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九年,深秋,历经数月,淮南叛乱一案终于告结,经查证共有三十余人遇害,拘捕涉案大小官员近百人,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天下俱惊。
这些官吏皆是淮南王伏诛后朝廷派遣委任去的,如今却犯下滔天大罪,自然不能轻饶,而西陵王也默许了朝廷对此的处置权,并不干预。主犯韩仲文已死,无从追究,于是下令就地斩首重犯数十人,以示震慑,余下众人押送入京,再审定夺。待一切安排妥当,御史大夫与太尉先行启程,返回京城。
车队虽长,他们行程却极快,穿山过野,行路渡河,不日即可抵达长安。
夜里停宿在驿站,随从回报行程后恭敬告退,苏世誉转身回到房中,忽然意味深长地开口:“这两日似乎总有人在这个时辰来禀报事务。”
“是吗?没注意。”楚明允坐在桌旁,漫不经心地翻着书。
苏世誉看向桌上空了的药碗,“你的药呢?”
“喝完了啊。”
“又倒在哪里了?”
楚明允将书掀过一页,头也不抬,恍若未闻。
苏世誉轻叹了口气,拿过药壶又倒出一碗,刚搁在桌上,一阵厉风乍起,药碗随之横飞出去,又稳稳落在窗台上,竟一滴未洒。苏世誉猝不及防,随即整个人让揽了过去,天旋地转间就被压在了桌案上,仰面正对上楚明允眼带笑意,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苏世誉无奈道,“你的伤都已经好了?”
楚明允一手撑在苏世誉头边,另一只手则拉过他的手按上了自己腰际,笑意暧昧,“好没好全我还不确定,不如你来试试?”
跟楚明允待了这么久,苏世誉的理解能力是与日俱增。然而听得懂不代表能应付得来,他只得有些不自在地侧开了头,楚明允却捏住苏世誉下巴,让他看着自己,忽然正经道:“我怎么觉得你这几天有心事,还在想是谁唆使的韩仲文?”
苏世誉注意力被转移过去,不禁微皱了眉道:“我曾想过西陵王,但细想下来又觉得不是,可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疑的人。”
楚明允俯身吻上他的肩颈,“怎么说?”
“淮南这场局其实布得并不算非常高明,隐瞒远在京城的我们绰绰有余,面对寿春城军时韩仲文就显得有些勉强了,那他怎么会骗得过西陵王?而依他们迎接你我那天的情形来看,世子和韩仲文还是较为熟悉的,既然如此,他一手遮天般的所作所为,掌管淮南事务的世子又怎么会丝毫不知?”就着这么一个暧昧至极的姿势,苏世誉沉吟思索了起来,“可也不该是西陵王,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淮南已经是他封地,动乱生变对他并无益处,反倒损折更多。况且那晚的宴席上世子没有出现,后来我与西陵王的那封通信你也看到了,他说世子前一阵因为些事负气出走了,他自己没有怎么打理过淮南,对于韩仲文也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他尾音忽然一颤,正是楚明允张口轻咬在他肩头,吮吻厮磨,苏世誉不觉攥紧他的衣袖,却竭力定了定神,有条理地续道:“……再者正如你曾对韩夫人所说的,单凭韩仲文是无法调动叛党的,那对方必然是与淮南王有所牵扯,才能让叛党为他所驱使,可我还想不出是谁。”
细碎的吻沿着脖颈而上,楚明允低笑了声,温热吐息尽落在他颈侧,“何必想这么多,你在这边满腹心事,他那边也未必能坐得住,毕竟这案子越大,就越容易藏不好。”
“也是。”苏世誉叹道,“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能只凭臆断推测来下定论。”
楚明允亲了亲苏世誉的下巴,顿了一瞬,在这毫厘之距以目光细细游走过他的面容,复又吻下去,唇舌相触,苏世誉低喘了声,却将他推开一些。
苏世誉看着楚明允,“你果然把药倒了。”
楚明允:“……”
楚明允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后悔莫及了。自从那晚落了一身伤后,苏世誉就不肯再跟他同床共枕了,怕自己在睡梦中会碰到楚明允的伤口。他没皮没脸地撒娇耍流氓用了个遍,才换得苏世誉勉强点了个头,结果那晚苏世誉硬是守了他一夜都没闭眼,至此楚明允也不得不同意分开睡了。于是一连多日,他就只能简单地亲亲抱抱过把瘾,心情复杂而略带忧伤。
“伤还是要彻底养好才行,免得以后旧伤积郁,侵损根基。”苏世誉认真道。
“……行。”楚明允认命地长叹了口气,松开苏世誉,取下了那碗药汤,死皱着眉一饮而尽。他转头看向望着自己苏世誉,忍不住笑了,“世誉,你怎么还是这个表情,也不给我笑一个?”
