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零点,爸爸妈妈们坐上了麻将桌,要打牌玩个通宵。
五个小伙伴抱着厚厚的棉被挤去梁水的阁楼,照例是苏起林声睡床上,三个男生睡地铺。
冬天天冷,康提在地铺上垫了三四层棉絮才算完。
关了灯,雪光夜色从窗外透进来,室内光线朦胧。楼下时不时传来麻将声笑闹声和歌声。
五个小伙伴缩在暖和的被子里聊天,说不完的话题。
梁水讲他的新教练如何专业厉害,讲比赛中遭遇过哪些天才少年,哪场比赛失之毫厘,哪场比赛风光无限。
苏起默默听着,这个刚满16岁的少年已经成长得能淡看成败起伏了。
李枫然说起他的音乐会,哪次在演奏中弹错了一个音符,哪次轻重转圜没有连接好,哪次很完美得到了何堪庭的表扬。
路子灏林声和苏起的生活则比较简单,日复一日地上下学。
路子灏说了一堆班上的趣事,有次一个男生打瞌睡把整张桌子都带倒了,有次广播站播放s.h.e的《superstar》,苏起拿着一根拖把在讲台上模仿里的持麦动作疯狂摇摆,逗得哄堂大笑;还有次英语老师讲到分手的英文说法,苏起记着笔记,无意识哼起来:“我们能不能不分手,亲爱的别走……”,又是哄堂大笑。
李枫然说:“superstar那次我在学校,看见了。后来好多班都跟着拿拖把玩,教导主任在升旗仪式上还专门说过一次。”
梁水睡在地铺靠近床的这一边,踢了踢床腿,说:“苏七七,很风光啊。”
苏起睡在靠近地铺的一边,听他开口,裹着被子凑到床边往下头一瞄,对上了少年的眼,在昏暗的光线中格外黑白分明。
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对视着,苏起的心跳在不经意间加速,她想缩回去,但又不太想,就那么把下巴搁在被团里,巴巴看着他。
路子灏在那头笑道:“可不风光吗?喜欢她的人能排满两个楼梯间。追她的就不说了,暗恋的更多。”
梁水仍跟苏起对视着,说:“是吗?”
苏起挨不住他的眼神,溃败地缩回去,叫:“哪有很多,他瞎说!”
路子灏:“本来就是,那次xx跟你表白的时候,你都烦死了。你忘了?”
苏起:“那也没很多。”
林声:“有的。我们班都有男生暗恋你。”
梁水哼一声,说:“苏七七,你要变成狗了。”
苏起一下子又把脑袋探出床沿:“你才变成狗!”
梁水只是无声看她一眼,就闭上了眼。这人吧,一闭上眼,面容就自带了丝说不清的柔软,苏起打量他两下,缩回被子里,小声说:“反正我高中是绝对不会谈恋爱的,我要好好学习。”
林声说:“我也要好好学习。”
话题一转,又聊起了未来,林声明确要考上海大学;苏起还没有目标学校,先学习再说;路子灏则立志每天都努力,把以前落下的补回来,看自己能冲刺到什么程度。
李枫然作为少年钢琴家,他的名家之路已开启,但他仍在考虑是否还有别的尝试的可能。
至于梁水,目前重心仍在于提速和拿有分量的奖项。虽然他没说具体哪个大学,但苏起猜测他的目标应该很高。只不过他性格如此,心有鸿鹄之志,表面却永远收敛。他最怕像他父亲一样,一堆高谈阔论,结果一败涂地。
一聊到未来渐渐就开始憧憬,什么长大了有钱了要一起去哪里玩,吃好吃的,什么李枫然在维也纳开演奏会,伙伴们全部头等舱过去。一堆梦话说到不知几点,也不知是谁先睡去的,聊着聊着,五个少年相继入了梦。
窗外,雪依然在下。
一伙人睡到大年初一上午十点半还没醒,被各自的妈妈们喊叫起来。
“路子灏!”
“李枫然!”
“林声!”
“苏七七!”
大年初一要去爷爷家拜年的。这是规矩。
四个秋衣少年从厚厚的被子里钻出来,手忙脚乱穿上毛衣毛裤棉服裤子。
路子灏跳着脚穿鞋,问:“水砸你什么时候走?”
