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北平的阴云密布,南京的天气阳光灿烂。
只是,众人的心,却如坠冰窖。
南京已经不安全了,这是众人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
日本人围攻着平津地区,还有余力派空军骚扰江浙一带,最近几日经常有轰炸机从南京上空飞过,虽然频率并不高,投下来的炸弹也不多,但这就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让人惶惶不可终日。
程尧从那个日本人伊藤智久那里听到消息,日本很快就将入侵上海。由于程尧的日语学得马马虎虎,岳霆还专门再三确认。程尧也是厉害,直接把伊藤智久和其他人聊天的对话都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岳霆找来翻译一听,便知道日本在一个月之内就将对上海发动进攻。
故宫的文物何去何从,所有人都无比的迷茫。
方少泽带来了消息,说是南京国民政府要西迁重庆,故宫文物也毫无选择,只能仓皇跟从。
只是西去重庆,可完全没有当初南迁时只需要搭火车这么轻松了。中国西南一带地形复杂,根本不似东南、华南一带那么容易修建铁路。这么多文物,如何运送,都成了巨大的难题。
可就算是再困难,也必须西迁。
秉着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传统,故宫高层开了会定下了还是分三批走不同路线西迁的计划,而且考虑到文物重新打包和运送的困难,三批并不是同时西迁。
每批的随行人员都是跟所属的每批运送文物一起行动,现在他们面临的难题,就是究竟跟哪批走。
这回跟上次南迁完全不一样,并不是越早走越好。这次西迁就算是第一批走,也不一定是好事。第一批虽然是轮船运输,看起来安全平稳,但谁知道运送的途中站点有没有危险,暂定的中转站武汉会不会在到站的时候已经被日军占领。第二批是火车运输,虽然看起来和南迁时毫无二致,但这一路是需要往北折返,开到郑州一带再转汽车翻越秦岭转往西安的。这一路途中不仅会再次经过余家帮的盘踞之地,沿途还会有日军飞机轰炸的危险,再想想之后翻越秦岭的艰辛,简直让人不可想象。
而留到最后也不代表会最舒服地离开南京,最后一批文物西迁肯定是量最大最危险的,因为他们拟定的是轮船运输,必须要找到排水量足够量级的轮船才可以成行,一旦把握不好时间,就很容易陷在南京,再也出不来了。
除了最珍贵的文物需要第一批西迁外,其余组别按照运输的方式简单归类了一下,例如古籍和字画怕水,又比较不怕磕碰,便归入第二批运输。而有自由选择余地的组别人员,在组内讨论过后,由组长选定跟随哪一批西迁。
这样自由的选择制度,实际上也是傅同礼和尚钧等高层无奈的决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需要准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不同于之前南迁时有长达两三年的时间,可以让他们早早把南迁的各种路线研究透彻,这次西迁简直是急行军,毫无准备时间。连路线都是方少泽找来的军官匆忙制订的,并且给他们讲解路上可能会遇到的诸多问题,越听就越是觉得前途黑暗。他们根本无法制订详细的路线规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凭直觉前进。
三批西迁路线,没有一个人能保证其中哪条路线是百分之百的安全。所以只能把三条路线的优缺点全部摊开来,让工作人员自己选择自己负责的文物走哪条路,只是至少要保证一个组别的完整性。
西迁的命令正式下达之后,本来以为可以在南京安定下来的众人又惶恐不安了起来。只是时事如此,他们又怎么可能螳臂当车,只能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咬着牙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忙碌之中。
不过好在文物打包不是第一次了,至少可以在这一点做到轻车熟路,但其实并没有人希望熟练这样的技能。
因为谁也不想,让这些留存于世已经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珍宝,继续颠沛流离了。
“阿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劝我不要着急租房子?”沈君顾一边对着册子写竹签,一边问着坐在他对面,帮他打磨竹签的唐晓。
“早有预兆,但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唐晓轻叹了口气,当时沈君顾对未来在南京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她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这种短暂的幸福,就像是寒风中乍然绽放的花朵,她只能为之炫目,竭力去保护,怎么忍心去摧毁?
沈君顾锁紧了眉,一言不发地重新低下头,默默地提笔写着竹签。
这次西迁,他们多了一个对签子的制度。因为有可能随时被各种突发事件冲散,所以一个竹签就代表着一箱文物,每个负责人手中持有对应着箱子的竹签,当文物从一地运往另一地时,交付了竹签,就代表着一箱文物安全送达。
因为沈君顾并不属于任何一个组别,不用忙着文物装箱,所以写竹签的任务就交给了他。沈君顾每一笔写得都极其认真,过目不忘的他每当写下一根竹签,都会在脑海中想起对应的箱子里装着的都是什么文物,越写手中的笔就越沉重。
不光文物,连朝夕相处的那些同事朋友,离开南京之后,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再次相见之日。
唐晓看得出来沈君顾的心情十分低落,她无法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默默地陪伴,尽可能地把每一根递过去的竹签,都打磨得光滑圆润,没有倒刺。
沈君顾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尝试面对这个现实:“阿九,你觉得我跟哪一批走比较好?”他没有归属于任何一个组别,所以可以随意挑选。
“第一批就走吧,我跟你一起走。”唐晓毫不迟疑地说道。
沈君顾手中的笔一滞,愕然抬头道:“南京的局势已经紧张到如此地步了吗?北平不还没沦陷吗……不是……政府不是已经在报纸上喊出口号,说是什么‘不屈服、不扩大、不求战、必抗战’的吗?”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北平沦陷也就在这几天。口号,也不过是喊喊,如果真能抵抗得住,东北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就丢了。”唐晓冷静地说着残酷的话语,她不想让沈君顾产生侥幸心理。事实上,时局如此之乱,她更想劝沈君顾跟她一走了之。哪怕躲在深山老林,她也有信心护他周全。
只是她即使不开口,也知道沈君顾的回答一定是拒绝。
沈君顾攥紧了毛笔,半晌之后才艰难地开口道:“我最后一批再走。”
唐晓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留在南京。”
两人这一人一句,说得极其简单,但却极为郑重。他们都清楚,这样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沈君顾轻舒了一口气,刚要继续往下写竹签,脑海里却忽然闪过唐晓话音刚落的上句话,猛然抬头追问道:“什么叫我先留在南京?你打算去哪里?”
