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这个宅子里,住了整整十年。
唯一的工作就是替主人家养花。
十年后,有人来拜访,看着我,问:“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我点头。
那人望着阳光下云海一般的花圃,似有叹息:“只种姜花?”
我再点头。
“这些年……除了我,还有谁来?”
我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没有了。
除了你,再没有人来。
那些个风神隽秀、天神一般的男子们,再也再也没有回来……
只有姜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长着,开开败败。
那人定定地看着我,最后,说了一句话:“崔娘,你……要不要嫁给我?”
我整个人一震,拿花锄的手,就那样停住了。
二
二十年前,我在市集卖花,经我之手的花卉总是显得特别鲜艳,花期也比别家长远,久而久之,大伙儿便都知道了北市红砖墙下,有个卖花的崔娘擅长种花。
那一日,雨下的很大,但因为快七夕了,家家户户都会买花送人。学堂的先生曾说什么“伊其相谑,赠之芍药”,意思就是七夕节最该赠送芍药。可芍药一般都在五月开花,我就费尽心思的使用各种方法,将它延迟到了七月。眼看这几日都下雨,我的花就要被氤死了,趁着还没败谢赶紧卖了才是正事。因此,尽管大雨滂沱,路又难走,我还是拉了一车的芍药出去。
集市上人不多,我撑着伞哆哆嗦嗦的缩在车后,晌午过后,正捧了个窝窝头啃着,一辆马车踏碎风雨,突然停在了我面前。
那是一辆全身漆黑的马车,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拉车的马,却是一等一的好马。疾奔而来,瞬息停止,丝毫不带喘气的,一身皮毛更是油光水亮,神骏异常。
我再看向给我拉车的老驴,顿觉一个天一个地,差的也太远了!
“你就是那个很会种花的崔娘?”驾车的车夫问我。我点点头。他一拉车门:“上车。”
等等,这是要干嘛?
虽然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马车,但也断断没有都不清楚对方来历就上人车的道理。
去哪啊——我比着手势问。
“我家公子府里的花不知怎的一夜间都死了,听说你种花很有一套,快上车,治好了我家公子的花,重重有赏。”
我犹豫了一下——可我的这车花怎么办?
车夫啪的将一袋钱币丢在我面前的地上:“这车花我们全买了,你总可以放心走了吧?”
地面有水,那钱袋便在泥地上落陷出了深深一个凹。
我默默地看了许久,才弯腰,慢慢将钱袋捡起。
“快走啊!”车夫见我捡了钱,更焦急的催我。
我却把钱袋还递给他。
他面色顿变:“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种花卖钱,路人用钱买花,来往之间,讲究的不过一个公平。这种投掷到地上的钱,我是不接的。
也不稀罕。
车夫看出我的拒绝,便大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说着一挥马鞭,不偏不倚的打在我身上。
自小市井长大,见惯了世情百态、地痞街霸,并不是第一回挨打,我早已习惯。因此,也不反抗,只是抱住自己,尽量用背去抵鞭子。
周围很多人围了上来,有劝说的,有看热闹的。
而就在一片噪杂的指指点点中,我听到一记冷笑声。
周围有很多声音,那记冷笑声音并不大,却偏偏像针一样刺入我耳中,听了个真真切切。
我扭过头,见不知何时对面又来了辆马车,车门半开,一个白衣的少年目光如水,比冰雪更清冽。而他,就那样远远的望着我,唇角上扬,对身旁之人说了四个字:“贵市真乱。”
他身旁之人立刻跳车。
围观的人群纷纷退避,让出一条路来。
那跳车之人撑着伞大步走到跟前,冷冷道:“住手!为什么打她?”
车夫转头看见他,表情大变,连忙拱手:“孔大、大、大人……”
不止他惊,我也惊。只因为,这个身穿紫衣年过三旬的男子,不是别人,乃是我们燕国鱼丽城的城主孔三关。
我曾远远见他在城墙上发号施令,却不想,有朝一日,会近在咫尺。
孔三关皱了皱眉:“你不是……那个……风府的车夫吗?”