苏世誉一时没有答话,楚明允便已走上前来,伸手捧住苏世誉的脸,笑眯眯地盯着他,然后突然捏着他的脸揉了揉,将他的唇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很是满意道:“来,笑一个啊。”
苏世誉欲拉下他的手,“……放手。”
“哎别皱眉,我让你捏回来还不行吗?”楚明允笑意不减地松开他的脸,反握住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侧。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幼稚吗?”苏世誉失笑,手指轻捏了捏他的脸。楚明允勾着唇角,乖乖地闭上眼,一副任君揉搓的模样。
苏世誉蓦然就说不出话来。
他确是有心事愁结,为的却不仅是案子。
窗棂外明月皎皎,远山显出暗色轮廓,山寺钟声遥远模糊地传来,巍巍长安城已经近在眼前。
水月将碎,镜花欲裂,逢场作戏终要行至幕落。
空负了这一世清醒,明知是假,却偏如饮鸩止渴,越陷越深。
……而你是不可奢求的梦,一晌贪欢,已经足够。
他最终缓慢而近乎珍重地微抬起头在楚明允额心印上一吻,继而松开手转身向外走去,声音温和如常,“明日就能回京了,早些休息。”
楚明允指腹按上额头,缓缓睁开眼偏头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
他孤身站在荒野上,瓢泼般的大雨将天地浇得透彻,残破战旗与伏尸死马混杂一地,血水泥水汇聚成流沿着他的靴边流淌。有人唤了他一声,他回过身,却猛地被一只手扼住脖颈整个提了起来。
男人的脸在眼前扭曲狰狞,他脚下悬空,双手死抓着对方的手指,喉咙里刀绞般得疼,一个音节也吐不出。白色的帐顶在视线里摇晃不定,他听见男人的嘲笑:
“小姑娘,省点力气吧,我可还不想把你打残了再交上去。”
几近窒息,那声音萦绕飘荡,忽远忽近。
男人的手猝然失去力气,他摔跌在地勉强站起,滚烫黏腻的颈血溅了他满脸,引得胃里灼烧翻腾,几欲呕吐。他看着那颗人头骨碌碌地滚远,撞在远处一人的脚边才停下。
苏诀低头看了一眼,又抬起眼望向他。他跪下,低低地道:“父亲。”
“他骗了我们,害死了他们,七十一人全都……”
“什么七十一人,哪里的七十一人?”苏诀打断了他的话,低斥道:“那是你帐下的四千人!是他害死了他们?是你害死了他们!”
“……父亲?”他怔怔地看着苏诀。
“那兵阵我教过你,你破过,你可以赢,为什么会败?”苏诀一步步走近,“你有耳有目,能察能断,为什么放弃自己的判断,去相信依赖别人的话?那四千兵将的主将究竟是谁?!”
“……是我。”他俯下身,清瘦身形不禁微微颤抖,他额头贴上粗砺地面,胸腔酸涩疼痛,眼眶却干涩发苦,“是我的错。”
苏诀不语,垂眼看着他,长久沉默后伸手拉他起来,“抬起头看看,你还要不要再错一次?”
他迟疑地抬起头,顺着苏诀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颗人头还在原处,人头上的脸却赫然变了个模样。
是楚明允的脸。
血腥气霎时自喉头冲上,他惊骇得踉跄后退,一脚踏空便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嶙峋乱石割得他鲜血淋漓,最终摔落在崖底,浑身骨头都像是碎尽了。他望见满是雾气的山崖上两人相对而立,寒光倏然一闪而过,三尺青锋就穿透了其中一人的胸膛,那人从山崖上直坠而下重重跌在了他身旁。
崖上雾气浓重,看不清面目,只看得清持剑者转身时袖角有一抹红莲似血。他侧过脸看向身旁,那张苍白面容的眼瞳中映出张一模一样的脸。
苏世誉陡然惊醒坐起。子夜寂寂,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他抬手覆在脸上,摸到了满额冷汗,他紧闭上眼,声音微颤,
“……不会再错了……父亲,我不会再错了。”
行程的预估不错,次日才刚过午,他们一行就回到了长安。
接到消息时秦昭正在外办事,当即赶了回来。府门口站了个青衣婢女在等着,一见他下马就匆匆迎上,“首领可算回来了!大人正在书房里等着,让您回府就过去呢!”
秦昭快步到了书房,推门而入,“师哥,你终于回来了。”
“嗯。”楚明允低眼看着文书。
秦昭停了脚步,忽然觉察到气氛有些异样,奇怪道:“师哥?”
楚明允慢慢掀起了眼帘,扬手把那一摞文书摔在了桌案上,不带一丝情绪地开口:“怎么回事?”
“什么?”
“朝中势力被拆成一盘散沙我就不说了,我只问你,没有我的准许,是谁胆敢把周奕从西境调回来的?”楚明允冷声道,“当初因为楼兰王女的死才找到机会让他去掌管西境兵马,现在局势稳定了又给调了回来,这算什么,让我白送了个便宜过去?”他直视秦昭,“到底是谁下的令,你信中又为什么没有提过这件事?”
秦昭错愕,“……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楚明允蹙紧了眉,“我的意思?”
“一切行事都是按照你的交代,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些都是你信中的吩咐,调回周奕也是……”秦昭看着楚明允的神情,渐渐心中也没底了,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令递上,“这是我前不久接到的。”
楚明允拆开密令,脸色彻底沉了下去,良久,他才垂着眼自言自语般的轻声道:“……原来他不见人影的时候是为了这个吗。”
“谁?”秦昭心头一震,“师哥,难道这……不是你写的?”
刺啦一声刺耳裂响,信纸被撕碎,撒下了一地雪白。
“想不到?”楚明允瞧着自己的手,话音里竟有一丝笑意,却含了微微咬牙的意味,“是啊,我也想不到。且不说是怎么拦下黑羽鸟的,这世上,字迹、口吻,都能像到连我师弟都分不出真假的人,还能有谁?”
秦昭尚且难以接受,闻言更是毫无头绪,可是看着他这模样,一个答案却忍不住无端浮上心头,“……苏世誉?”
楚明允看了他一眼。
秦昭叹道:“师哥,我早说过杀了他……”
楚明允一言不发,忽然向外走去。擦肩而过时秦昭转身想拉住他,手中却抓了空,惊讶看去,不过眨眼间,庭中已经没了楚明允的身影,空荡荡唯有枯叶飘落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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