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南京,阴云不断,细雨连绵。
胡以归虽然穿着从北平带来的棉衣,依旧抵挡不住那丝丝缕缕的寒气入侵,冻得他一直在打寒战。
南京真是讨厌,怪不得当年明成祖朱棣非要迁都,这破地方的气候谁能受得了啊!
胡以归坐在茶馆里,一边哆嗦着手写着关于南京的观感,一边抽空抬头观察着巷子里面的情况。
跟丢了国宝,实际上已经是他的一个很严重的失误。
他虽然没见过故宫里的国宝存量,但估摸着类似于这样的南迁至少还会有个五六次。可是即便他现在启程回北平蹲点,也依旧混不上南下的专列,甚至专列下次有可能都不会经过南京,直接开往目的地了。
胡以归肯定是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开始想尽办法,打听国宝的下落。只是那晚所见,包括他之内的所有探子都一无所获,就算他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丝毫线索。
但作为记者,他坚信天下没有无缝的鸡蛋,就看是否能够用对方法。
胡以归停下笔,把小本子翻到一页,最上面写着方少泽的名字,接下来一整页都是关于这位方长官的资料。胡以归把目光放到“未婚妻杨竹秋”这六个字上,用笔画了好几个圈。
负责押运国宝南迁的方少泽最近不见人影,自然是去安置国宝了。所以最好能从他的未婚妻那里撬出个一言半语,他就不信对这位娇滴滴的未婚妻,那位方长官离开数日会一个字都不交代。
这几天胡以归已经摸清楚了杨竹秋杨小姐的行动规律,知道她和朋友们约着喝完下午茶之后,会沿着这条小巷走出来到街口上车。因为这条小巷太窄,车子根本开不进来。
而这不到两分钟的步行路程,也就是胡以归能够接触杨竹秋的唯一机会。
巷子里传来了莺莺燕燕的软语欢笑声,胡以归立刻掏出几块银元拍在桌子上冲了出去。正巧看到杨竹秋挥别了朋友们,笑着往巷子口走去。
“杨小姐你好,我是《光华日报》的记者胡以归,我想就国宝南迁一事对您做个采访。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国宝曾经在南京城外无故搁置了一个多月风吹日晒被雨淋?您的未婚夫方少泽先生是否有跟您提到过国宝南迁的事情?您是否认为您的未婚夫可能会对国宝南迁路上的被抢劫事实真相进行隐瞒……”胡以归记者模式全开,几乎是不喘气地连续轰炸提问。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有可能这样尖锐的态度反而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可是压抑了多日的焦躁却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说了个不停。
胡以归就这样追在杨竹秋的后面,直到后者停了下来,他才发现这不到两分钟的路程已经走完,他们已然走到了巷子口。
杨竹秋回过头,精致如画的脸容上意外地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火,甚至还勾起了涂得殷红的唇角,朝他轻笑道:“第一,你口中的那个方少泽,还不是我的未婚夫。”
胡以归愣住了,心跳得飞快,也不知道是被对方美艳绝伦的容貌所震撼,还是被她异于常人的反应弄得措手不及。
“第二,任何一个绅士都不会对一个淑女这样没有礼貌地追问,很失礼。”杨竹秋克制而又优雅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眼角眉梢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
胡以归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他是最优秀的记者,坚信所有公民都有知情权,有言论自由。但他从未和杨竹秋这样的女子接触过,对方仿佛天生就带着一种矜持的高贵,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此时,杨家的轿车已经开了过来,平稳地停在了他们身旁,司机跳下来恭敬地给杨竹秋拉开了车门。
胡以归下意识地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又想到自己这样已经足够冒失的了。一个未嫁的姑娘家,关注的都是花花草草和时尚饰物,又怎么可能知道他问的那些事情?
就在胡以归打算目送杨竹秋上车离开时,后者却纤手搭着车门,朝他回眸一笑。
“你说……你是记者?”
“是……是的!”