“是是是。大人记性真好!我家公子三年前去拜访大人时,就是小人赶的车子。”车夫见他认得自己,喜上眉梢,结果孔三关立刻沉下了脸,厉声道:“你家公子给了你几个胆子,居然当街殴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车夫一怔,连忙辩解:“不是的,大人,是她先挑衅我,还辱骂我家公子……”
周围突然起了嗤笑声。紧跟着,就变成了哄笑。
“笑什么?你们笑什么?我没乱说,是这个刁妇先侮辱我家公子,我出于愤慨才忍不住打她……”车夫慌乱辩解,结果众人全都笑了。
一人指着我道:“她是个哑巴,怎么辱骂你?”
“撒谎也不先问问清楚,哑巴都能骂人,那天可真要塌了!”
“你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跑我们鱼丽城来撒野,管你家主人是谁,城主大人,可一定要严惩他啊,不能让咱们城的人白白挨打!”
这些人,刚才不见他们出手拦阻,如今见孔三关来了,倒个个义愤填膺起来了。
孔三关问我:“你要不要告他?”
依我朝律例,挨了打,是可以告的,然后由官府来处判,或赔钱,或坐牢。
我记得有一次,邻街的王叔砍柴时被一恶少推下山,伤的不轻,于是这位孔大人就判恶少替王叔砍一个月的柴。那位娇生惯养的少爷哭天喊地,家属们去求情,孔大人说:“知人艰辛,方能怜人不易。”结果,恶少砍了一个月的柴后,性格大改,从一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变成了一个谨言慎行的大好儿郎。
那是孔三关最令百姓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如今,他这样问我,我打量着那打我的车夫,想象着他帮我站在街角卖花的情形,不由莞尔了。
孔三关见我这种情况下还能笑,便怔了怔:“如何?”
我摇摇头,指指马夫的鞭子,再摸摸我的后背,露出不疼的样子。不过确实也不太疼,那车夫还是手下留了情的。
孔三关点头道:“好。既然这位姑娘不追究,你走吧。”
车夫却不肯走,表情焦躁:“大人有所不知,我家的花一夜之间全死了,公子心疼不已,我等四处寻访会种花的奇人,听说鱼丽有个崔娘很厉害,连夜赶车来请。是我太过着急,这才得罪了姑娘,刚才挥鞭子,也只是吓吓她,并没真个打……大人,请务必让这位姑娘跟我去看看花还有没有的救啊……我从帝都来一趟也不容易……”
原来他是从帝都来的,难怪不知道我是个哑巴。
孔三关冷冷道:“她不愿,你就硬请么?哪天我见到风公子,倒要好好请教一下,他是怎么管教的底下人,竟越来越嚣张了。”
车夫突地屈膝,顾不得一地泥浆跪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时,眼中便蕴满了泪:“大人、大人你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已经快不行了……若非他日日指着窗外的花度日,若非那花突然的枯了,我也不会如此急躁失礼……”
孔三关吃了一惊:“风公子怎么了?”
“我家公子病了好几年了,一直不让对外说……尤其这半年,更是连床都下不了了!”车夫说着,失声而泣。
孔三关显得很震惊,呆立半响后转向他自己的马车,朝白衣少年看去。白衣少年默默地点了点头。
孔三关当即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另当别论。崔娘,你若没什么事,就同我们走一趟如何?”
他说的是“我们”,难道他也要去?
可是我的花……
孔三关看出我的疑虑,又道:“你的花我让别人帮你卖着,卖完后将驴车送回你家,并向你的家人报备一声,你看可好?”
车夫在旁边道:“对对对,再给你家人十两银子,让他们安心。”说着,将那个我还回去的钱袋又递了过来。
我却照旧不接。
旁边有知底细的乡邻道:“她没有家人的,你给也是白给。”
车夫一呆,尴尬的把钱袋收了回去。
我则转向孔三关,比了个“走吧”的手势。
车夫忙开车门:“姑娘请上车。”
我睨了他一眼,微微迟疑,孔三关觉察到了,便道:“要不……你坐我们的车?”