梁水仍埋在枕头里,睡眼惺忪:“下午五点。”
没法告别了。
李枫然说:“加油。”走过来,朝梁水伸手,梁水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跟他握了一下。又握了下路子灏伸过来的手。
林声:“水砸拜拜啦。”
梁水打哈欠:“拜拜——”
一连串咚咚咚的下楼脚步声。
苏起落在最后面系鞋带,梁水埋头睡了两秒,忽然不甚清醒地从地铺里爬起来钻到床上,瘫睡在苏起昨晚睡过的位置。沉沉闭眼两秒,又缓睁开眼轻轻嗅了嗅,枕头上被子上还残留着女孩身上淡淡的香味。
他闭上眼睛,困倦地说:“把地铺收拾好再走。”
“又指使我!”苏起咕哝着,绕到床这边来,路子灏和李枫然的两床被子都抱走了,剩下梁水那一床。苏起把它叠好放柜子里,又一层层叠地铺。
梁水在半醒半梦间听着她的窸窣声响,忽睁开眼,静静看她不慌不忙叠被子的身影。室内的光线很柔和,罩在她身上,散着一层柔光,有种时间很久远的味道。
还看着,她已经叠好了,拍着棉絮,开心地回头,快乐的眼睛撞上他凝望的眼神。
他一愣,心头一突,立刻假装翻身平躺了下去。
苏起也默了默,慢慢把棉絮塞进柜子里,说:“我走啦。”
梁水再次翻了个身,这次侧身朝着门的方向,问:“你也要出门?”
苏起没有爷爷奶奶。
苏起说:“对呀,我要去外公外婆家。”
梁水说:“不都是初二去么?”
“……”苏起看着床上的那一团,觉得他忽然像个小孩,说,“我家都是初一去的。”
梁水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拿脸瞎蹭着被子,含混地说:“你别去了。明天再去吧。”
他声音有些软,像一只脑袋在打滚的大狗。
苏起心里咚的一下,问:“为什么呀?”
梁水脸埋在被子里,静静的没说话,只露个黑黑的脑勺。
半刻后,他抬起头来,面容仍是未醒,眼神却有一丝莫名的依赖,一闪而过,变得淡定,说:“陪我玩一天呗。你看我们都多久没见了。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苏起眨巴眼睛,抠手指:“昨天夜聊,不都说了么?”
梁水眼睛一闭,微蹙着眉心,有些困倦,竟忽带了点儿脾气:“我不管。”
苏起心头一软,低声说:“我去问我妈妈,看她同不同意。”
梁水才不信,把她摸得透透的,不高兴地在被子里一滚:“你要坚持,她肯定会同意。”
“……”苏起说,“那我去问下。”
梁水这下伸了个懒腰:“让我妈妈煮两碗汤圆,过会儿你也来吃。”
苏起:“……”
她咕哝:“你怎么不叫其他人啊?”
梁水:“谁让你留在最后头了。”
苏起气得打他,他裹紧被子像条大虫,闷声直笑。
苏起一出门,阳台外的冷风吹来,她脸烫得厉害,一边摸摸脸一边飞快跑下楼,碰见康提说了声:“提提阿姨新年好!”又说梁水要吃汤圆,她没好意思说自己还要来。因为她还没回家问妈妈呢。
巷子里一串大人们孩子们的招呼:“新年好啊!”
苏起跑进自家,跟程英英说他们先走,自己下午再坐车去乡下。程英英同意了。
苏起心跳得七上八下,踏着厚厚的白雪又跑回梁水的阁楼。
梁水仍裹在被子里睡觉,床头柜上放着一碗汤圆。他微睁开眼,喃喃道:“不是跟你说叫她煮两碗么?”
