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顾和程尧趁现场没有被封锁,一片混乱的时候逃出了大世界游乐场,回到了小楼。唐晓听到消息之后出门,顺利地接应了岳霆。沈君顾不知道过程有多惊险,但他能看得出来岳霆对唐晓越发看重,甚至言辞之间都经常带出对九爷的赞赏,想必那一晚唐晓定是帮了他们大忙。
如此剽悍的九爷,又怎么可能是姑娘家?沈君顾再次愧疚于自己的猜测。
暂且不提沈君顾纠结的内心,郑天耀的死如岳霆所预料的那样,掀起了轩然大波。
其实在现在这种乱世,横死街头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郑天耀又结仇甚多,一下子甚至有好几个势力跳出来承认是自己动的手,仿佛能杀掉郑天耀是多了不起的一个荣耀。
所以这也导致了警察的漫不经心,后来虽然分别找程尧和沈君顾去警局问了话,但前者是实在没有什么机会下手,后者在其他人的作证下也没有机会下毒。再加上穆英打点得好,两人没被问多久就被放了出来。而岳霆又在当时做了伪装,怎么查都不会查到他。
阴云散尽,冬日的阳光虽然不够炽热,但站在阳光下依旧可以感受得到温暖。
程尧站在小楼的门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不是他亲手报的仇,但仇人确实已经死了,他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当戏子。而已经有过污点的他,又怎么可能跟爷爷一样走政途?再者他心思单纯,实在不适合那种尔虞我诈的地方,爷爷在世的时候都从未想过让他走那条路。
所以,他可以选择另外一条路。
想到爷爷对国宝的珍爱和重视,甚至为其付出了生命,程尧摸了摸自己已经重新剪短的头发,郑重地推开了小楼的大门。
如果这样的话,在天上看着的爷爷,也会觉得欣慰吧……
“你回来啦!”正在小楼大厅里徘徊的沈君顾看到程尧走进来,重重地松了口气。今天早上放程尧去给穆英的戏班子送行,他简直担心得要死。生怕程尧想不开,跟着穆英回北平继续唱戏去了。
“回来了。”程尧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沈君顾在担心什么,也正是知道他担心,所以才不能让他跟着去火车站,怕他当着穆英的面说出什么失礼的话来。程尧并没有往楼上去,而是略带忧虑地问道,“君顾,傅叔能答应收留我吗?”
“当然了!他最近都在四川路那边的仓库忙碌,你的事情我都跟他说了,他欢迎你的加入!并且对程老爷子的事情表示遗憾,感谢他对故宫所付出的一切。傅叔说他一会儿就赶过来,会当面跟你说的!”沈君顾搂着程尧的肩膀安慰着。
“嗯。”仿佛放下了心中的重担,就算再提到自家爷爷,程尧也不会再有什么悲痛伤怀的情绪,而是充满了力量。他温暖地笑着,又十分坚定。
已经修剪成短发的程尧恢复了以前的模样,连双眉也画得如刀剑一般锐利,把他的面相都更改了许多,不复之前的柔弱,整个人像是重生了一般。
沈君顾这才松了口气,刚知道郑天耀死了的时候,程尧就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人偶,失去了目标的他整天都浑浑噩噩的,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沈君顾也不放心程尧独处,索性每天就把他带到小楼的办公室,放在自己旁边安心些。而在他工作时一抬头,就看到程尧正盯着他手中正在修复的古籍,一脸专注。
邀请程尧留下,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以程老爷子的身份地位和声誉,程尧要留在小楼是够资格的。更何况他本人也在积极争取。
两人正并肩打算上楼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沈君顾回过头,正好看到岳霆带着愤怒的表情疾步而入。
“岳霆,出了什么事?”沈君顾心下一惊,他从未见过岳霆如此神色,浑身散发出来的怒火简直都要实质化了,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岳霆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狠狠道:“有人把故宫国宝的地址,也就是小楼的地址,在报纸上公布出来了!”
“什么?!”
沈君顾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小楼的地址被公布了?究竟是谁这么丧心病狂?!