我忙不迭的应了。
虽然那什么风府的车夫是救主心切,但他毕竟打过我,我也不愿跟他在一个车上待着。能跟着孔三关走,再好不过。
三
于是我便上了孔三关的马车。
车上只有他和白衣少年。少年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目深然,瞳眸漆黑,宛若冰雪铸就,凡人若是离得近了,都会亵渎了他一般。
我不由自主的往车角缩了缩,尽量离他远一点。
而他压根不看我,只是望着窗外的风雨凄迷的街道,若有所思。
“没想到……风小雅竟然病了……”孔三关低声感慨。
风小雅?我怔了一下。作为燕国人,我自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他是前臣相风乐天的独子,举国皆知的风流人物。他怎么会病的?莫怪那车夫如此着急。
白衣少年则表情淡淡:“他很久前就病了。”
“咦?我三年前见过他一面,他当时还很精神啊。”
“融骨之症,不会表露在脸上的,只会令他的骨头越来越软,到最后形同瘫痪。”
“融骨之症?”孔三关惊道,“这是什么病?他怎么会得这病的?”
“你以为他为什么从来都是马车出行?”
孔三关一怔。
“他天生软骨,大夫预计活不过十岁。但风乐天却真真是个人物,不但没有放弃,反而寻了绝顶高手来教他武功。风小雅的骨骼较一般人柔软,剑走偏锋,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也一口气活到了现在。”说到这,白衣少年停了停,瞳目更深,“一心要与天命争的人,最后往往却还是争不过天……很讽刺啊……”
明明不过束发之年年纪,却如此老气横秋。而且他跟孔三关同车而坐,孔三关身为燕国第一大城——鱼丽的城主,竟对他毕恭毕敬,这个少年……究竟什么来头?
不过,管他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之前在集市上站了半天,又冷又累,如今坐进了温暖如春的车厢里,困意很快袭来,便闭上眼睛睡了。
等我再醒过来时,马车里只有白衣少年一人,点了盏灯,捧着本书在灯旁看。孔三关却已不在了。
见我动弹,少年瞟过来:“醒了?”
我忙掀帘子往外看,马车是停止的,停在一个院子里,外面楼影重重,灯火依稀。这里……是哪?
“我们已到目的地了。”少年道,“孔大人见你睡的很熟,不忍叫你,让你继续安睡。”
我心中一暖,复又惭愧。
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就是别人轻视我,因此那车夫只是把钱袋扔到地上,我便不愿跟他走;但另一方面,别人若对我好,我便会十分不好意思。
孔三关如此人物,竟会这般体恤人,真真叫人从头暖到了个骨子里。
而这时,一连串脚步声便由回廊那头传过来,我定睛望去,正是孔三关。
孔三关见我醒了,很是高兴:“崔娘你醒的真好,快跟我去看看那些花究竟怎么了。”
白衣少年先行下车,然后转身来扶我,我有点意外,但还是把手交给他。他的手,冰凉冰凉,竟似没有温度一般。
我心中小小的惊诧了一下。
而他很快将手收走,转身前行。
一名管家打扮的妇人在前带路,我们跟着她走。一路雅舍精美,深院豪宅,处处彰显着此地主人的威仪。
而等我穿过第六重拱门后,终于见到了生平首见的风景——
月夜下,深蓝色的湖边,种满了花。
每隔十步,竖有一个雕成花瓶形状的石柱,瓶子里则点着灯火,远远望去,一盏盏,连绵成线,汇集成一朵花的样子,极尽妍态。
我一眼认出,那是姜花。
灯柱之间,成千上万株姜花,枝枯叶尽,死了个彻彻底底。
我连忙跑过去,翻开枯叶细看。按理说,姜花抗逆性很强,除非遭受冻害,一般不会枯萎。如此夏日,正是花开之期,此地又没下雨,为何突然全死了呢?
管家在我身后问道:“姑娘,你看这花,还有的救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刨出其中一株的根细看。
耳中,听孔三关问道:“这些花是一夜之间死的?”
“是的,三天前还好好的,前日一早起来就全死了。问遍了府里的下人们,都说没碰过。这几日到处找巧匠来治,都束手无策……”管家说到最后,渐有哭腔。
孔三关又问:“那风公子还好吗?”
