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少时闻景
管家第一次见到闻景,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意外地接到了七年前被自己送出国的Katherine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的声音虚弱而无力,小心翼翼地恳求他来见自己一面。
或许是七年前的所为终究让他心有不安,也或许是电话里被时间消磨掉了所有傲气的女人唤起了他的怜悯,管家最终还是答应了对方。
向闻家告了假,他便拿着对方告诉自己的地址,孤身一人远渡重洋,来到了A国。
坐上的士,管家给司机报了地址。
司机听了之后惊疑地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在仔仔细细确定后座坐着的家伙确实穿着一身高级定制的西服之后,的士司机忍不住问:“您这样一位绅士,难不成是要去那种地方办差?”
“那种地方”这个显然有特殊含义的称谓让管家心里一凛。
等到接近目的地,看着那满眼的集装箱、破旧砖楼上密集得让人不适的矮窗,和那些衣不蔽体的多为黑人的小孩儿,管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不是没想过Katherine会生活得有些落魄,但他确实不曾意料到,对方竟然已经落魄到住进了贫民窟里。
的士停在了管家给的地址标识的位置。
管家临下车前,的士司机还玩笑说:“还好是在这个街区交界位置,不然再往里一些,就这个连便利店都不肯入驻的地方,我还真不敢送您进去。”
管家沉默了下,推开车门的手也停住。“这里很乱吗?”
“……”司机神色莫名地转回来打量了他两眼,然后笑笑,又转回去,“哪里只是是乱?您这样的衣着打扮,走在这里面可得小心些。”
“谢谢。”
管家没再多说,下了车。
他有些发愁自己该怎么找到Katherine小姐。
之前对方给他打电话,用的似乎是公用电话啊,回拨过去不知道能不能……
没等管家想完,他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下闷闷的响声。
类似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管家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量还不及他腰高的男孩儿低着头走了过来。
管家抬了抬眼,看见男孩儿身后是一辆看起来废弃已久的破烂轿车。而之前传来的声音,似乎就是男孩儿从车上跳到地面带起来的轻微震动。
管家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又连忙落回男孩儿的身上。
跟这一路行经的那些孩子一样,男孩儿看起来衣衫褴褛,裤子上也有几个破洞。
头发是亚麻色的,还带着微卷。而从露在外面的皮肤来看,男孩儿似乎更像是个白人,只是身形比其他白人小孩儿瘦弱了些。
贫民窟里的白人可不多见。
管家心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
他几乎忍不住朝着男孩儿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此时,男孩儿也停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来找Katherine的吗?”
童声稚嫩之外,带着一丝沉闷的低哑。
说话的同时,男孩儿抬起头来。
“……”
管家的瞳孔猛地一缩。
过了几秒,他才忍不住摇头慨叹。
——血缘真的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眼前这个男孩儿,除了那双湛蓝的眼瞳之外,五官轮廓与闻家现在的当家人闻嵩几乎是一模一样。
如果一定要说出些区别,大概就是混血血统让男孩儿的肤色格外白皙了几分;且尽管年纪不大,五官也已初露深邃。
似乎是不耐烦于管家的沉默,他视线里的男孩儿微微皱起眉。
……这个表情,跟闻嵩就更像了。
管家心里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他提了提西装裤腿,半蹲下身,伸手就要去摸男孩儿的发顶——
“你叫闻景,对不对?”
男孩儿没有回应他的话,且在管家手落下来的一瞬间就本能地往旁边侧迈开了一步。
等站稳身,那双湛蓝的瞳子里露出一丝冰冷的警惕情绪。
管家简直没法想象,这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的眼神。
——从那里面,他看不出丝毫同龄孩子会有的天真。
只有筑成冰墙一般的防备。
这样对视了几秒,大概是确定管家没有什么恶意之后,男孩儿才点了点头。
“你认识我?”
管家叹气,“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你取得……只不过那时不确定你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取名这样亲近的事情并没有融化半点男孩儿眼底的冰冷。
他只是又看了管家一眼,似乎要记住对方的长相。然后他转过身,往一条小巷走去。
“我带你去见Katherine。”
看得出男孩儿对自己仍有防备,管家没说什么,叹了声气跟上去。
走进去没多远,管家就感觉到了“麻烦”。
——
三个流里流气的黑人少年正围着根电线杆子抽着劣质的烟。
不经意瞥见了一身西装革履的管家,其中一个眼睛一亮。他拉了拉眯着眼享受吞云吐雾的伙伴,然后示意了一下管家的方向。
管家步伐稍缓下来,皱起了眉。
贫民窟里的少年尽管只有十几岁,但往往都是打惯了架也抢惯了东西的……三个一起上,都针对他的话倒不难解决,但要是分出一个去奔着男孩儿……
没等管家想好对策,最先发现他的那个已经要走过来了。
只是在那人刚迈出第一步去的时候,他的同伙拉了他一把。
被拉的不解地转回头,拉人那个下巴抬了抬。
却是示意了下走在管家前面的男孩儿。
管家心里一紧。
就在他准备直接把男孩儿拎到身后护住的时候,却见那三个人对视了几眼,其中两个硬拉着最先动作的那个,转了回去。
管家愣了下。
他好像从那两人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避讳的情绪?