唐晓不紧不慢地打磨着手中的竹签,轻描淡写地回答道:“知道你不放心,我替你去。”沈君顾怔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理智上知道唐晓的身手对于文物西迁有重大帮助,但情感上却也知道就是因为她太过于厉害,才会导致最危险的事情都会由她来承担。
唐晓看着沈君顾脸上挣扎的表情,心下熨帖。
她不会问她和文物孰轻孰重的问题,只要他有这样的迟疑就已经很满足了。
“你……不跟我一起吗?”沈君顾纠结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唐晓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了起来:“我只是随队押运,一旦安定下来就回南京,来得及的。”
沈君顾想了想,叮嘱道:“那就第一批吧,第二批怕来不及回来。”沈君顾是真的怕唐晓跟第二批文物西迁,因为第二批文物的路线会经过余家帮,他担心唐晓会出事。
即使他没说出口,唐晓也感应到了他的忧虑。虽然她对是否会遇到余家帮毫不在意。但如果随着第二批离开,确实来不及回到南京跟沈君顾运送的第三批一起走。
“好的,就这么说定了。”
“……嗯。”
事态发展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速度还要快。
7月29日,北平沦陷。
8月13日,八一三事变,日军登陆上海。
故宫第一批国宝西迁在日军登陆上海的第二天就出发了。
因为事态紧急,第一批走的国宝并不多,只有八十箱。其中包括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的八十箱文物,未参展的以及在南京保存没有送去的文物,重新整合出来八十个大铁皮箱。
沈君顾知道唐晓说的代替他去,是认真的。他去伦敦近一年,对这些文物感情颇深,若不是条件不允许,他一定会随行的。
这批文物由南京码头装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到汉口码头之后再去对岸的武昌,然后转火车运到湖南长沙,打算存入湖南大学的图书馆。
因着这批国宝有探路的作用,看湖南是否可以作为短期中转站或者长期贮藏场所,所以除了唐晓之外,岳霆负责带队,还有几人也同去。
14号晚上走得匆忙,需要唐晓盯着的事情太多,沈君顾竟是跟着去了码头,在快要启程前才得空抓住她说两句告别的话。
“放心吧,我过一阵就回来。”唐晓笑笑道,伸手抚平了沈君顾眉间担忧的皱褶。
“一定要回来。”沈君顾攥紧了唐晓的手腕。掌间的触感纤细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永远攥在掌心,再也不放开。
“放心。”唐晓安抚地拍了拍沈君顾的手,转移话题道,“其实说起来,我们每次分开和重逢,都是在码头呢。”
沈君顾一怔,想了想也是。从南京码头的分开,到上海码头的重逢,再到他离开上海远去伦敦,和伦敦归来……
“所以,我回来也会是乘船,回来之前会给你电话,记得要来接我。”唐晓也是想起了过去,笑容明艳动人。
“嗯,就这样说定了。”沈君顾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松开抓着唐晓手腕的手,而是用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了她的掌心。
唐晓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崭新的盘长结,感到意外,轻笑道:“你居然还记得。”
盘长结是他们定情的信物,在他们互表心意之后,去年唐晓生日的时候,沈君顾就为她亲手再做了一个盘长结,系到她随身携带的子辰佩上。今年唐晓的生日就在明天,她还以为最近兵荒马乱的,沈君顾忙得肯定忘记了。
“怎么可能会忘。”沈君顾伸手把唐晓腰间的子辰佩摘了下来,把新的盘长结系了上去。唐晓屏住呼吸,任凭沈君顾灵巧的双手在她腰间动作,耳尖飞红。
“生日快乐。”沈君顾低声缓缓道,“真可惜不能替你庆生了,本来我还在福庆楼订了一桌。等你回来补上吧。”如果那时候,福庆楼还开着的话……
“嗯,一言为定。”唐晓点头应道。
沈君顾真想时间过得再慢一点,但码头上货船的马达声已经响起,马上就要启程了。
“换下来的那条盘长结也给我。”唐晓见沈君顾要拿走旧的那条,立刻伸手抢了回来。
“都有新的了,旧的还留着干吗?”沈君顾疑惑,去年唐晓也把旧的盘长结留了下来。
“管那么多干吗?反正是你送我的,就属于我了。”唐晓把手里的盘长结攥得紧紧的,狡黠一笑。
两人站得极近,沈君顾看到唐晓眼中像是承载着璀璨的星辰,令人着迷得连呼吸都要忘记。他本想伸出去的双手一滞,克制地握紧了双拳,艰难地叮嘱道:“记得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你。”
唐晓看着他微微一笑,拽着他的衣襟,把他拉向自己,柔软的唇一触即分。
沈君顾面红耳赤地站在码头上,江面的货船已经鸣着汽笛缓缓离开,但他的耳边依旧回响着唐晓临走时在他耳边所说的话。
“当然,我会回来的。”
“你们是守藏吏,我也是。”
“只是,我的宝藏,只有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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