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辞先走到公车站,再打了一个电话,这次是没人接,她按下心内浮起的那点点难以言喻的焦躁,转身想要离开。
就在这时,她目光一凝。
唐啁慢吞吞地从路的另外一头走过来。
施辞没出声,略微皱了皱眉,只是凝视着她。
感觉有点不对劲。
唐啁微微弓着腰,缩着的双肩膀看上去很羸弱,她也刚抬起脸来,看到了施辞。
施辞微微一怔。
唐啁在看到她的同时下意识就把脸撇开,滞了一下,身体语言一下子就松弛了不少,自然地站立后才看向施辞。
施辞从这几秒就得出了不少信息点了,她也没出声叫唐啁,很自然地朝她走过去,唐啁眨了一下眼。
施辞一件无袖的真丝圆领衬衫,搭着薄荷绿的高腰长裤,黑色波点尖头粗跟系带高跟鞋,步伐轻盈而多姿,过滤掉了这心烦燥热的暑气,树影从纷纷她的身上拂掠而过。
唐啁的世界大概停顿了一两秒,又或者一两分钟,施辞就走到了她的跟前。
唐啁嘴唇动了动,词语没说出口,只是本能地对她弯了弯唇。
施辞看着她,扬唇而笑。
两人面对面微笑了几秒,都没说话。
唐啁看着施辞扎起来的长发,几丝鬓发被风吹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我……”她只说了这个字就不知道怎么继续。
“嗯?”施辞并没有催促她,顺手拢下头发。
唐啁暗吸口气,终于说了一句话,“我饿了。”
施辞眨眨眼,突然笑开来,“那我带你去吃饭?”
唐啁低着脸,点点头。
施辞全身上下只有一个手机,甚至包都没有,她想着的是回去开车带唐啁出去。
唐啁却主动说:“我可以选吃什么吗?”
“嗯,当然可以,”施辞欣然应允。
“其他的也都听我的吗?”这话一脱口而出,唐啁就愣了愣。好像很自然地,毫无压力地就说出来了。
很奇怪。
施辞的目光落下来,轻轻地,看向自己的眼睛,“可以。”
她的眼里还有盈盈如水的笑意,“听你安排。”
施辞都根本不知道萳城有多少公交车,也不知道公交车M36是今年刚换的新的公交车型。事实上,她只有未成年时才搭过公交车。
此时,她和唐啁坐在车子的最后座,位置是居高的,可以看到前面满座的路人,人不多,中间的车厢是空的,从后座可以看到前方。
开一站,停一站,有些颠簸。
我怎么突然就坐公车了呢?
我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
施辞瞧了一眼旁边的唐啁,她很习惯这样的环境,坐着比她矮一点点,雪白的手臂一边放在包上,一边放在膝盖。裙子底下一截同样色号的小腿,以及那双红棕色的圆头玛丽珍平底鞋,那雪白的脚像一块冰嫩的奶油雪糕。
“很快就到了。”她转过头,微微仰脸,粉唇弯一弯。
行吧……
五站之后,她们下了车。
施辞抬手微微挡在额头,眯眼看。不是商业区,像是一个居民小区周边的市场,琳琳琅琅都是一些小卖店和小店面。
空气中一股食物的香气,可能是李家的面汤,也可能是柴记的葱油饼,也不能排除当街而卖的盐水菠萝。
来往的人很多,人声嘈杂。
有一种浓重热情的烟火气息。
“走吧。”唐啁把施辞的神情看在眼里,如果是平时,她可能还要纠结一下。毕竟这实在不像施教授会来的地方。但从她看到施辞的一刻,她决定什么都不想了。
她人很好,今天就让自己任性一回。
唐啁难得地带了轻快的调皮,率先走几步。
施辞当然跟着她,光洁无暇的额头微微沁了汗,唐啁的一袭衣裙,轮廓在阳光下镶了一层淡淡的金边,让她看起来不像在闹市,而是薰衣草田边的少女。
施辞把“我果然答应得太快”这个念头摁了下去。
唐啁把她带到了一家小小的店面,空间也就坐下六七桌那样。
我果然果然还是答应得太快了。
施辞不适应这样的环境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她请人吃饭,怎么能在这种小饭店呢?
所以她开口了,“你要在这里吃吗?”
她是不是越过界线了?
唐啁忽然说:“我刚才没想到,丁阿姨要和马阿姨一家出去吃饭,你是不是要一起去?”
