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舞剧编创后的首排,作为京舞的年度巨制,无论是从整部舞剧的结构设置、人物性格塑造和思想情感表达等方面,都能看出编导精益求精的态度。
舞台空间安排更是独具匠心,观众通过灯光、布景等便能感受到时空的交错,通过宋茵的表现感受到角色的心理变化。
跳到第三场时,观众席下坐着的几位京舞领导已经开始频频点头。
有人压低声音同旁笑道,“咱们学校这几届学生的素质都还挺不错,那个宋茵,上次还拿了流萤杯金奖,这次的舞剧再一排,代表作又该多一行了。”
“确实,收放到位,张弛有度。”
“这孩子的身体能力不仅有全面和综合性,最难得的是理解能力和接受能力,这舞剧没排多长时间吧,能达到这种效果,真的,呈现出来的比我期待的还要好一些。”
……
在舞剧第三场即将结束时,乐曲旋律在高潮部分反复,将观众的情绪推入制高点,这里为烘托气氛,有一段群舞编排。
宋茵滑步回到群舞演员当中,慢旋转轻拂的动作随着随着舞乐加速,裙摆飞扬蔓延,正当众人目不暇接于星罗棋布全场舞者的婆娑舞影时,人群当中的主角却在这时候啪地一声摔倒在舞台的木质地板。
即便隔着音乐,前排的观众还是听到这重重一声闷响。
这一跤摔得结实!
“脚滑了?这个动作再难,以宋茵的控制能力,失误不应该啊?”
“怎么回事……”
崔导演眉头一皱,示意拍摄停下来,朝台上众人比了个手势。
“休息一下,这场重来。”
不是补拍,而是重来。
崔导演拍摄时总是吹毛求疵,跳了一整天,众人都已经精疲力尽,眼下却要因为主演的失误重来这一场。
不用侧耳,宋茵都能感受到身后人群的愤然,还有些低声的埋怨。
“这动作我闭着眼睛都不能摔吧?”
“能不能跳啊,这技术做什么主角,又来一次……”
舞台的木质地板上有些年久擦不干净的灰尘味,不大好闻。
宋茵垂眸,发际跳出的汗扑簌簌往下落,舞台的质地冷硬,手肘、腰部往下一片大概全青了。她拧紧了眉,咬着牙才撑着地坐起来,第一件事却是脱掉舞鞋,先去瞧脚踝。
微肿,没有拉伤,不算很疼,没有腰上摔得厉害。
这便好了,宋茵松一口气,轻轻活动了两下关节。
摔青了摔肿了这些小伤不影响她跳舞,最怕扭到脚,动不得跳不得,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她会疯的。
“你还好吗?”
一道声音小心翼翼从身侧传来,女生目光担忧,朝宋茵伸出手。
是宋茵上台时候搭手扶了一把的那女生。
“没事,”宋茵借着她的力道起来,站稳之后微微冲她笑了一下,“谢谢你。”
“不用谢的。”女生连摇了两下头,欲言又止,半晌才低低冲她道,“我刚刚好像瞧见有人踩你的裙摆……”
宋茵轻拍了两下她的手,微微笑了一下,又道了一声,“谢谢。”
“我都没帮上忙,”女生颇为愧疚,“当时转着圈,大家都拥在一起,我也没瞧清脸是谁,裙摆太长,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不然我跟大家说吧,大家不能都怪你……”
“暂时不用了。”宋茵摇头。
不知道谁踩的,也没有证据,别人多半会觉得宋茵为自己的失误找借口搪塞,反倒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个动作对别人来说也许很难,宋茵的基本功扎实,对她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上发生这样的失误,她不可能毫无察觉。
就在刚才,她刚刚发力准备起跳时,是被什么东西从下面拽了一下,彻底失去平衡,这才会摔下来。
舞剧一共有四场,每场大约半个小时,拍了一天才到第三场,时间已经接近下午四点。休息了二十来分钟,宋茵的汗被擦干净,重新补了个清爽的妆面,这才重新上台。
“崔导就是这样,拍片子时候脾气暴,其实不是针对谁,别紧张,好好跳。”临上台前,化妆师特意轻拍了拍宋茵的肩。