“哦?那我这里有点有趣的事情,我们倒是可以聊一聊呢。”
孟谨言把数个被封条封好的锦盒依次摆好在架子上,又在本子上记好标号,顺便查验一下之前放在这里的玉器,确定了一个都不少,封条粘贴完整,这才站起身来。
今天已经是他们来到上海之后的第二十天,前天又到了一批南迁的国宝,这次也是方少泽和岳霆两人负责押运安排的,人员基本上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留守北平的依旧是那些人,但他的父亲孟袁兴却跟着专列来到了上海。
因为书画组的国宝数量虽然多,但并不占什么地方。第一批南迁了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剩下的那部分挤挤再运一次就能运完了。既然书画都运完了,孟袁兴留在北平也没有什么意义,便带着孟母随着这批国宝一起南下。
孟谨言很高兴,虽然他不善言辞,不能像同胞弟弟那样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意,但一家人的团聚,已经让他身心放松,做事都觉得轻快许多。
上海小楼里的收藏机制已经日趋完善,尽管是个暂时存放国宝的地点,最后还是会运回南京,但谁知道南京的朝天宫什么时候修好。在修好之前,国宝们要一直待在这里,自然要重新规定收藏机制,因地制宜。
国宝里最珍贵的一批文物,统一被放置在小楼的第五层。这一层每个库门都装有警铃,一旦有外人入侵进行了违规操作,警铃就会立刻响彻整个小楼,看守的士兵们会第一时间赶到。除此之外,每个库门都有两把锁,一把锁的钥匙由故宫博物院的秘书处保管,而另一把钥匙则由该库房存放的古物组负责人保管,每次开库都会由两方面派人一起入库,否则无法进入。
当然,最后加固两把锁的,都是库房里已满,只需要一周常规查看一次贮藏情况,或者有下雨等异常天气时临时查看才需要开门的库房。
孟谨言把这次国宝南迁而来的珍贵玉器依次整理好放进库房,在秘书处的同事检查完毕之后,两人共同锁上了这间库房的大门。孟谨言把他负责的那把钥匙贴身藏好,用手拍了拍。
“谨言,你那边弄好的话,过来帮我们一下。”应该是听到了他们这边库房门落锁的声音,王景初在隔壁的库房求助道。
孟谨言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这间库房堆放的是图书馆的古籍,比起玉器要娇弱许多,布置也都完全不一样。
存放古董其实最主要的就是四防,防火、防潮、防蛀、防盗。对于古书而言,就更为精细。
防火就是严禁烟火,禁止抽烟,不能点煤油灯。这七层楼里全都布了电灯电线,他们已经把破损的电灯泡换下,如今一开灯就如同白昼。防潮是个难题,南方的潮湿空气对于北方人来说简直不可想象,听说到了雨季和夏季更可怕。现阶段也就只能用木架把箱笼底部垫高存放,而且不靠近墙壁以防洇湿。等更潮湿的时候,木架下面也会撒石灰吸潮。防蛀就是放樟脑丸,有些存放书籍的盒子本身就是樟木书盒,还好一些,就是不知道南方的虫子会不会比北方还厉害。而防盗则是和其他古董一样的措施,不过王景初有时候也打趣,周围这么多库房里有金银珠宝,就算来个大盗,也不会瞄着又沉又不好带走处理的古籍。
孟谨言进去的时候,王景初的身边正堆了一摞的樟木书盒,有几个人也在帮忙整理。孟谨言把自己手里的册子放好,按照王景初的吩咐把书盒搬到架子上。他瞄了一眼书盒上的编号和字,便知道这是一批珍贵的宋本。
宋本就是宋朝的雕版刻本,也称宋刻本或者宋椠本。自从唐代雕版印刷发明以来,唐中后期的书籍都时兴如此印刷,在五代十国时期更是兴盛一时。这两个时期的雕本传世固然十分罕见,但除了历书和韵书之外,传世的大多是佛经。所以儒家经典旧刻,宋本乃是首屈一指。后期不断翻印翻刻这些经典书籍,难免会有疏漏错误,都是以最古老的宋本为对照,以此来纠正改进。再者宋本从排版、字体、纸张、用墨都极为讲究,早在明朝,宋刻本已有“寸纸寸金”之说。现在在市面上,宋本都是按页卖的,成本的更是孤品,即使品相不好的也都堪称天价。
