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需病房很安静,这声“好久不见”听来又太过暧昧,一时跟在汤君赫身后的小医生们都抬头看过来,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
汤君赫微微恍神,心脏像是都停跳,自知再躲不过,他直起身,伸手摘下口罩露出整张脸,竭力镇定地抬眼看杨煊,但目光一触,又很快垂下眼:“十多年了。”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汤君赫几不可闻地深深吸气,将气氛拉回正轨:“术后愈合得不错,半个月内不要吸烟了,会影响创口愈合。”
杨煊靠在病床上看着他:“好。”
汤君赫继续说:“饮食还是要清淡,明天就可以撤引流管了。”
杨煊配合地应道:“嗯。”
一切都像是医生和病人间进行的普通对话,甚至还要更简洁些,汤君赫顿了顿,侧过脸对特需病房的护士说:“薛主任的医嘱没什么要改的,今天还是按照昨天的来。”
“哎,好的汤医生。”护士点头道。
出了病房,汤君赫抬手戴上口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跟在他身后的小医生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着胆子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问:“汤老师,刚刚那个病人的病程我来写?”
汤君赫只顾着低头朝前走:“不用,一会儿我来,你们先回去吧。”
跟在身后的人都散了,汤君赫拐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站在洗手台前,等心跳稍稍平复下来,才转身去手术室。
电梯间的小医生们瞬间八卦开了:“到底是不是兄弟,好像是有点像啊!”
“但气氛怪怪的,我刚刚气儿都不敢喘。”
“什么好久不见的,搞得像老情人见面……”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医生朝身边的人做了个鬼脸。
“我就站在后面,汤医生明明握着钢笔,但是一个字都没往上写,太不正常了……”
因为那则新闻和早上特需病房里发生的一幕,汤君赫和杨煊的关系一时成了医院上下众说纷纭的热门八卦话题。
下午汤君赫跟孙连琦上手术台,手术进行得顺利,孙连琦又一向喜欢开玩笑,进行关胸时,层流室的氛围活跃起来。进来观摩学习的进修医生好奇地凑上前打听:“汤医生,那天急诊送来的那个帅哥真的是你哥?亲哥?”
汤君赫低着头,专注地缝合关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同父异母。”
他神色如常,语气间又透着一贯的冷淡,一时把进修的小医生吓得不敢继续多问。
“剩下的你来缝合,”汤君赫转过脸看她,“过来。”
“啊?哦……”小医生站过来,接过汤君赫手里的丝线,战战兢兢地小心缝合。
孙连琦站在一旁笑道:“缝得好看点啊,不要跟你们汤老师对比太明显。”
一台手术做完,汤君赫换了衣服,进旁边的休息室喝水,泌尿外科的师兄李渊正站在窗边点烟,见他进来,招呼道:“手术做完了?”又晃了晃手里的烟盒,“要不要来一根?”
本来只是象征性的一问,连烟都没打算拿出来,没想到汤君赫真的接过烟盒,自己抽了一支出来,又将烟盒还给他,眼睛看向他手里的打火机:“师兄,借个火。”
李师兄一愣,把打火机扔给他,有些意外道:“小汤,你会抽烟啊?”
“会一点。”汤君赫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
“以前没见你抽过啊。”
“几年前就戒了,”汤君赫把打火机还给他,“本科时抽得多。”
“嚯,那你这是复吸啊,”李师兄开玩笑地拍他的肩,“小心前功尽弃。”
也许已经前功尽弃了,汤君赫心道。
“对了,我刚刚做了一台手术,那个病人的膀胱长得特好看,我觉得都能给教材投稿了,”师兄从兜里掏出手机要翻照片,“我拍了一张照片,找给你看看啊……”
照片还没翻出来,一个护士探头进来:“汤医生,12层特需病房的病人创口——”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汤君赫手指间夹的那支烟,惊讶道:“汤医生你还吸烟啊!”
汤君赫看向她:“创口怎么了?”
“哦……有点渗血,你去看看?”
“好。”汤君赫说完,弯腰在茶几的烟灰缸里捻熄了烟,拿起旁边的白大褂一边穿一边朝外走。
电梯上升,护士还没缓过惊讶:“汤医生,以前从来没见过你抽烟哎。”
汤君赫看着电梯屏显上跳动的数字说:“偶尔会抽。”
他打卡进入特需病房,早上那一男一女现在只剩下那个女人。弯腰查看创口的时候他瞥见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束花,新鲜的,白色的百合花。
创口的确有些渗血,渗出的血浸到敷料上,汤君赫仔细看了看,盯着创口问:“下床活动了?”
杨煊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汤君赫不得不抬眼看他,他才道:“半小时前。”
汤君赫点点头,又垂下眼:“拉扯到创口了?”
“没太注意。”
汤君赫将听诊器的传感头放在杨煊胸口,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在他的耳膜上,听不到什么杂音,他直起身:“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这两天最好减少活动,没什么大碍,我给你换一下敷料。”
护士拿来新的敷料,他俯下身给杨煊更换,动作熟练。
也许是因为身上的烟味儿还没来得及散干净,换到一半,杨煊忽然开口:“病人不许吸烟,医生不需要做好示范么?”