苏起撒谎:“我忘了。”
他叹了口气,说:“你先吃吧,剩的留给我。”
苏起刚要拒绝,他闷声命令:“叫你吃就吃。”
她于是坐一旁,舀了一颗汤圆进嘴,边吃边打量他。他侧躺着在睡觉,只露出一颗好看的脑袋。昨晚旅途奔波,又讲话到凌晨三四点,他应该很困吧。正想着,他忽然睁开眼睛,黑而亮的眼珠定定看着她。
苏起跟他对视一秒,立马垂下眼帘默默吃汤圆,再抬眼时他又闭上眼了。
她吃了四颗,还剩八颗:“吃饱了。”
她把碗一推,他皱着眉睁开眼,伸着懒腰,从被子里坐起来。她把那件红棉衣递给他,他披在肩上,三下两下就把剩下的酒酿汤圆吃完了。
苏起把碗拿下去的时候才想起——他俩吃的一个勺子。
再跑上楼的时候,梁水又窝在被子里睡觉了。
你不是说要跟我讲话么。
苏起不满地盯了一下他的睡颜,却也看得出他的确累坏了,仿佛始终都没太清醒。她便开了电脑,登qq刷qq空间。
身后,梁水咕哝:“给我挂qq。”
刚给他登陆上,一堆信息在闪,滴滴滴滴响个不停。
“帮我看看,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别管。”
“哦。”苏开信息,有个高一(9)班的群,一个体育队的群,一个教练群,都没什么重要信息,剩下一堆私聊,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之类的。
苏起坐在电脑前跟他念,他不搭理。
又蹦出一个女生头像,网名“唯秋风与月”,问他:“咦?居然碰到你在线?在云西嘛,出来玩啊。”
梁水说:“你没隐身?”
苏起忙把状态换成隐身,问:“要回吗?”
“非本人。”
苏起于是回了“非本人”,说:“她谁啊?”
“高一同学。”
正说着,滴滴两下,对方问:“你是他女朋友?”
苏起愣了一下。
梁水:“她说什么?”
“她说哦。”苏起慌忙关了对话框。
苏起玩了会儿电脑,忽意识到周围没声音,就回头看了眼。天光明亮,梁水斜睡在床上,歪头看着她,眼神很安静。
“……”苏起小声,“你看我干什么?”
“你是不是瘦了?”他问。
苏起看看自己胖胖的棉服:“哪儿啊?”
“脸。”梁水在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说,“脸瘦了。”
苏起摸摸自己的脸,没什么感觉。
梁水问:“你现在学习很辛苦么?”
苏起转了身趴在椅背上,晃了晃脚:“还好诶。反正,在学校的时候就学习做题,回来么……之前晚上还看《大长今》呢。”
梁水:“就那个‘乌拉拉乌拉拉’的?”
苏起笑起来:“你也知道?”
梁水:“街上那首歌很火。哦,我有次听到《江南》,就想起南江巷了。”
林俊杰的《江南》出来时,他们即将初三毕业,正全班流行着同学录。
那时,小伙伴说,以后要去一个城市。
梁水忽问:“你想好去哪个大学了吗?”
“还没。”苏起抠抠脸颊,“但我想去北京。”
梁水微一挑眉,语气有些得意:“和我想的一样。”
“真的?”苏起兴奋道,“那我们都去吧。我觉得路造也想去北京。到时候我们又可以一起玩了。”
“好啊。”他说着,忽倦倦地一叹,“就是太累了。”
苏起微怔,第一次听他说累:“训练很辛苦么?”
“嗯。”他鼻子哼出一声,“每天都像要死了。”
苏起也听康提说过,他太拼了。她说:“你要注意休息啊。”
“没事。都去北京,不错。”
梁水微眯着眼,懒懒地笑了一下,在被子里打了个滚,歪头又睡了。
这一次,他真的睡着了。
苏起也不打扰他,趴在电脑前装扮qq空间,又把梁水的qq空间也装扮了一番——全黑的酷酷的界面,带着银光闪闪的装饰。
那个大年初一的下午,雪后的世界很安静,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风。只有苏起时不时轻点鼠标的声音,偶尔她停下来,歪头聆听,似乎能听到梁水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回头看他,少年沉在安稳的梦里。
就这么过了一下午,梁水醒来时已经快四点,匆匆收拾完就得赶去火车站了,他晚上还得从省城坐飞机去北京。
陪他出门时,苏起莫名有些不舍,抱怨:“把我留下来干嘛呀?说是讲话的,结果你睡了一下午。”
梁水:“该讲的重点都讲了。”
苏起:“讲个鬼。”
梁水走到半路,一摸兜:“啊,我身份证忘了。你等我一下。”
苏起站在树下等他,不满地踹了踹他的箱子,眼见他箱子滚开,又赶紧拉了回来。
梁水重新出了门,少年的红衣映在雪地里,格外鲜艳。
他隔着十多米的距离走来,突然嘴角勾起一抹笑,朝她冲过来。苏起吓一跳,以为他要抱她,正发懵之际,他跑到她身边猛一脚踹向树干。
满树满桠的积雪如瀑布砸落!