故宫博物院之中的这批宋本,都是来自于清宫内藏。据《石经考文提要》记载,本来清宫内藏的宋本还堪称丰富,结果嘉庆乾清宫一场大火,所幸存者,十之二三。
他们现今手中仅存的这些宋本都是随着第一批国宝来上海的,虽然没有放在最后一节货厢里像《四库全书》那样被劫走折腾,但依然是在南京浦口火车站那样艰苦的条件下放置了一个多月。王景初现在都是每隔一阵就要打开检查一下,随时晾晒,确保可以度过这潮湿的雨季。
孟谨言虽然是玉器组的,但因为自幼随着书画组的父亲孟袁兴,当然也懂得如何对待这些娇弱的古籍。有了他的帮忙,再加上宋本本来也就没有太多,这次检查没多久也就完成了。
王景初把最后一盒宋本放好,凑近了闻了闻里面的味道,露出沉醉的表情:“呼,本来残留的宋墨味道就很少了,希望下次打开的时候不要有更重的霉味。”
孟谨言看到他的样子都习惯了,真不知道书墨夹杂着霉味和樟木味道有什么好闻的,图书馆的这帮人各个都对书墨味道上瘾,甚至像王景初这样痴狂的,光用鼻子闻就能闻出是哪个朝代的书。在闲暇时候,孟谨言还曾经围观过他们图书馆内部的这种猜谜游戏,只凭鼻子,王景初就能干翻所有人。
当然,这种方法不可能百分之百准确,但孟谨言不得不承认王景初的鼻子要比其他人好使得多。至少在南京的时候,每次都能找到好吃的。
锁完库房,孟谨言和同事们一起下了楼,不约而同地往三楼而去。
现今小楼的三楼是各个组的办公室,几乎就是照着以前西三所的修缮室弄的规划,就是面积要小了许多,许多设备物品也不全,都需要陆续添置或者等国宝南迁的时候随专列带过来。
在他们路过书画组的办公室时,孟谨言居然听到了自家父亲怒吼的声音,顿时一惊。
要知他父亲多年习字,修身养性,戒骄戒躁已经达到常人难及的地步,这可以从把他们兄弟俩起名叫谨言慎行这一点就能看出来。孟谨言从小到大都没看到父亲生过气,此时骤然之下听到父亲的怒吼声,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下意识地就掐了一下王景初的胳膊。
“哎哟喂!好疼!你掐我干吗!以为自己在做梦就掐自己啊!”王景初嗷的一声,一蹦三尺高。不过他也知道孟谨言为何这样,毕竟孟父是他们一致认为的老好人。
“你肉多。”孟谨言淡淡道。
王景初闻言干瞪眼,他真心是个喝水就胖的体质,这能怪他吗?这孟谨言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讨人喜欢,说话少但每次都毒舌得让人无言以对。
孟谨言没工夫理王景初,直接推开了书画组虚掩的门。
大概三四十平方米的办公室内,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工作台,孟袁兴正站在其中一个后面,怒火中烧。而沈君顾和岳霆两人就跟鹌鹑一样,排成一列站在墙角,低头挨训。
孟谨言听了几句,就知道自家父亲为什么生气了。
今天是孟父到上海第一天上班,就在书画组的工作台上发现了一张张照临米芾的《蜀素帖》。本来还想呵斥书画组的后辈们工作不认真,居然连这么珍贵的文物都随便放在工作台上不收起来。结果孟父打开检查之后,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米芾的《蜀素帖》被誉为中华第一美帖,系中华十大传世名帖之一,天下十大行书之一,排第八。极负盛名,却是最难被伪造的一张字帖,原因就是这张字帖使用的是绢本蜀素。蜀素是北宋时期四川织造的一种丝绢,连上面的乌丝栏都是直接织就而成,浑然一体。因为绢本吸水性弱,表面粗糙涩滞难写,所以当时许多书法家只敢在绢本上写少许字,而米芾的这篇《蜀素帖》直接一口气写了八首诗,六百多个字,字形颀长,不拘一格,此帖一出,名动天下。
米芾的《蜀素帖》也辗转于后世多个收藏家之手,最后入了清宫内藏,现今就好好地待在这座小楼第五层书画组的库房里。其中一把钥匙还在孟父贴身的口袋里放着。
而孟父手中的这张帖,同样很有名,是清朝张照临米芾的《蜀素帖》,纸本行书。
