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梁水想的一样,苏起的父母并没有怪她,给她重新买了一辆车。
苏起再也不把车停在校外了,连放在车棚里都要和梁水的车锁在一起。
梁水说:“你想让人把我的车一起偷走?”
苏起说:“苏小黄一号已经牺牲了。我觉得我们所有人的车都应该锁在一起。互相保护!”说着,手指梁水的车,戳它,“梁小红,你要是保护不好苏小黄二号,你就死了,知道吗?”
梁水:“憨包。”
苏起:“声声,把你的林小绿锁过来。”
“哦。”林声把她的绿车和她的锁在一起。
苏起纳闷:“诶?你车上的漆怎么刮成这样啊?掉了好多。”
林声一愣,忙说:“摔了几下。”
李枫然跟着把他的车锁过来:“人没事吧?”
“没事。”
预备铃响,路子灏:“快跑!”
一群少年奔向教室,留下五辆车紧紧锁在一起。
深冬的雪下了一场,上学期转眼就期末了。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苏起居然考了第二名。虽然主要原因是他们特长班整体成绩很差。但她还是很开心,深受鼓舞。
林声是五个里考得最差的,比梁水都差了三十多分,直接掉到名次表末流。
苏起问林声怎么回事,她说没考好,有大题忘记做了。
第一名的路子灏则十分淡定,他并没觉得自己考得有多好。这成绩放到隔壁班,最多前十。
寒假的时候,路子灏的父亲路耀国从广州回来了。
他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挎着大包小包。
巷子里的少年们一窝蜂挤去路家。还小的时候,路耀国每年都从广州带很多云西买不到的高级零食和玩具回来。他们吃的喔喔奶糖、薯片,玩的电动陀螺、遥控车都是最先由路耀国带回来的。
康提当年正是从这里得出点子,做起倒卖生意,后来做越做红火,如今在云西开起了大酒店,超市和电器店。
现在很多东西能在云西买到了,但路耀国在孩子们心中“机器猫”一样的神奇光环尚未消失。在曾经的孩子心里,路爸爸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边吃零食一边听路爸爸讲他在广州打拼的光辉事迹,简直太棒了。
现在,他们长成少年了,习惯地去了路家,排排靠坐在沙发上,只是眼中已不大好奇,平静看着路耀国打开鼓鼓囊囊的箱子袋子,拿出各种花花绿绿的东西。
先是一堆零食包,大袋的qq糖,旺旺雪饼,汉堡包软糖,喜之郎果冻,徐福记小丸煎饼,木糖醇之类,堆在桌子上像一座小山。
梁水没什么动静,他什么好吃的没吃过?
李枫然和林声比较礼貌。
苏起不管那么多,开心地扑上去,特别捧场地抓起一个碗状果冻就开吃,还不忘撕开一个给苏落。
路耀国热情地给李枫然林声分了零食,又煞有介事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纸盒子递给路子灏,道:“步步高复读机,以后你学英语就用这个,特别好!”
苏起吃着果冻,伸着脖子看了眼,她早就有了。程英英在康提超市里买的,巷子里的孩子们上学期都买了。路子灏一直用的他哥哥的。他接过新的,笑了笑,没说话。
路耀国没注意孩子们的表情,又拿出另一个更精致的盒子给大儿子路子深。
这下厉害了,是步步高的随身听cd机,能随身放碟片的那种。小小一个银灰色的圆盘,金属外壳漂亮大气,又轻又便携。路子深说:“谢谢爸爸。”
苏起叫:“快放首歌给我听。”
随身cd机里装了份原始碟片,苏起摁开开关,戴上耳机,播放起了一首粤语歌《chainreaction》,左右声道混响的效果让苏起很满意,声音都变得有穿透力了,仿佛电波从左耳穿透脑袋到右耳,又折返而回。
“风风你听!”她把耳机塞给李枫然,“两只耳朵一起!”
响声太大,李枫然缩了一下耳朵,很快又适应了,他也觉得很不错。
林声说:“我听听。”
苏起又把耳机塞给她。
路耀国笑道:“你们都没见过吧?”