汤君赫手上的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后才说:“没有这个规定。”
尽管没有直视杨煊,余光也可以扫到他的一边嘴角轻微扯动,像是笑了一下。
换好敷料,汤君赫直起身,又跟一旁的特需病房护士交待几句。他感觉到站在旁边的那个女人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像是在打量他。
那花是她送的么?倒是挺好看的。
“汤医生,再过几天才可以出院?”她说话了。
“三天,”汤君赫看向她,人也是好看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
那女人点点头,笑着说:“谢谢汤医生费心了。”
“应该的。”汤君赫说完,收了医用器材,转身走出了病房。
门一合上,尤欣坐到一旁的陪护床上,笑着开起玩笑:“队长,这真是你弟弟?怎么好像不认你啊。”
杨煊不搭腔,阖上眼皮:“走的时候把花也带走。”
“逐客令要不要这么明显啊……这是我们组长专门让带过来的,我走的时候还被刑侦科的老吴看见了,说不准他明天要亲自上门带玫瑰花儿过来呢。”
杨煊先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上门送礼也要看喜好吧?”
“你理解一下老男人们急于示爱的笨拙手段好不好?队长,你就来我们重案组呗,老徐说了,病假给你准仨月的,什么手续都不用你自己操心,他全派人给你办好,三个月之后,你就只管人过来就行,再说了,你照顾一下我们昔日的深厚战友情好不啦?”
“知道了。”杨煊说。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啊?答应还是不答应?”
“就是知道了的意思。”
“算了算了,我这个说客说不动你,之后让老徐自己跟老吴battle吧……”尤欣仰头叹口气,肩膀塌下来,过了一会儿直起身,又看向杨煊道,“对了队长,我昨天走的时候听一个护士说,汤医生的妈妈也在这家医院里。”
薄薄的眼皮下,眼球像是动了一下,杨煊睁开眼看向她。
“呃……好像是得了胰腺癌,挺晚期了,你应该见过他妈妈吧?……队长?”
杨煊有些微怔,听她又叫了一声“队长”才回神道:“见过。”
那则新闻的传播势头太猛,尽管到了傍晚,网络上的相关新闻已经删掉大半,但医院里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却丝毫没有降温,甚至传到了汤小年的耳朵里。
隔壁床位的家属看完新闻向他打听:“您还有一个儿子呢?”
汤小年神色微变:“谁说的?”
“新闻上都报道了,哥哥是枪袭事件中见义勇为的路人,正好被送到弟弟的医院救治,这个弟弟的照片可不就是汤医生吗?这也太巧了,您家两个儿子可真是都有大出息。”
汤小年接过她递来的手机,手指朝下滑动着翻看,然后停到杨煊那张侧面照上不动了。
汤君赫夜晚值班,从食堂打了晚饭陪汤小年一起吃。
汤小年上午刚做完化疗,食欲不佳,汤君赫便专门给她打了粥。几次化疗下来,汤小年的头发掉得厉害,整个人变得骨瘦如柴,打眼一看,她瘦得有些可怕,精神气儿也不复往日,但仔细端量,还是能从眼角眉梢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
“今天做了几台手术?”汤小年喝下一口粥问。
“三台。”
“那不太忙。”
“下午去了门诊。”
“这几天急诊很多?”汤小年开始旁敲侧击。
“前两天多,这两天还好。”
汤小年点点头,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瞥了瞥旁边病床躺着的老太太,老太太和前来照顾她的家属正吃晚饭,闲聊着家常事,见他们不注意这边,她压低了声音说:“我前几天说的肿瘤科那个新来的小伙子,你考虑了没?”
“没注意。”汤君赫吃完饭,将餐盒收拾到一起。杨煊走后的那前几年,汤小年经常不知从哪里搞来些女孩子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拿给他看,要他挑感兴趣的先处处。
也许是因为汤君赫连续几年都表现得兴致缺缺,不知从那一天起,汤小年便放弃了给汤君赫介绍女朋友的打算。
某天汤君赫瞥了一眼汤小年从微信上发来的照片,发现照片上的人居然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生。下面附着汤小年打过来的一行字:“这个你看看要不要试着处处?”
汤君赫先是错愕,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没回复,当作没看到这条消息。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汤小年消停了几年,没再给汤君赫介绍女朋友。
只是在被检查出患了胰腺癌之后,她开始隔三差五地给汤君赫踅摸男朋友。这个“肿瘤科新来的小伙子”,汤小年两个周前就跟他提过,今晚她又提起来:“怎么会没注意,就是经常来给我扎针的那个男孩子,上次你们不是还说过话?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汤君赫有些无奈:“妈,这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你还是赶紧喝粥吧。”
“你要是也觉得不错,我找机会帮你打听打听。”汤小年观察着他的神色,又低头继续喝了一口粥,“他那么喜欢跟你搭话,我又不是看不出来。”
汤君赫的目光落到电视屏幕上,半晌没应声,等汤小年又催了句“听到没”,他才说道:“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了,安心养病吧。”
汤小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语气不佳道:“要不是我快死了,我才不想管你这件事,难不成我死了以后,你永远一个人啊?连个互相照应的人都没有,万一有个小病小灾的,谁照顾你?”
她情绪激动,一时忘记放低声音,一旁的老太太听进了半截话,转过头笑笑地说:“汤医生条件这么好还愁找不到女朋友啊?是不是眼光太高了?”
汤小年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汤君赫站起来,拎起装着餐盒的垃圾袋,低头看着她说:“只要你安心养病,我就不会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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