张照是清朝大臣,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代,曾官居刑部尚书,精通法律,工书法,精音律。书法尤得乾隆推崇,负责编撰《石渠宝笈》《秘殿珠林》。他的楷书秀丽圆润,被誉为清代的“馆阁体”,被世人反复临摹。张照左右手都擅长,他随乾隆出巡时摔下马伤了右臂后,左手亦能挥毫,不见任何凝滞之意。相传乾隆的许多诗词题字,都是张照代笔。
张照逝去之后,乾隆越发怀念,不仅为其专门刻法帖,更收集他的墨迹为春联题词,并在他的书画帖子上作大量题跋,一直持续到乾隆晚年。在题跋中,乾隆认为张照之书法胜过米芾和董其昌,仅次于王羲之,对张照书法的推重不已。
上行下效,乾隆如此喜好张照的书法,不光清宫内藏之中有大量的张照书帖,市面上更是泛滥不已,伪品层出不穷,价格也居高不下。
孟父也喜欢张照的书法,也曾临摹多幅,甚至因为米芾的《蜀素帖》太过于珍贵,不能多次翻阅,便临摹过张照临米芾的《蜀素帖》。
张照曾被乾隆要求临过许多历史上有名的书帖,这本《蜀素帖》也只是其中之一。孟父虽然不算是所有细节都记得,但也知道临这《蜀素帖》,用的墨应该干一些,不能太湿,运笔要快但却又要有种涩感。他当年临这个书帖之时,因为太长,中间还夹杂着需要处理其他事务,所以总共六百多个字,他分了好几天才完成,笔意纵观则有些许不同,比起原作来说逊色不少。
他手中这张《蜀素帖》,题跋、装裱、用纸、钤印都与真品别无二致,可这字,分明就是他自己的!
孟父瞬间就想通了为何沈君顾管他要了许多字帖,而到了上海一安顿下来,就急匆匆地把他接了过来。分明还有资格更老的前辈留在故宫里,再怎么数这么快也轮不到他啊!
因此,孟父爆发了此生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怒火。
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孟谨言抹了把脸。
其实沈君顾和岳霆两人鬼鬼祟祟地鼓捣什么,他们这些人偶尔稍微留意一下就都心知肚明了,虽然也是因为这两人后来没想着要瞒着他们。沈君顾还曾经过来问他借几张古玉的拓纹纸样看看,他也没二话地借了过去。反正又不是借国宝看,他可没有违反任何条例。
不过,他们年轻人知道变通,可老一辈就不这么看了。
孟谨言和王景初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无奈地朝沈君顾投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目光。
沈君顾欲哭无泪。
他刚到上海,还没和唐晓叙完重逢之情,刚趁着夜色把那批金银铜器搬入小楼,就被岳霆逮住,加班加点地继续做赝品。
因为第一次南迁已经把岳霆身上前段时间赚的钱,都花得七七八八了。现在总算安定了下来,已经享受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他,又怎么能忍得住口袋空空?
不过沈君顾短时间内能做的也少,他手中管孟袁兴要来的字帖有限,尝试其他品类的造假也需要时间,并不像字画这样迅速。
岳霆便火急火燎地催着方少泽开始第二批国宝南迁,费尽唇舌地把孟袁兴接了过来,顺便也把他的手稿都暗搓搓地带了过来。沈君顾连夜翻了一下这堆手稿,便选中了仿张照的一沓书帖。
因为名帖的陈年老纸不好寻,张照算是年代比较近又因为乾隆爱重而声名大噪的书法家,市面上他的作品多且流通得快。再加之他曾经临过许多名帖,属于名正言顺的翻版,更受市场欢迎。毕竟随便拿出一个“苏黄米蔡”,对方可能并不会觉得这是真的。但张照临的苏黄米蔡,信任度就会大幅增加。
对于沈君顾的选择岳霆当然并没有挑剔的权力,他无条件配合。两人又开起了造假的手工作坊,都没注意到书画组比平时要多出一个人来。
所以当孟袁兴来上班的时候,正好抓了他们一个现行,从来没红过脸的老好人立刻变成了火药桶。
孟袁兴气得“呼哧呼哧”直喘,一旁的孟慎行乖巧地递了杯水,他也看谁都不顺眼地呵斥道:“收起你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当你老子我真的瞎了吗?这事儿你们肯定全都知道!”