宋茵报以微笑点头,“谢谢。”
化妆师以为她是紧张害怕。
确实,她不可能看见的。
最后那段群舞时候,演员们都聚在一处,长长的裙摆飞扬起来,灯光变换,观众眼花缭乱,根本无暇注意,就是拿来摄像机回放,视线盲区,也不一定能瞧清。
第三场重新开拍,可这一次,宋茵从入场时就忍不住提神防范,人一旦分了心,便怎么也进入不到角色里。
宋茵跳了几分钟,只觉得心下越来越慌,余光瞥见场边指导老师皱起的眉头时,这才强迫自己抛开思绪,全心全意投入音乐。
舞剧的第三场后半段基本上重复着开头第一段的主题动作,但更注重舞蹈的雕塑感与造型性,比之开头加以调度上的延续。
音乐渐渐进入反复部分,气氛变急,宋茵的舞动也跟着加快,灯光下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群裾翻飞,滑步回到出场的群舞当中,灵动的眼眸不忘回看,唇角轻挑,欲语还羞。
场下的老师们又开始交头接耳。
“这段重来倒比第一次的效果还要好一点,表现力不错——”
他的话说到一半,视线回到舞台时便戛然而止。
宋茵又摔倒了,还是同一个动作,在同一个位置。
“怎么回事?”
这次崔导演的眉头彻底皱起来,言语间带了怒气朝着台上质问。
众人都觉得这怒气是冲宋茵来的,纷纷闪开,拉出距离,隔她远些,以免被怒火波及。
宋茵的腰背被摔疼得说不出话,还得撑着地咬牙站起来,将滑下来些的裙子腰摆往上提。
“对不起,导演,是我的失误。”宋茵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个躬,又朝两边的群演们弯腰道歉,“再来一次,我会好好跳。”
导演摘下帽子扔到一边,盯着台上看了半晌,“行了,这次从二十六分钟起进入高潮那段起跳,自己站好位。”
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可是在这一分钟,宋茵只觉得所有的痛苦,比不上别人一个肯定的眼神来得重要,汗水从下巴低落,她没抬手擦,小跑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爬起来之前的那一瞬间,觉得抬起一根小拇指都艰难,可只要站起来之后,所有疼痛都消失了。不去想,便不会疼。全世界都在这一刻静下来,宋茵只能听得到自己胸腔里的喘息声,空荡荡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信念——
她不能被打败!
舞蹈生很抗摔,在宋茵练习强度最大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天不带着伤,到处青一块紫一块,家里的医药箱用得最快的便是各种膏药和红花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所有的衣服上都是洗不干净的药酒味,宋母每次边洗边偷偷抹眼泪。
不过是摔倒了,有什么呢?她不畏惧除失败外所有的打击。
毕竟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唾手可得。
首先便是一个拉退翻身的动作,宋茵压下腿定了半晌,才等到音乐响起来,接着往下跳,所有的动作其实早熟悉到成为肌肉记忆,她能分毫不差地演绎出来。
音乐渐急,宋茵加快舞步,旋入人群当中,灯光变暗,换成缭乱的颜色,周身都是飞扬的裙摆,宋茵起跳,果然!又被踩住了。
宋茵又一次摔下来,顾不得疼,第一反应便是飞速反过身紧紧抓住那人未来得及收回的脚踝。
音乐停了。
宋茵呼出一口浊气,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算不上熟悉的脸,皮肤白皙,眼睛狭长,从排演之初到现在,宋茵甚至从未与她说过话。
“这是第三次。”
“为什么?”
