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小年手中拎着的包直直地坠到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汤君赫闻声转过头,对上了汤小年睁大的眼睛,那眼神中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一丝不漏地撞到他的眼睛里,他的手臂缓缓地从杨煊身上抽了回来:“妈……”
“你们在做什么?啊?”汤小年朝他走过去,她拉过汤君赫的手腕,一把将他拽到自己面前,随即胳膊高高地扬起来,“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抽了汤君赫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劈头盖脸,用尽了汤小年所有的力气,汤君赫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他的左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左耳出现了一阵耳鸣,汤小年吼出来的话全都从他的右耳灌了进去:“我问你在做什么?你说啊!”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啊?”汤小年浑身发抖,用手指着杨煊,对着汤君赫声色俱厉地吼,“你不是知道要叫他一声‘哥’吗?!”
杨煊头疼欲裂,杨成川的怒吼声还没有在他脑中停歇下来,现在又掺进了汤小年的嘶喊,两道声音混杂到一起,让他一时什么也听不清。等到勉强听清汤小年在说什么,他清了清哑掉的嗓子,刚想开口,汤小年却冲着他哭了。
“杨煊,我没有对不起你吧?”汤小年走近他,用一根手指重重地戳着自己的胸口,哭道,“我汤小年,没什么文化,说话也不好听,但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对你一个孩子做什么啊!”
“杨煊,小煊,”她上前拉着杨煊的胳膊,眼泪汩汩地涌出来,语无伦次地求他,“你放了我儿子好不好,他就要高考了,他不像你还可以出国,你可是他哥哥啊……”杨煊比她高太多了,她得费力地仰着脖子才能看着他说话,“你说话啊杨煊,你想让我怎么办啊,我给你跪下来好不好?”
接二连三的变故彻底熏哑了杨煊的嗓子,他无法自抑地咳嗽了一声,在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的一瞬,汤小年的两个膝盖一打弯,已经重重地砸到了地板上,“咚”的一声闷响,她对着杨煊跪下了。
“妈,”汤君赫手足无措,他试图走上前把她扶起来,但汤小年却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一把将他推搡开了,嘶声力竭地呵斥道,“滚一边儿去!去你的房间看书去!”吼完她又回过头,拿手胡乱地抹掉眼泪,仰头看着杨煊,哽着声音几近哀求地看着他,“阿姨给你跪下了,杨煊啊,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她低下头,用手捂着眼睛,声音里全是悲戚,“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们的啊,你妈当年抢走了我丈夫,现在你又要抢走我儿子……”
杨煊蹙起眉,哑着声音打断她:“你说什么?”
连日来的崩溃、怨怼和无助齐齐涌上心头,汤小年声泪俱下地对着他哭诉:“君赫也欠了你啊,你抢了他爸爸还不够,难道现在还想毁了他吗……”
“你刚刚……”杨煊咳嗽一声才能从嗓子里艰涩地挤出声音,“说什么,什么当年?”
汤小年哀莫大于心死,哀哀地冷笑:“当年啊,当年……我跟杨成川在一块三年啊,你妈才认识他多久?就跟他结了婚,生了你,杨成川是个人渣啊,”她说到一半,声音陡地高了起来,骂道,“你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杨煊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随时可能爆掉,全身的血液好像都集中了在这两处,让他无法镇静下来好好思考汤小年说的话。她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些事情和他知道的完全不一样?
汤君赫因为愧怍而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来,震惊地看向跪在地上狼狈哭泣的汤小年。打小时候起,人人就都说他妈妈是小三,他是小三的儿子,因为这件事他怨了汤小年十几年,可是现在汤小年说,她才是当年被欺骗的,最可怜的那个人。
“你们都不知道吗?”汤小年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语气哀沉地低下来,有气无力地笑,“也是啊,我从来都没跟别人说过,有什么用呢,除了可怜我,没人会替我讨公道啊……”
杨煊的喉咙里像是混进了粗粝的沙,每发出一点声音就会将声带磨得生疼,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让我怎么证明啊?”汤小年疯了似的又哭又笑,鼻涕眼泪全涌了出来,“你妈入了土,杨成川也成了死人,我……我跟你发毒誓好不好啊?我汤小年,今天要是说了一句谎话,我出门被车撞死,”她说得咬牙切齿,末了又仰着头求他,“杨煊啊,够不够啊?你还想让我怎么办啊?你放过我,你也放过我儿子好不好?”
杨煊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来,那双微凹的双眼皮被轮番的打击和压力轧出了一道深深的褶,看上去疲惫极了,那副平直的肩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强撑着才没有垮塌下去。
屋里只剩汤小年的嘶声痛哭,听来令人极度揪心,让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天下午他妈妈的哭声,好像也是这样的嘶声力竭。杨煊沉默良久,哑声道:“好。”
然后他弯下腰,将跪在地上的汤小年扶了起来,低头走出了这个家。
汤小年的腿软得站不稳,扶着墙才不至于滑倒在地上,她脸上挂着眼泪,冷眼看着汤君赫:“你真行啊,杨成川说你心理有问题,说你是同性恋,我不信,我跟他吵,我没想到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会变成这种怪物,你说我哪对不起你?”她逼近汤君赫,“你倒是说啊?!”