孟慎行真是一脸冤枉,他又怎么知道沈君顾这小子在做些什么?在南京的时候顶多偶尔会被抓住问两句有没有在市面上见到仿得很像真品的赝品,其他的也没什么交流啊!天地良心,他跑来这儿是要看沈小子的笑话的,可没什么要同甘共苦的心。
站在门口的孟谨言见连双胞胎弟弟都被骂了,可见父亲真的是气急败坏,生怕自己也被殃及,连忙用不引人瞩目的缓慢速度,打算倒退着往后悄悄离开。
正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在屋内响起,冷静地说道:“孟先生,您生气是对的,可是为什么不听听他们的辩解?”
孟袁兴听到声音扭过头去,发现出声的是一位相貌俊俏的陌生少年郎,对方的面容雌雄难辨,甚至连声音都是悦耳的清脆。
在南下的火车上,孟袁兴已经听八卦的同事们普及了余家帮九爷的“光辉事迹”,虽然觉得这位小爷改邪归正是好事,但也不能磨灭了对方曾经劫掠过国宝专列的事实。不过孟袁兴也知道这唐晓唐九爷身怀武艺,并不是他可以随意呵斥的儿子或者弟子,只能按捺着怒火,嘶哑着声音冷哼道:“哦?做了错事,就算辩解,也能当没做过?”
“哦?那专列上准备的军火、租用的火车、为了租下这幢小楼所上下打点的金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唐晓模仿着孟袁兴的语气,丝毫不客气地说道。
孟袁兴立刻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他当然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也知道故宫博物院上上下下都是捉襟见肘。他来的时候也曾经询问过,知道这幢小楼的租金便宜得不像话,原以为是某些人捐的善款,结果来了才发现法租界这种地方,还真不是有钱就能进得来的。
“再者,沈哥儿也并不是你们故宫的人,他做什么,也不需要跟你们一一报备吧?”唐晓憋着一肚子气,说话也就带着几分火气。要知道沈君顾被压在这里一连做了多少天的苦工,她旁观着都觉得辛苦。这老头儿刚来就二话不说地开骂,她看着都心疼。
沈君顾见有越说越僵的趋势,连忙拦住唐晓。他知道唐晓是向着他的,心里暖洋洋的,不由得朝她笑了笑。
唐晓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两下,立刻就哑了火。她不着痕迹地捂了下胸口,皱了皱眉。她最近这是怎么了?心脏出了什么毛病吗?
“孟叔,我们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搪塞日本人。如果不这么做,日本人肯定会采取令我们防不胜防的手段。”岳霆说得简明扼要,点到为止,“我做得都很隐蔽,不会有风声传出去的。”
孟袁兴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虽然知道岳霆这是替换概念,并不能抹杀他们制造赝品的错处,但他却已经没有了立场再教育他们。
“老孟啊,孩子们都大了,他们有自己的考量。非常时期,非常应对手段嘛!”秘书处的尚钧也在旁边劝着。说实话,他倒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岳霆拿赝品出去骗的,也不是自己人。从日本人手里骗银元,削弱对方的财力充实自己,多么好的计策?