路子灏说:“超市里早就有了。你这个是步步高的,梁水的是索尼的,比这个还贵。”
路耀国一愣。
苏起赶忙说:“我听过水砸那个,我觉得音质一样好听。真的。”
梁水嚼着qq糖,没搭话。
路子灏说:“怎么可能比索尼的音质好?”
路子深说:“你废什么话?”
路子灏哼一声:“本来就是。哥哥你不是想要单放机(磁带随身听)吗?为什么爸爸要买cd机?云西街上到处都是卖磁带的,哪有卖cd的?学校门口,孙燕姿周杰伦beyond郑秀文she张韶涵刘德华的磁带想买多少买多少,cd呢?云西就两家cd店,卖的不是宋祖英就是苏联民歌。我们这里是云西,不是广州。再说cd机根本塞不进口袋。还不如买单放机呢。”
一时没人说话。
梁水之前有个索尼的cd随身听,但云西卖碟片的太少,上新速度远远比不上磁带,被他抛至一旁,重新换回了walkn。
路耀国抠抠脑勺,没料到云西是这个情况。他跟孩子们的生活脱节了。
苏起还在打圆场:“但cd机效果真的很好诶,比单放机效果好。”
路子灏说:“嗯,可以天天听喀秋莎和三套车。哦,还有大地飞歌。”说着,抱着他的复读机,哼着“踏平了山路唱山歌,撒开了渔网唱渔歌——”的调子走了。
众人:“……”
苏起竭尽全力:“但是……大地飞歌也好听的。”
梁水胳膊肘杵了她一下,示意她闭嘴。
那晚,大人们小聚在一起玩牌,喝啤酒,说是给路耀国接风。
路耀国本人却提不起精神,很是沮丧。他这一年一年地在外奔波,错过了两个孩子的成长。
林家民宽慰说:“你不也是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嘛。”
路耀国老婆陈燕不满道:“光给物质也不够,冯老师怎么说来着?精神。两个男孩子,爸爸不在身边,你们不知道我有多难带。街坊邻里这么多户人家,哪家不在云西过得挺安生?再说,也没见他在广州发了财。”
沈卉兰说:“燕姐你是只看见被子绣花漂亮,不见里头尿了一床。我就指望着林家民出去闯闯,哪怕闯个头破血流回来我都认。不像现在这日子,扯了领口漏袖子的,可一点儿不精神。”
陈燕不同意,细数路耀国的精神缺失——不知道路子深没读过六年级,不知道路子灏会画画,又说孩子年幼生病时她如何辛苦,要不是邻居帮衬,早就撑不住。
沈卉兰则数落家中如何拮据,照相馆生意不好,没钱给林声买好的画具画纸。
数落得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根烟。
眼看着批斗大会要无休无止,康提说:“干脆都跟我一样,不要男人得了。”
话语声止,众人齐哈哈笑起来。
陈燕说:“我一家庭主妇,这不会那不会,没你有本事,男人不要了,我喝西北风去啊。”
沈卉兰说:“现在衣服都是机器做的,便宜又漂亮,我这裁缝手艺也快淘汰了。一个人过,得吃糠咽菜。”
康提笑:“看看,就嘴皮子厉害。”
眼看要转话题了,喝了酒的男人们却飘飘然,要一诉苦楚。
林家民说:“对,就嘴皮子厉害!不养家不知道我们男人养家的苦。那么多话说,都是闲出来的。”
路耀国借着酒劲,也附和:“整天叽叽歪歪,把嘴巴安在我身上了。不是我养的你啊?”
这下子,几个女人脸色变了。
康提扶了下额。这队友——
……
“一步踏错终身错,下海伴舞为了生活;舞女也是人,心中的痛苦向谁说——”
球灯滚动,光影闪烁。
灯光暧昧昏黄的旧舞厅里,音响震天。青年至中年的男男女女搂在一起,在舞池里摇晃摆动,跳着满三中四,伦巴恰恰。
红的蓝的黄的光线划过舞池角落的卡座,几张稚嫩的脸庞上写着生无可恋。
桌上摆着一堆插着吸管的椰树椰汁,七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围桌而坐。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梁水一脸冷漠,球灯闪过一抹红光,从他茶色的眼瞳里划过。
李枫然没表情:“中学生守则上说了,不得进入网吧、歌舞厅。”
梁水瞥一眼舞池里的妈妈们:“所以她们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种地方?”