沈君顾见岳霆手中攥着一张报纸,便立刻抢了过来。
这是一张《新新闻》的报纸,《新新闻》在上海的影响力不小,沈君顾在看到刊头这三个字时,就已经暗叫不好。而当他细看其上的内容时,更是脸色惨白。
“本报讯,据可靠人士从沪获知,经陇海路分五批运往南方之北平故宫文物,现存于法租界天主堂街仁济医院旧址中。随行故宫巡防队和南京临时派遣军警数千人,日夜守卫。官方谢绝一切中外记者……大批文物预计明春转迁南京珍藏。”程尧也凑了过去,轻声把那上面已经被攥得皱皱巴巴的文字念了出来。
岳霆此时已经拿起前台的电话,通知守卫队加强戒备,并且召集所有故宫的高层人员开会。
“写这个报道的人实在是太阴险了……”程尧忧心忡忡地说道。从今年年初故宫南迁,再到夏天时发生的污蔑故宫监守自盗案,这整整一年之内,舆论对于故宫的关注就从未减少过。故宫国宝南迁到底存放在了哪里,一直都是媒体和特务间谍们追逐的目标。而这篇报道直接曝出了小楼的地址,还义正词严地说明了有重兵把守,看上去像是欣慰国宝很安全的模样,最后却又指出国宝可能明年春天就会迁往南京珍藏,在上海的时间和机会不多了,有什么想法的,赶紧把握时机。
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不光《新新闻》,北平的《时事消息》、天津的《益世报》都有登载。很快全国的报纸也都会转载了。”岳霆刚给方少泽打完电话,闻言凝重地说道,“我已经尽量联系朋友,尽可能压下这篇报道,但效果并不大。”
事实上,自从知道胡以归有可能会公布小楼地址之后,岳霆就一直防备着,把有可能产生的苗头全部掐死在萌芽状态。把胡以归丢到前线之后,他也没有放松下来,甚至决定掐断整条线的源头,刺杀了郑天耀。
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杀死郑天耀的后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因为郑天耀死得蹊跷,又有很多他的死敌跳出来主动为此事负责,郑天耀的日本妻子索性也都不一一辨认了,而是像疯狗一般,把手中掌握的把柄一股脑地全抛了出去,时局一时大乱。
公布小楼的地址,也是那位日本妻子的手笔。
岳霆没想到对方居然不按常理出牌,之前准备的对策一个都没有用上,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方少泽在第一时间就到了小楼,同时随行的还有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小楼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得到消息急忙赶回来的傅同礼见到这样的情况,走进会议室气急败坏地说道:“外面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士兵,岂不是坐实了小楼里有国宝的消息?”
“傅老师,你先别急,坐下来喝口水。”岳霆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扶着满头大汗的傅同礼坐了下来。夏葵正好沏了一杯茶递到手边。
傅同礼也知道这种时候着急也没有什么用,年轻人的镇定也感染了他,一杯茶喝掉之后,火急火燎的心情仿佛也被浇灭了些许。
岳霆见他情绪稳定了下来,便开口解释道:“傅老师,即便我们不调来这么多士兵,外界一样也会怀疑,到时候各种明枪暗箭都会袭来,没有人驻守反而会更加被动。”
这些道理傅同礼又怎么可能不懂,但心中依旧还存有侥幸,认为旁人不会相信报纸上的胡说八道。但实际上,不管真假,只要报道出来,就绝对会有人相信。
更何况,这还就是真的。
“你们……有商量出来什么吗?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傅同礼本就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再加上他已经辞去了院长的职位,倒是也知道让别人做主。
“我们肯定是要转移的。”岳霆在傅同礼身旁坐下,会议桌上摊开的是一张上海市地图,他用手在小楼的位置上点了点。
“可是又转移到哪里去?我们这么多东西,现在小楼地址又被曝光,全上海的目光一定都对准了这里。我们搬到哪里去都会被人知道。再说,这么匆忙之间,我们去哪里找像小楼这样的存放地点?如果分开存放,又怎么保证守卫和安全……”傅同礼显然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了许多,一股脑地把自己的担忧都说了出来。不过最后,傅同礼还是叹了口气,无奈道,“但还是要转移啊,留在这里才是被人当作靶子。”
岳霆等人都习惯了傅同礼左右摇摆不定外加自己说服自己的技能,等他说完之后,岳霆才安抚道:“傅老师,你看依照你的思维,会想到我们马上转移,那么所有人都会是这样的想法。”
傅同礼从他的语气之中,隐约听出来了他的决断,不由得震惊地站起身来:“你们……你们打算不转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回说话的是坐在长桌另一端的方少泽,他穿着军装,一如之前的俊逸冷酷,也许是在兵工厂待久了,浑身的肃杀之气更甚从前。只听他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淡淡道,“我们当然要转移,但这个转移只是给想看的人看。”
“没错,国宝我们依然还是放在小楼,转移出去的都是箱子和其他物件。到时候汽车同时分几路,保证把跟踪的人都绕晕。”岳霆笑得十分危险,显然他也可以借此机会把所有潜伏在暗处盯着故宫国宝的尾巴全部揪出来。
“也可以运往码头或者火车站,给人以运离上海的假象。”方少泽建议玩就玩一把更大的,反正他现在人手众多,足够任何调派。