施辞看着她,察觉到一点点她情绪转变的微妙,她对着唐啁眨了眨眼,“我答应了你,不是吗?其他人就不管了。”
同样的时间点,丁女士一行人正在书城里。
书城就坐落在她们要吃饭的餐厅旁边,吃饭之前陆米雪拉着施海帮她选辅导书,丁女士和马女士两人也慢慢的穿梭在高大的樟木书架之间。
马兰因女士看一眼前头的两位年轻人,对丁女士说:“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米雪对小唐说的话太不礼貌了。”
丁女士把手上那本《岁朝清供》放下,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话,“我们了解米雪这孩子,肯定没坏心眼,我们也知道她是情绪作祟,但是有时候言语确实很能伤人。”
“是啊,”马女士叹气,“这一两年来她越来越不听话了,我也是自顾不暇……”
丁女士看一眼她,她的这位老友很有修养,对自身要求甚高,也注重面子,这么示弱的一面非常少见。
“你看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马女士看着陆米雪再次叹气。
叹气的次数太多了。有点反常。
丁女士:“他们两个的问题是差不多的,有时候太过注重自身,难免看不到旁人。但你也不要太忧心……”
“要不你如果放心的话,等会回到家我来找米雪聊一聊?”丁女士宽慰老友。
马女士松开轻锁着的眉,浅浅一笑,“对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你看你把施辞教得多好?”
丁女士想到施辞,也是一肚子的话倒不出来,只能轻描淡写道,“说真的,施辞真的是她长成这样的,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就是……”
斗智斗勇。
丁女士在内心补充。
马女士又是一笑,继而想到什么,“你有小唐的电话吗?我想跟她道歉。”
丁女士挽起她的手臂,“孩子们虽然还小,但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你一个长辈打过去,小唐也不好说什么,还是要让米雪知道她的失礼之处。”
“嗯。”马女士被丁女士说服了。
丁女士说:“还是先去吃饭吧。”
如果她那一通电话有用,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样的话……
唐啁找的这家店子还算干净,桌椅是木头制的,有些年头了。没有空调,墙上挂着四架风扇,吱呀吱呀摇头晃脑地吹着。
施辞的长腿放在矮矮的桌下有点困难,她拿起水杯,杯子里漂浮着几颗瘦巴巴且发育不良的菊花。施教授纡尊降贵地喝了一小口,放下,推远。
她看了看对面唐啁的光洁透亮的脸,什么都没说。
“这里的卤肉饭很好吃,我想吃这个,你吃什么?”唐啁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纸巾给她。
施辞接过来,唐啁这次见面没叫她施教授,也没称呼“您”,语气亲近平和得多,想到这里,她心情有点愉悦,“你对这里熟,你帮我点吧。”
“你好像不怎么吃猪肉,那吃鸡肉吧,这里的辣子鸡丁也很好吃,你能吃辣吗?”
施辞心情更加愉悦,“可以吃。”
“嗯,那我去跟师傅说少放点油和盐,也不要太辣了。”唐啁说完便起身小跑到厨窗去,宽大的裙摆旋开一朵花。
赏心悦目。
点的饭菜很快就上来了。
圆深的青花瓷大碗,底下是一层的白米饭,上面则是肥瘦相间的小块茶色五花肉,赤茶色的大颗板栗,卤得刚刚好的半片鸡蛋,以及青绿色的菜心。
看上去肥而不腻,浓香四溢。
而唐啁给施辞点的辣子鸡丁也非常香。蜜色鸡丁块很多,与火红的辣椒丁相得益彰,除了菜心外,还有一点点玉米胡萝卜丁和青豆。
老板还送了自己做的泡菜。
唐啁跟施辞讲话。
她说是以前打工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这家店。
除了味道好,便宜大碗,这家的卤肉饭很特别的是会加板栗。
施辞看着她若有所思,也不急着接话和提问。
唐啁盯着面前的碗,“我爸爸的拿手菜就是卤肉饭,他爱吃板栗,所以也会放板栗……”
她说到这里就停止了。
施辞等了几秒,也没有听到她继续扩散再说下去。
唐啁的长睫在卧蚕处留下细细的影子,那颗泪痣在那影子下闪动。那影子像蝴蝶的翅膀,在闪动,是无法言语的愁绪。又是在静止,冬眠般,融进了回忆里。
施辞的心像被一团棉花猛地罩住,有一种软绵绵的闷窒感。
也不过很短的时间,唐啁低着的脸露出一点笑意,腼腆的,细细的,她抬起脸来对施辞说:“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施辞不露痕迹地卸了一点情绪,笑着说:“我有那么挑食吗?”