再说每个人的想象力都是丰富的,古玩市场上早就有各种赝品流传出来,都是打着国宝南迁的旗号,一个个故事编得那叫荡气回肠惊心动魄。连他们当初在南京逛夫子庙的时候,都有人神神秘秘地向他们兜售所谓的“故宫珍藏”。
“孟伯伯,虽然制作赝品确实是不对的,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故宫里的许多东西,也都是赝品,尤其以书画居多。我不信孟伯伯你不知道。”沈君顾一本正经地说道,完全就是一张不知悔改的脸。
孟袁兴刚降下去的怒火,险些又被他激得复燃起来,但也不得不咬着牙承认沈君顾说得对。
自古名家就有代笔,许多流传下来的书画本身虽然落了款钤了印,但很有可能并不是本人所书。而清朝皇家鉴定书画的水平本来就参差不齐,再加之各地进献过来的珍宝仗着皇帝不可能一一过目,便鱼目混珠。他们在接收故宫,清点清宫内藏时,就发现了许多存疑的东西。
而书画更是假货赝品泛滥的重灾区。例如北宋范宽的画足有十几幅,但笔触画风各有区别,甚至从用纸、钤印、笔墨来分析都不是同一年代所作,根本就不可能全部都是真品。
沈君顾察言观色,知道这样强行转移话题太牵强,但他也知道单单几句话是没办法说服倔强的孟袁兴,只能暂时先避开这件事,等日后潜移默化。他在孟袁兴即将再次爆发怒火之前,抢先说道:“我有方法鉴定那些书画究竟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沈君顾擅长古董鉴定,并且以此闻名京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在他们这些专业人士眼中,沈君顾就是因为过目不忘占了年龄上的便宜,一入手就能鉴定古董真假,实属力所能及手到擒来之事。
但书画与别的器物不一样。
每个书法家画家的笔触都随着他们的年龄阅历增长而变化,甚至连挥毫时的心情波动,都会造成不一样的笔锋画风。故宫之中字画浩如云海,每一张不论真伪都是绝顶佳品,孟袁兴浸染书法多年,也不敢轻狂地说一句“可以辨识那些字画的真假”。
孟袁兴此时忽然不生气了,因为他发现沈君顾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和他生气有什么意义呢?其他人也觉得沈君顾未免太过于大言不惭,都无声地摇了摇头。
倒只有唐晓一人理所当然地相信他,她是不懂书画鉴定有多难,但在她的印象中,沈君顾在古董行业中无人能及。
岳霆却是盯着工作台上的一物若有所思。
上海比北平的市场繁华,西洋新奇的玩意只要有钱都能很容易地弄到手。沈君顾又很少提出什么要求,所以早上刚说,岳霆下午就给他弄了过来。原想着是沈君顾少年心性搞来玩玩,现在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沈君顾立刻走到了工作台前,把仪器摆正,肃容道:“这是显微镜,明末清初就传入我国,可惜一直没有得到应用,都是富贵闲人拿来当玩物的。孟伯伯您可知,用这显微镜,甚至可以放大到一千倍,看到极细微的镜像。”
孟袁兴先是对桌上的那个铁疙瘩不以为意,但旋即身躯震动了一下,甚至需要用手扶着桌沿才能站稳。
书画最直接的鉴定手法,就是鉴定纸的年代。作伪也可以用老纸,但随着时间流逝,老纸也堪比天价,所以最常用的还是后期做旧法。
“如果是真品,纸的颜色无论深浅,所有的薄厚、里外、凹凸地方应该全部一致。赝品的话,因为是用颜色刷成,厚的地方深,薄的地方浅,里面的颜色淡,外面的颜色重,凸的地方有颜色,凹的地方没有。这些在显微镜下面一看,明察秋毫。”沈君顾一边说,一边调整着显微镜的焦距,“连墨迹深浅、丝绢成分,只要有了对照样本,都可以对比分析。”
“甚至,是真迹还是后人用双钩廓填法临摹的,一望可知。”
尽管脸上的表情还充满着不屑,但孟袁兴还是无法控制地走了过去。虽然显微镜没有办法辨别书画太详细的年代,可这也足够了。故宫所藏书画,本来就是宋元时期的更加贵重和难以辨认。
见孟袁兴在沈君顾的指导之下,兴致勃勃地用显微镜来观察字画,其他人都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排着队地想要先睹为快。
岳霆见场面终于缓和了下来,微微地松了口气。
但他的表情还是没有放松,别看孟袁兴现在不计较了,可以后肯定没那么容易再临摹字帖给他们做赝品了。这等于是断了他的财路啊!
不过,偷偷摸摸地做事,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孟袁兴的性格非黑即白,旁敲侧击是根本不管用的。他也不是傻子,早晚都会发现问题。
只是还未等岳霆想到什么好的对策,又一个难题接踵而至。
夏葵跑进办公室,环顾了一圈,走到岳霆身前压低了声音道:“岳大哥,下面有个姓杨的小姐来了,声称自己是方长官的未婚妻!”