汤君赫的脸白得透明,他伸手扶着汤小年,杨煊的那声“好”彻底地给他判了死刑,犹如一把锋利的刀插在他的胸口,可是汤小年眼神里的哀戚又拽着他,不让他走出这个家门。
“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啊!”汤小年扑上去捶打他,但没打几下她就失了力,她软塌塌地跪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嚎哭起来。
汤君赫拿过茶几上的纸巾,放到汤小年旁边的地板上,然后在她身边蹲下来。
汤小年抬头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汤君赫不知道她问的是开始什么,若是指他对杨煊情感的开始,可能要从周林被撞死那天算起,可若是指杨煊对他有所回应,或许应该从元旦那天开始。
“元旦。”他想了想,垂着眼睛说。
“谁主动的?他故意骗你的是不是?”汤小年逼问道,眼睛紧盯着汤君赫,似乎只要汤君赫点一点头,她就能一股脑儿地将责任全部归咎到杨煊身上。
但汤君赫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汤小年先是怒极反笑,重重地推了一把汤君赫:“你怎么那么贱啊!”随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汤君赫把脸埋到膝盖上,也许汤小年要的只是一句“保证不再和杨煊有来往”,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沉默半晌,他埋着头说:“妈妈,对不起。”
汤小年头也没抬,又或许是哭得太大声,根本就没听见这声抱歉。
***
太阳穴疯了似的跳,头疼得像是下一秒要炸开,只要一闭眼,杨煊就能看见跪在他面前的汤小年厉声地朝他吼,“你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他找了一家路边的烟酒店买了一盒烟,烟的牌子很常见,玉溪,但他以前却从来没抽过。准确地说,他就没怎么抽过国产香烟,倒也不是因为崇洋媚外,实在是以前觉得它们的外形不太好看,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尝试。
杨煊拆了烟盒的包装,从里面抽了一支烟出来,点着火,蹲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隔着白烟看眼前来往的车辆。
雨停了,因为阴天的缘故,天黑得格外早一些,路灯一瞬之间全亮了,接着就是路边各色小店的店头和霓虹灯被渐次点亮,华灯初上。
玉溪味道不错,口感绵润,也够劲儿。杨煊抽了半支烟,才觉得自己有些清醒过来。原来刚刚那二连三的操蛋事儿都不是梦啊,杨成川真的死了,自己真的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被抓了个正着,当年三儿了他妈的汤小年跪下来说,你其实才是三儿的儿子。
这是什么狗血的八点档电视剧。
此刻他终于有精力去好好捋一捋这几天的变故,可是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去想了。太累了。他想就这样蹲在路边,吹着风,好好地放空一会儿。
兜里的手机振起来,杨煊仿若未闻,那振动声响了好一会儿,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执着地响起来,他还是没理。
他就这样放空地抽完了一支烟,正捏着烟蒂想要不要再抽一支时,手机又开始振起来。杨煊叹了口气,站起来,将手里的烟蒂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手插进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美国的号码,是他姥姥打来的。
那边哀叹着造孽命苦,他敷衍地应着,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动于衷的麻木。实在是太累了。
杨煊有些走神,等到电话里叫了几遍“小煊”,他才回过神:“我在听。”
“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老人心疼道,“事情办完就赶紧过来吧,要不要你姥爷去接你?”
杨煊没接话,只是说:“姥姥。”
“哎——”那边应着。
“我妈当年,为什么要结这个婚啊?”杨煊哑声问,顿了顿又说,“明明知道我爸是那样的人。”
“当年谁能知道啊!只看你那个爸一表人才,谁能想到他外面已经谈了一个女人啊,”老人叹了口气,“结婚好多年才发现这件事,真是作孽……唉,人都没了,不说这事了。”
汤小年说的也不全是对的,挂了电话后杨煊想,没有谁三儿了谁,都是一样的可怜,谁也不比谁好过一些。
但他还是有些茫然。他对汤小年的恨来势汹汹,此刻却落了空似的无处着力。
本以为一切的源头都起于汤小年,他想过很多次要去报复她,后来选了她的致命软肋,她那个有些孤僻的、成绩很好的、又总是对自己有着莫名依赖的儿子,也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汤君赫。
他继而又想到,在这场荒唐的事故中,谁都不是无辜的,杨成川不是,两个女人也不是,他自己更不是,只有汤君赫是。他无辜而可怜,而这种可怜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由他们联手造成了一部分,在过去的半年里,他又在他身上加剧了这种可怜。
一个无辜而可怜的人,在自己面前却总是执着而炽热的,像一束摇曳的火光。杨煊本以为自己已经将这束火光攥到手心里了,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的手心潮湿而黑暗,火光是会被捂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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