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怎么会避讳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尽管疑惑,但管家还是加快了步伐走过去。
大约离开那根电线杆子三四米的时候,管家听见身后传来了压低的声音。
“那小孩儿谁?他老子来头很硬么?”
“……那就是只狼崽子,你以后见了离他远点。”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你们没毛病吧。”
“你别看他小,那崽子打起架来不要命的……老K那小半个手掌,就是被他咬掉的。”
“艹,原来是他……这是人还是狼啊…………”
后面的交谈声渐渐远了,直到彻底消失在管家的耳边。
听完了这一切,他却忍不住目光微恸地看向前面男孩儿单薄而瘦削的肩。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几年里这个孩子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
或许当初……真是他选错了吗?
之后一路沉默,两人走过坑洼泥泞的小巷,到了一个门檐低矮仿佛随时要倾塌的砖楼前。
走在前面的男孩儿推开破旧的铁门,迈腿进去。
楼道里黑黢黢的,远处摇着把昏黄的灯。
扑面而来的,是潮湿发霉的古怪味道。
男孩儿步伐未停,熟练地绕过黑暗里的障碍物,走上左手边的楼梯。
管家跟上去。木制的楼梯被他踩得吱哟哟地响。
若不是楼里时不时传来各种低杂的谩骂声,管家大概都要怀疑自己是误入了什么鬼片的拍摄现场。
这样走了大约两层楼,前面的男孩儿停了下来。
他推开了右手边一扇铁门。
于是在黑暗里吱哟作响的木质楼梯之后,管家踏上了凌空嵌在这“危楼”外墙上的金属长梯。
看着那梯子上不知长了多少年的锈斑,老管家深切地怀疑了一下这东西会不会载着自己寿终正寝地掉下楼去。
似乎是从他的迟疑里猜到了原因,始终一言不发走在前面的男孩儿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几阶凌空的金属台阶上转回头,居高临下近乎睥睨地看着管家。
管家敢发誓,他在这个只有六七岁大的孩子的眼底,瞧见了一丝冷讽的笑色:
“这里只有两层楼高,掉下去也摔不死。”
“……”
管家最终还是跟着男孩儿,进了楼梯头上那个几乎低矮狭窄到无法称为房间的地方。
占据了这方空间的三分之二的位置,一张破败的床横在那里。
床上躺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
如果不是这张瘦到脱形的脸还勉强能看出过去的些许痕迹,管家几乎不敢认这是那个七年前还风华正茂美艳动人的Katherine。
“……妈妈,他来了。”
不同于一路上偶尔开口都称得上冰冷的语气,此时站在床前的男孩儿声音压得微低,带着一种乖顺的情绪。
“……小景。”
过了一会儿,女人才像是从昏睡里渐渐醒来。
她疲惫地看了男孩儿一眼,“你出去吧,我有话跟他说。”
尽管带着迟疑的不情愿,但男孩儿还是点了点头。
“好。”
他转过身,绕过管家出了门。
房门没有合上,管家听见男孩儿踩着金属长梯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直到彻底消逝。
他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的女人。
“Katherine……你这是何必?”
病床上的女人的呼吸声沉重了几分,带着仿佛风灌过朽木的垂老破败。
过了几秒,管家听见她发出一声费力的嘶哑的笑。
“他仍旧不知道小景还活着,是吗?”
“……”
管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你这样,对他、对你自己——还有最无辜的小景——这对谁都不公平。”他走过去,声音沉痛,“我已经后悔了……七年前,我就不该替你隐瞒小景的存在。”
出乎管家意料的,病床上那个骄傲的女人并没有反驳自己的话。
她只睁大了自己空洞的蓝色眼瞳,定定地望着昏暗而模糊的天花板。
“是啊……”
“是我害了小景。”
管家眼角一跳,忍不住眼神复杂地看向床上的女人。
“那你——”
“可我从来都是个自私的人,你知道的。”Katherine惨然地笑了笑,“我替他决定了他出生之后的方向,也就没打算替他改过。”
“你终究还是不肯让他回闻家?”
“……闻嵩既然以为我当初已经把孩子打掉了,那就永远都不要知道小景的存在了。”
Katherine慢慢合上眼。
“反正,他也不差这一个儿子,不是吗?”
“但小景只有这一个父亲!”
管家终于忍不住,语气激动起来,“Katherine,就算你再自私——小景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忍心他生活在这样一个…………”
管家的话没有说下去。
“所以,我这不是求你来了吗?”
“你什么意思?”
“……”
床上的女人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像是要把这副孱弱到只剩了一把骨头的身体里所有的情绪都吐出来一样。
然后她睁开眼,转过头看向管家。
女人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
妩媚惊艳,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让闻嵩都能失了理智的美人。
失了血色的唇轻轻开合,她平静而心安地说。
“我活不过几天了。”
“——!”