“我知道!”苏起兴奋举手,“因为她们要造反了!”
年纪最大的路子深扶了下额头,纠正:“罢工。”
“什么是罢工?”林声扭头问。
路子深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罢工就是工人们不干活了,和资本家谈条件,等满足她们的条件后,再继续工作。”
小学生苏落晃荡着脚丫,吸溜着椰汁,说:“但是妈妈本来就没工作呀。”
路子灏说:“对呀。”
林声和苏起也赞同地点头。
李枫然想了想,说:“我妈妈干活了,她在教书。不过她挣的钱没有爸爸多。”
众人齐唰唰看梁水。
梁水耸了下肩:“我妈妈也干活了。但她是她自己的老板,所以她不能罢工。”
路子深觉得这群小屁孩什么都不懂,说:“你们这群白眼狼!”
六个孩子又伴着“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的音乐,齐齐将脑袋转过来。
歌曲还在唱:“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明知道爱情像流水——”
路子深说:“妈妈没有工作,没有干活吗?苏七七你每天吃的早饭午饭晚饭是谁做的?对,是你爸爸挣的钱,但这些钱会自己变成买回家切好的菜,变成炒好的煮好的菜蹦进盘子里飞到桌子上吗?等你吃完后,它们又把自己洗干净飞进碗柜里?”
苏起和苏落愣住。
“林声你的衣服是谁做的?你以为是灰姑娘故事里小鸟帮忙织的?”扭头看自己弟弟路子灏,更加嫌弃,“家里衣服谁洗的,地是谁扫的,生病了谁带你去医院?你以为只有爸爸养这个家?”
他又看向李枫然和梁水:“你们的妈妈要干两份工作,上班一份,回到家里还加班,就更辛苦了。”
卡座里一时鸦雀无声,少年们看着路子深大哥哥,一脸的肃穆,敬畏,甚至有一丝崇拜。
路子深觉得他们根本没懂,叹了口气:“你们玩吧,我去找我同学了。”
高中生拿起椰汁罐,出了舞厅。
剩下五个初中生一个小学生继续瞪空气,瞪了一会儿,齐齐扭头看舞池。
几位妈妈正分别和陌生的男子跳恰恰,很开心,一点都不像罢工的样子。
李枫然默默看着,有些意外,一贯严肃的冯秀英老师也会有这样热情奔放的样子。如果让李医生看见,恐怕要说这不成体统。
林声也很诧异,沈卉兰女士一贯是妈妈中最缩手缩脚的那位,但在这个简陋的舞厅里,她很有活力,舞姿不算优美,不算有韵律,但别样生动。她忽然觉得她的妈妈有美丽的一面。在其他妈妈中间,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而陈燕总是那么欢快,欢快本身就很美好。
至于程英英和康提,她们是同龄人中的焦点,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
苏起忽说:“我们也去跳舞吧!”
梁水说:“你白痴么?”
苏起狠狠白他:“关你屁事!”
梁水:“这里是大人跳舞的地方。”
苏起立刻反驳:“嘻嘻,你还是小孩子,但我已经是大人了。哈哈!”
梁水:“……”
苏起打嘴仗赢了一回,特别得意:“风风,你跳不跳舞呀?”
李枫然看看四周,全是成年人,他略微犹豫。
苏起又看路子灏,后者摆手:“我不会跳交谊舞。我等过会儿放动感舞曲的时候跳太空舞。”
梁水泼冷水:“你觉得这个破舞厅会放迈克杰克逊?”
路子灏:“……那兔子舞总该会放吧?”