“啊!!”苏起尖叫着,本能地抓住他衣服往他怀里躲。
他顺势一手将她揽到怀里,抬手护住她脑袋,一手迅速戴上帽子低下头去埋在她脑勺上将她罩住。
厚厚的积雪稀里哗啦,砸了两人一身。
彼此身体青涩的气息在那一小方空间里缠绕着,夹杂着初雪冰沁沁的味道,心跳砰砰,盈满了流连与不舍。
待枯树静止,四周重归寂静,苏起狠狠打了他肩膀一下,他笑得眉眼弯弯,雪光衬得他的脸格外清澈明亮,他帽子上肩头的雪还在落,一边笑一边还拍了拍她衣服上的雪。
巷子外头,康提在唤:“水子,别磨蹭了!”
苏起刚要走,梁水摁住她肩膀,笑容收了半点,说:“就这儿吧,别送了。”
苏起一愣,也明白了,轻轻点了点头。
他说:“走了。”
她说:“嗯。”
少年拎着箱子,快步踩在雪地上,没有回头,身影绕过拐角不见了。
苏起的心像那渐去的脚步声,缓缓无声下去。她听见汽车发动,上了堤坝。她悄悄绕到巷子口,隔着几道弯儿偷看,就见白色的宝马沿着堤坝疾驰而去了。
寒假一过,课业繁重的高二下学期到来了。
和班上其他同学一样,苏起桌上堆的复习资料越来越多;上课铃下课铃如同虚设,各科老师的拖堂以及“我再讲两点就下课”的句式越来越频繁;当然,体育老师也开始持续“生病”,由物理老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等各位身体健康的老师轮番接班。
高一曾有的秋游、篮球赛、课外活动,统统与他们无关。
苏起很认真用心上学,但也没到辛苦熬夜的地步,每天上完三节晚自习就回家睡觉了,偶尔还看一集电视剧。
一个学期迅速走过,2006年的暑假和南江巷往年的夏天截然不同——作为准高三生,学校要补课,没有暑假了。
还好高中有空调,不然三伏天恐怕要中暑一大片。
那个暑假,无论梁水还是李枫然都没回来过,就像初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一样,但苏起不是那个在乡下百无聊赖睡摇椅的少女了,她每天忙着上课学习高三的内容,无心顾念其他。
只是补课之初,男生们都在讨论德国世界杯。苏起也关注了比赛,她喜欢的内斯塔第三次在世界杯小组赛阶段受了伤,不过还好,意大利拿到了冠军。而黄健翔的疯狂解说三分钟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的“伟大的左后卫”和“灵魂附体”的解说词连云西的学生都学了起来。听说,他因此要辞职了。
世界杯结束,八月末的时候,李援平和冯秀英医生搬家了,搬去了离实验中学和医院比较近的园丁新村,住上了新建的商品房,听说还有电梯呢。
大人们都很不舍,冯老师走的时候都哭了。半年前李枫然转学时她就该搬家的,实在是不舍得一帮邻居才拖了半年。
面对分离,每个人都眼圈红红。
康提笑:“没事儿。云西就巴掌大点儿地,再说现在都有手机,哪天聚会唱个歌跳个舞,多简单的事儿啊。”
那天中午上学前,苏起林声和路子灏走进空空的李家瞄了一眼。以前不觉得,房子空了之后才发现,这房子很破很旧了。
涂料黄了,墙漆掉了,地板裂了,窗棱绣了,天花板上还有漏水的黄渍。
而李枫然房间窗户那儿放琴的地方,也空了。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印记。
夏天中午强烈的阳光照进来,照得视线有些虚幻,苏起眼前一晃,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弹琴的少年的身影。
去上学的路上,三人走得汗流浃背,默不作声。
许久,路子灏难过地说:“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呢?我希望和我的朋友们能永远在一起。”
林声低迷道:“我也是。”
苏起也很难过,但她说:“没事啊。我们努力就好了,等高考完了,我们就可以又在一起了!”
路子灏想想:“也对。”
林声:“啊,车来了,快跑!”
三个少年收了思绪,他们迎着烈日和夏风,穿过斑驳树影,朝着坡下的公交车站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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