*
管家把Katherine送进了M城最好的医院里。
可即便躺在ICU内,插了一身的管子,那个风华不再的女人仍旧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管家站在ICU外,看着里面病床上那个在这光下愈发瘦脱了人形的女人,只觉得满心荒凉而怅然。
昔年那个美得让所有人都惊艳的女人,最终还是因为自己那一心的傲气,折损成了如今的模样。
如果闻嵩在……
管家还未想完,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来——
“我妈妈……还有多长时间?”
管家惊觉转头,才发现男孩儿不知何时竟没让他有丝毫察觉地站到了他的旁边。
那张五官精致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而继承自病房里的女人那儿的湛蓝瞳子清澈如湖,那样直直望来的时候,没人能说得出口谎言。
只是相较于这个孩子的年龄,他的早慧让管家不由自主地心疼。
他攥了攥拳,蹲下身,抬起手扶住了男孩儿的肩。
这一次男孩儿没有拒绝也没躲开,只是紧紧地盯着管家。血色有些淡的唇紧紧地抿着,透出他的一丝不安。
管家勉强撑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来。
“这里的医院设备先进,能让Katherine小姐——”
他的话音未落,房间里突然发出医疗机械的报警声。
没一会儿,主治医身后跟着几个护士快步跑了过来,神色匆匆地进了里面。
透过厚厚的防菌窗,管家能够清晰地看见病床上的女人痛苦到近乎狰狞的表情。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孩子。
只是那个男孩儿超乎他想象的坚毅。
在紧紧地盯了里面很久之后,男孩儿问:“我是不是不能进?”
“……是。”管家低声说。
“那你能帮我给她带一句话吗?”
“好。你想跟妈妈说什么?”
“……”
男孩儿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口。
过了许久他转开头。
“请你告诉她,如果真的受不了的话,就算了吧。”
“我一个人……也会努力活着的。”
说完,男孩儿没有给管家反应的时间,拔脚跑了出去。
“…………”
身后的管家看着男孩儿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背影,久久地沉默下去。
直到几分钟后,额头见了汗的主治医走了出来。
他到管家面前跟管家简单说了几句。
管家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个情况,该怎么选择,还是要看家属的意见。”
“……家属的意见我已经问过了。她现在意识清醒吗?”
“暂时是清醒的。”
“那我能进去跟她说几句话吗?”
“嗯……可以,不过时间一定要尽量短。”
“好。”
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管家穿上了防护服,进到了病房内。
他把男孩儿告诉他的话,转达给了病床上的女人。
话出口的时候,管家在女人黯淡的瞳眸里看见了释然的情绪。
“他……原来是……知道的啊……”
管家不忍心地低下头。
然后他便见,女人费力地伸出枯槁的手,拉住了他的。
“能——不能……”
管家反握回去,沉重地点头。
“我会照顾好他的。”
“……”
女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两周后。
Katherine在M城最大的墓园里下葬。
在这个城市里,她早已没有什么旁的亲人朋友了。
等祷告的牧师离开,这方墓碑前,只剩下穿着黑色礼服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管家目光沉哀地看着蹲跪在墓碑前的男孩儿。
男孩儿一如管家想象中的坚毅。
这种坚毅甚至决然到一种近乎冷情的地步——他没有半点像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脆弱和恸哭。
从头到尾,他都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场葬礼的行进。
只是等所有人都离开后,男孩儿就像座雕塑似的,盯着那墓碑怎么也不肯离开。
管家有些看不懂这个才六七岁的孩子。
他的所有情绪埋得想海面下的冰山一样,深沉难见,捉摸不透。
当晚,管家带男孩儿回贫民窟整理Katherine小姐的遗物。
那个逼仄的小房间里,所有私人物品整理之后,也不过装了一只纸箱。
甚至还没有装满。
管家本想让随行的人帮忙搬,但男孩儿却执意不肯。
他用他瘦弱的手臂紧紧地抱着那只箱子。
像是抱着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点温度。
只是在最后离开时,原本一直还算顺遂听话的男孩儿却让人犯了难。
——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关合的铁门前,死死地盯着门。
任管家如何唤他,他都不肯离开。
管家无奈。
挥退了随从,他陪男孩一起站在这危险的铁锈楼梯上。
这一站,两人就站了一晚上。
直到半夜,被云遮蔽了星光的天空渐渐落下雨来。
管家轻声劝:
“走吧。……别湿脏了她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男孩儿终于有了反应。
他动了动已经麻木到全无知觉的身体,侧过头去看管家。
那张精致而没有表情的脸上,男孩儿薄薄的嘴唇颤栗了下。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像是从眼角落下的泪。
他低下头去。
“从今天起,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吗……”
“……”
管家心里像是被什么重物猛地敲了一下。
他目光大恸。
这是这个男孩儿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一个孩子原本该有的脆弱。
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月后,管家通过老友为男孩儿找到了一位养父,他自己回了国。
闻嵩问起时,他也只说是去国外度假散心。
当时的管家想不到的是,六年后他就会再一次见到男孩儿。
他更想不到的是——
六年后的男孩儿,已经完全成为了另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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