“杨竹秋她怎么会来这里?”岳霆的脸色立时就凝重了起来。
夏葵耸了耸肩,她怎么知道。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人家未婚妻找上门来,总要给对方一个交代吧?岳霆和方少泽最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夏葵只能来找他应付。
岳霆拧紧了浓眉,有种不祥的预感。
方少泽不可能泄露这里的地址,而且别人不知道,曾经在南京观察过方杨两人相处的他难道还不清楚,这两人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感情?
所以杨竹秋只有可能是借着自己的身份,从方少泽手下那里套出来的地址。
过程可以暂时忽略,那么杨竹秋来此地的目的为何呢?
想起杨竹秋对故宫国宝的执念,岳霆相信,这姑娘绝对不会是单纯地想来跟未婚夫见面撒娇的。
岳霆也没耽搁时间,直接下楼去接待室见人。夏葵眨着她那双杏眸想了一会儿,终于也忍不住看八卦的心情,偷偷地跟了上去。
这幢小楼是仁济医院的旧址,他们租了下来,现在对外挂牌的是“宣宇国际贸易公司”,一楼和二楼都布置得像模像样,前台、接待室、办公室等等地方都有人办公。当然这顶多也就是骗骗不知内情的人,杨竹秋瞥了几眼就知道这都是空架子。
她被人领到一处接待室,里面的桌椅虽然看起来体面,但上面的灰尘都还没擦去,显然就是摆在这里之后就没人坐过。
岳霆进来的时候发现杨竹秋站在那里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里实在太脏了。不过他也没叫人过来打扫,站着说话最好,累了就赶紧走人。岳霆瞄了瞄杨竹秋脚上那双细跟高跟鞋,脸上装出一副和善儒雅的模样,笑着问道:“请问您是来找方长官的吗?”
“是的,他不在吗?”杨竹秋轻咬朱唇,神色落寞地问道。她当然知道方少泽不在,否则她怎么敢来这里?门都进不来就会被方守拦住好吗?
“方长官不经常过来的,这里只是他其中一个产业。”岳霆说的是事实,方少泽现在只管每次押运北平到上海的国宝专列,其余时间都泡在陈家港那边,忙于重建上海军工厂。岳霆觉得,若不是每次国宝专列都会夹带几车厢天津机器局的设备器械,恐怕方少泽连这都懒得盯着。
“他是真的不在,还是不想见我?”杨竹秋哀怨地说着,神情我见犹怜。
她这样娇弱的姿态,换个男人,恐怕早就站在她这边,来声讨方少泽了。但岳霆却完全不为所动,不管杨竹秋怎么嚷着要见方少泽,借口要冲上楼去找人,都完美地挡了下来,话说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
最后杨竹秋是被他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亲自站在大门口,目送着她上了汽车,消失在法租界的街头。
“岳大哥,这人真是方长官的未婚妻吗?”夏葵倒是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全程默默围观八卦。杨竹秋方才说了许多抱怨的话,夏葵听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毕竟方少泽看起来就是那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非常难接触。
“未婚妻?他们根本还没订婚。”岳霆冷哼了一声,“这女人来这里的意图有问题,最近要多加留意。”
夏葵却觉得岳霆有些小题大做了,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又能做什么呢?
被当成贼一样防范的杨竹秋,越想越觉得不爽。憋了一肚子火的她回到上海的酒店,立刻就拨通了电话。
“按照计划行事。”她冷冷地说道。
电话那边应了一声,还想说什么,杨竹秋没有耐心听废话,“啪嗒”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她从酒店的窗口往外看去,正好能看到那幢小楼的一隅。
快了,是她的,终究会属于她。
北平监察院
“长官,南京方面发回来的信件。”
顾渊抬起头,他的脸又瘦了些许,一双鹰隼般狠辣的眼眸越发犀利起来。来报告的下属立刻低眉顺眼,完全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手中的文件夹被拿走,下属听到了翻开的声音,随后瞬间感觉室内本来就冰冷的温度又降低了几度。
过了很久,下属才听到顾渊冰冷的声音。
“这篇报道,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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