“丁阿姨说你小时候很挑食。”
唐啁拿着陶瓷勺子吃了起来,看起来真的是饿了,她吃得很香,不算小口,并不难看,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童稚气。
施辞被她引来了几分胃口,虽然拿着勺子不太习惯,她也吃了起来。鸡肉丁滑嫩鲜辣,裹着不硬不软还有点嚼劲的白米饭,口味淡的她第一口有点不适应,吃了几口舌尖发麻,口齿留香。
施辞往常的吃饭都在环境优美的地方,慢慢吃,聊天,喝东西,更多的是享受一种气氛。
她对口腹之欲也不是注重,胃口向来不大,还是第一次来这么朴实真诚的单单为了饱腹的地方,吃了不到一半就已经饱了。她放下勺子,拿纸巾擦嘴,看着唐啁吃东西。
她还真没怎么见过唐啁吃米饭的样子,她见过她吃披萨,吃面,都是很认真地在吃。
可没有显得这么饿的样子。
刚才那团罩在自己心头上的棉花似乎还裹着密密麻麻的针,一下一下往最软的地方刺。施辞伸手去摸刚才被她推远的水杯。含进一口水,这下不仅是没滋没味了,还有点苦。
算了算了,施辞再一次把杯子推远。
唐啁也很快把那一大碗饭吃完了。
“你不吃了吗?”她眨眨无辜的大眼睛。
“哦,嗯。”施辞点了下头。
其实对于她来说已经吃很多了。
唐啁看着她的碗,又抬头看看她,“你不介意吧?”
施辞难得纳闷,介意什么?
唐啁用行动解答了,她把自己的碗移开些,细瘦白嫩的手掌伸过来拿过她的碗,没动里面的勺子,而是拿起自己的勺子,
她小声道:“不能浪费的。”接着吃了起来。
施辞一呆。
这么能吃?
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还有还有,唐啁丝毫不介意是她吃过的,一下一下舀着照旧吃得很香。
……
足足有好几秒,施辞内心的情绪起起伏伏,跌宕不平。
她别了下头发,又去摸杯子。
那几朵又干又瘦的菊花舒已经展开身姿,她再喝了一口,这回终于尝到了一点点清香。
吃完饭,买了单,她们终于可以离开那家店子了。
出来时,温度已经没那么高了,天边有灿烂美丽的火烧云。
“你等会还有事吗?”唐啁望着天际。
“嗯?”施辞看着她光滑饱满的脸颊,闪着微光的笑。
“我还想吃别的。”唐啁扭头,对她露齿一笑。
施辞:“……”
“施教授,你反悔来不及了。”唐啁的笑容更加灿烂,不见往常的疏远,而是带着符合了她年龄的调皮。
施辞笑了起来,“哪里会反悔,全由你做主。”
她们去搭地铁。
周末五六点的时间段,地铁里满满地塞满了人,没有位置坐,她们只能站着。
唐啁靠着车厢的车壁上,地铁呼啸而过的风吹拂着她的裙摆,也吹拂着站在她旁前的施辞的头发。
车厢外那被LED照亮的广告箱快速掠过,广播声响起,一波乘客下车,换上另外一波乘客,唐啁站的地方是一块角落,行人拥来涌去,她退到角落的三角处。身旁一块握手栏,她低眼就看到了施辞的手腕。
她手上有一块蓝紫色的蛇皮皮带表,表盘外一圈嵌着蓝宝石和细钻,表内却是干净简洁的风格。
有一行英文字母——VanCleef&Arpels。
可能是这个牌子?
她好像很喜欢表。
这个蓝紫色很衬她皮肤,之前那个棕色的Chopard表也很适合她。
唐啁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怎么的,抬起手指就摸了下那表带。
下一秒她就受惊地尴尬地收回去了。
她收回去的同时,施辞的手掌也不易觉察地动了动,也只是动了动而已。
唐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去摸,又不知道她为什么缩回来,还不明白她为什么下意识觉得这个动作不太好?
好像也没什么的吧……
广播里又响起一个站名,车门打开,风也灌了进来,车厢里的人开始挤来挤去。
施辞往她这边再近了点,唐啁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点点滴滴渗透在她周围的空气里。
“是下一站吗?”施辞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来。
“嗯。”唐啁轻轻发出一个音。
她真的太高了。
她垂低头看着她们对着的鞋头。
尖头对圆头。
她的跟高大概六七厘米。她的是平底鞋。
如果自己穿高跟鞋的话有没有她这么好看?
穿上的话就没现在矮这么多了吧?
不过她也可以这样——唐啁试着踮起脚尖。
头顶心灵感应般传来一声低笑。
唐啁动作顿时一僵,默默站好。
隔了一两秒,她才仰起脸。
施辞的眼睛正凝视着她,似乎早就等着她的眼睛。
她眼底的笑意氤氲开来,抬手,用掌心轻轻地,柔柔地碰了碰她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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