苏起看向林声,林声立刻道:“你知道的,我没有节奏感。”
她扭头看了眼弟弟苏落,小屁孩还没她高呢。
她目光转一圈,尴尴尬尬的,最后又落到梁水身上。
“……”梁水说,“看也白看。我不跟你跳。”
苏起说:“我知道,你是音痴。没有节奏感。肢体不协调。”
“……”梁水说,“你闲得慌,找人吵架么?”
苏起:“本来就是。难道不是吗?”
梁水吸了口椰汁,忽然嘴角勾起一抹笑:“激将法没用的。猪。”
苏起趴在桌上喝椰汁:“什么激将法?我本来就不想跟你跳。你想想,你脑袋反应慢,四肢不协调,‘啪’一下摔得四脚朝天。然后灯光打过来,真丢脸。”
另外四人沉默,集体看戏。反正苏起从小作死到大,都习惯了。
梁水微眯着眼看苏起,她挑眉耸肩,一副谁怕谁的表情。
梁水靠进沙发背,沉沉地从胸腔呼出一口气,把罐子重重放在桌上拿手握着,眼神不善地盯着苏起,看了足足十秒后,他松了手,站起身。
苏起咧嘴一笑,得意地跳起来。
林声叹:“水砸上钩了。”
李枫然喝椰汁:“谁上钩还不一定。”
梁水走进舞池,回头看她。苏起笑眯眯跟上,两人面对面站好。梁水扶住她的腰,她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手握在一起。
她垂眸睨着她,嫌弃地说:“你怎么越长越矮了?”
“瞎说!”苏起一脚踢过去,梁水脚轻轻一抬,躲过了,说,“怎么跳?”
“很简单啊。”苏起一秒转移了注意力,道,“跟着音乐打拍子就好。你听——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四二三——你听到了吗?”
她眼睛里光芒闪闪,梁水却一副死鱼脸:“哦,听不出来。”
“你怎么这么笨?”
“那我走了。”梁水要松手。
“诶——”苏起把他拉回来,瞬间笑眯眯改口,“你又没跳过,肯定不熟悉嘛。我在你手心打拍子好啦。”她拿手指在他手心轻敲着打节拍,慢慢带着他一二三地走步子。
“三二三,四二三,就这样,懂了吗?”
“懂了。”梁水点头。
“那开始吧!”苏起听着音乐,掐到了音乐点,立刻敲他手心,“开始,一二三,二二——嘶——”
梁水一脚踩在她脚上,踩得不轻。
苏起疼得跳脚。
梁水低头:“啊呀,踩到你了?”
“你还不熟嘛,没事的。”她还想跳舞呢,于是拉着他继续。
不到五秒,“嘶——”
梁水难得一脸愧疚:“还是算了吧,我四肢不协调,跳不好。”
苏起就不信了,这么简单的三步走,怎么就跳不好了呢。
结果,
“嘶——”
“嗷——”
“呜——”
梁水起先还假惺惺道歉,后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哦,我不会。”
好不容易一曲跳完,苏起觉得脚要被他踩掉了。
他问:“还跳吗?”
苏起头摇得像拨浪鼓。
梁水转身走向卡座,背对她时,嘴角无声放大,笑得眼睛都弯了,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
苏起回到卡座,脱了鞋子揉脚。
路子灏说:“七七你是猪吗?”
“啊?”她不解地看他,再看梁水,后者笑得花枝乱颤,就差没笑岔气。
她抓起鞋子就朝他砸。他抬手接住,苏起扑上去,拿另一只穿了鞋的脚踩他的脚。
梁水哪里会任由她踩,他坐在沙发上,两只脚躲得飞快。两人一个跟跳踢踏舞似跺来跺去,另一个反应极快地躲闪躲避,哪有半点肢体不协调的样子?
苏起踩了半天踩不到他,急得摁住他的腿,梁水呵呵笑,轻松挣脱开。他把她手抓起来,紧紧捏住她手腕。她的力气完全被他碾压,气得尖叫。
她越气,他笑得越是停不下来。
苏起被他捉着手,还不甘心地再次去睬他的脚,却再次被他敏捷躲开。
两人踩躲踩躲地闹成一团,直到妈妈们跳累了过来休息喝饮料,才把苏起给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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