宋茵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出口。她们无冤无仇,
女生慌乱地抽了一下脚,没能抽回去,下一秒,宋茵却轻飘飘松开了手,女生倒退着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到底怎么回事?”这下场边的老师也急了,又怕宋茵摔出个好歹,又怕导演真的发脾气,不待别人出声先匆匆朝台上问了一句。
宋茵扶着地板最后一次从地板上起来,落地时,脚腕上颤了一下,她很快站稳,把目光投向台下,声音不亢不卑。
“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三场开始到现在,这位同学总都在起跳的时候踩住我的裙摆。”
全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那女生一人身上。
她似是受到了惊吓,左右张望,仓皇地退了两步,连连摆手,“不,我不是故意的。”
“一次是巧合,三次都踩在同一个地方,这也是巧合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之前没有踩……”
“你在说谎,”群演当中有人走出来替宋茵作证,“你踩了三次,我明明看见了!”
观众席上领导们的脸色彻底黑下来。
京舞的学生女性占据绝大比例,女生多的地方是非也多,少不了明争暗斗,若是小打小闹做老师的通常便装作看不见了,毕竟谁也管不完这么多,可这是什么场合?
这样的台面上,居然还有人敢耍心眼,学校投资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她简直就是把拍摄当儿戏,重跳了这么多次,所有人都在为她的胡闹买单!简直在崔导面前把京舞的脸都丢尽了!
“邵老师,这孩子是哪个系选出来了?”席下那排领导当中有人出声询问。
这便是要追责了。
女生的眼泪哗地出来了,“老师!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再来一次,我真的会好好跳……”
现在换人也还来不及了,拍摄越延迟,效果越打折,她既是这样说,崔博涛便挥挥手,“行,那重来,26分钟起,接着往下跳。”
“宋茵,辛苦你了。”
摄像机后的导演最后安抚一句。
宋茵微微颔首,平缓了一下呼吸,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站位。
脚腕上隐隐传来酸胀滞塞的痛感,可和浑身的淤青比起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个插曲看起来就这样带过了,但得罪了领导们,想想也知道,拍摄结束之后,女生会是什么下场。京舞虽然学生不多,但每年退学和拿不到毕业证书的学生,还是同样存在的。
***
拍摄结束,在舞台的灯光下一整天,宋茵换了衣服走出中央剧院,才发觉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中午时为了上镜漂亮,所有人都只随便吃了一点东西,这样大的运动量,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夏夜的风里都带上了冷意。
真饿啊。
先走的一群人朝她道别,宋茵笑笑,打过招呼,扶了扶鬓角的头发,收紧风衣,沿着阶梯艰难地一步步往下。
剧院门外几百道阶梯,每下一级,脚尖上都传来滞塞感。
她的脚又扭伤了。
宋茵不知道有多严重,因为她不怎么感觉得到那里传来的疼痛,浑身每块肌肉都是酸涩的,早已经疼得麻木了。
她走得实在太慢,只走到三分之一时,阶梯上便只剩她一人,大剧院外阶梯两侧的路灯有些昏黄,周边彻底安静下来。
宋茵在舞台上是个无坚不摧的女战士,坚强撑到这一刻,却忽然觉得心里憋闷得很,心酸又难受。
她不想哭,只能屏着一口气,甩甩头逼自己去想些美好的东西。
外婆的药酒,爸爸的怀抱,柔软的枕头……
宋茵低着头盯着白球鞋的脚尖走,这样阶梯便好像没那么长了。
一步、一步。
就在她觉得精疲力尽,停下来,考虑着要不要坐下喘息时,鞋尖前的阶梯地面上,忽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不必抬头,宋茵的眼眶不受控地红起来。
很想哭,可她吸了一下鼻子,到底忍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
下巴微微扬起来一点,台阶下的陆嘉禾与她齐高,视线持平,他冲她挑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不似平日里的不羁肆意,有些温暖的意味。
他的黑发被路灯染成了柔软的棕色,漆黑的眸子像是等待了许久的黎明。
“来接你。”
陆嘉禾的声线低沉舒缓,格外好听。
他悄然张开手,安静地等待着将她抱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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