“之后我们还可以在报纸上刊登各种消息,公布各种疑似存放国宝的地点,扰乱视听。”沈君顾恨恨地说道,对那些胡乱攀咬的媒体没有半点好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得激烈起来。事态已经发展至此,那么在解决之余,必然也是要抓住一切机会反击,不可能坐以待毙。
傅同礼听着一句句提议,原本紧锁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
原本细幼的树苗已经长大成栋梁之材,他也许,真该放手了……
见众人讨论得差不多了,尚钧合上旁边助理递过来的会议记录,清了清嗓子总结了数句,最后却又重起了一个话题:“难得大家都在,还有一件事虽说还未定下来,但应该八九不离十了,我在这里也跟大家提前说一下。”
若说傅同礼是优柔寡断,那尚钧当上院长之后就变得特别啰唆,生怕有一句半句照顾不到就出什么事,宁肯多重复几遍,这样他心里也能安定许多。
大家最初也十分不习惯,但也能体会得到尚钧的良苦用心,现在也都习以为常了,学会了迅速整理他言语中的重点。
尚钧开始详细地从事情的起因发展说起,简单来讲,就是英国伦敦方面希望举办一次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向中国政府发出了邀请。国民政府在抗日的艰难阶段,为了扩大中国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决定参加这次在英国伦敦的展览,并且决定由故宫博物院全权负责挑选参展的珍品。
“具体的文书还未下达,但已经有消息先透露出来了,让我们务必配合。”尚钧看着大家神色各异的表情,知道很难让人一下子接受。事实上,他刚知道的时候,也很难接受。
去英国参展,挑什么级别的国宝去首先就是个问题。挑次一点的国宝害怕不能起到宣传中华文化的作用,挑好一点的又害怕路上受什么损伤。更何况中西方文化本来就有差异,对方能否欣赏我国珍品,或者更喜欢什么类型什么朝代的珍品,都需要大量研究讨论。
再者,究竟派哪些人随队,沿途是否有军队随行,到了伦敦如何安置等等细节,只要想想都觉得头大如斗。
“为什么要去英国?”傅同礼皱了皱眉,第一反应就是抗拒。这些珍宝离开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都不放心,更何况是要漂洋过海去那万里之外。
“其中牵扯了很多政治问题,中英关系现今良好,英国又把大批庚款和利息返还给我们,资助我们教学,英国也有大批的留学生积极促成此事。”尚钧尽量简单地解释道。事实上,他也不想费太多言辞来说服别人同意这件事,因为他本身也是抵触的。
“庚款?”唐晓听到了不懂的名词,疑惑地问道。她现今也是有足够资格出席这种高层会议的,而且是代表安保方面。遇到不懂的地方,唐晓就会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也避免了会出现更多的问题,反正沈君顾会第一时间帮她解答。
“是庚子赔款。”这次出乎她意料的,是方少泽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1900年庚子年,八国联军侵华,次年签订的《解决1900年动乱最后议定书》,也就是《辛丑条约》中规定,清朝要赔偿各国一笔巨款,史称‘庚子赔款’。后来是美国最先返还了部分庚款,充作留美基金,扩宽了中国学生的留美渠道,这也是当年我能去美国读书的主要原因。”
方少泽的语气复杂,显然也是不屑于各国列强先侵略后示好的行径,却又不得不承认国外的先进与国内的落后。
美国率先归还了庚子赔款,也是打着用教育渗透思想的主意。吸收中国最优秀的学生赴美留学,在美国所学到的先进理念和技术,都会融入这些学生的思想之中。这一批批留学生回国之后,极大可能会成为各行各业的领头人,而且无一例外地会亲近美国。
可以说美国是用中国人自己的钱,来做利于美国的规划,还博了个善名。其他列强回过味来之后,也纷纷效仿,只是落后美国十余年,效果也差多了。
方少泽刚回国时还看不清楚这些,但现在已然清醒。
这片土地,才是他的家乡,才是他需要为之奋斗的故土。
且不管方少泽内心之中如何感慨,众人又开始激烈地讨论起赴英国伦敦展览的事情。
“若此新闻一出,肯定会有人说我们把故宫国宝转卖国外了。”
“人活一世,又怎么能为他人言论所活?”
“可是万一那英国佬们不安好心,国宝要是有损失,谁负责任?”
“但对方既然邀请,吾等若不应约,岂不是有失国威?”
争论到最后,有人几乎面红耳赤,尚钧连忙制止了这样的发展,现在只是一个口头上的通知,他也是为了给大家打个预防针。现在的重点还是怎么把小楼地址被公布的危机度过。
话题又回到了之前,把每个人需要做的事情重新又确定一遍后,尚钧宣布散会。大家鱼贯而出,唐晓走在最后,发现沈君顾依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窗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整张俊颜都藏在了阴影之中,看不清楚神情。
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唐晓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想要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在门外等他,却被夏葵拽着去做其他事情了。
也许……是她多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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