯沿的当口,堂外呼起一声,急传而至:“杯里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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