“公子就住那边。”管家一指西边的小屋,“他半年前搬至此屋,这样每日开窗,便能看见这些花。所以,他是第一个发现花死了的。虽然公子什么都没说,也没怪我们,但大伙儿见他身体越来越差,都疼在心中,所以到处想法子。听说连一得罪了这位姑娘,他跟随公子时间最久,脾气又暴躁,我替他跟姑娘赔不是!”管家说着过来要给我下跪,我连忙扶住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
管家满是忧愁的看着我:“姑娘可看出了缘由?”
我点点头。
管家大喜:“真的?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看出这些姜花是怎么死的,但口不能言,又不识字不能书写,因此琢磨着该怎么解释才好。这时,白衣少年突道:“你比划,我来帮你说。”
咦?我怔了一下。他能看懂我的手势?不过,试试也好。
当即先指了指手上姜花的根茎,比了比长短、粗细,还在迟疑该怎么表达,少年清凉冷傲的声音,已悠悠响了起来:“姜花的根茎本应横向匍匐生长,但这株的根明显过细了。是不是这意思?”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竟然能从我这么简单的动作里读出我的意思,喜的是大千世界,竟真有人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就能解读我的话。一时间,欣喜难言,望着白衣少年,只能用拼命点头来表达我的激动。
少年没太在乎我的激动,只是淡淡说了两个字:“继续。”
我连忙又走到湖边,指着湖水,然后用花锄把湖边的土壤刨了个坑,挖出里面的土,捧到管家眼前。
管家自然是看不明白的,忙求助地看向少年。
少年沉吟了一下,才道:“她认为,问题出在湖水上。水里有毒,腐蚀了湖畔的土壤,然后破坏了姜花的根茎。”
我继续激动的点头,又打了桶湖水,勺起一勺闻了闻,伸出手指蘸了蘸,刚要放入舌尖尝试,手却被孔三关一把抓住。
“既说湖水有毒,怎么自己去尝?”孔三关轻声责怪。我顿觉鲁莽,羞的脸颊一片绯红。
少年则凝望着那桶湖水,幽幽道:“是谁下的毒呢?看来,这个答案只能由风小雅,亲自找出来了。”
管家忙道:“公子还在擦澡,再过一盏茶功夫就好。三位请先客厅小坐,喝杯茶,等公子好了,我就领你们去见他。”刚说着话,姜花前方小屋的窗就开了,一人用竹钩挑了盏灯笼挂到檐前,于是屋前的道路就被照亮了。
管家喜道:“呀,公子已经洗完了!如此各位这边请——”
我跟着他们走向小屋,说是小屋,其实也不小,只不过比起前院的精舍来,这间大约五丈见方的木屋显得朴拙而简陋。
管家通禀了一声后,门就开了,一股湿漉漉的、好闻的香气扑鼻而至。我又仔细辨别了下,原来是木樨香。
之前挑灯的人迎将出来,刚才距离甚远,没有看清面容,近了一看,竟是位身穿银甲、眉目如画的女子。
银甲女子躬身行礼,我发现虽然孔三关走在少年前面,但她行礼时,却是冲着少年:“让各位久等了。请进。”
屋子不大,用一道锦帘隔成两半,帘子后头,便是卧室。一张大床,正对着面向姜花的窗户。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袍,长发微湿,正搭在枕头上晾着。
银甲女子用垫子垫高他的身子,扶他稍稍坐起了些,而那么轻易的一个动作,就像是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气息微急,闭着眼睛,显得很是疲惫。
孔三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急切道:“一别三年,公子怎病重至此?”
这个人……就是风小雅吗?
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被外界传颂成天神一般的名字,再看前方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真不敢想象是同一个人。
可等他睁开眼睛,朝我这边看过来时,我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再不敢怀疑他的身份。
那样清亮的、仿佛墨夜中寒星一般的目光啊……
让人怎敢相信他是个垂死之人?
风小雅定定的看向我身旁的白衣少年,然后笑了。
他五官冷峻,本是一个看起来喜怒不形于色、颇具威仪的男子,但此刻一笑,眉目柔软,眸光四溢,竟有无限温柔。
“你怎的来了?”
少年答:“看看你死了没有。”
他又笑:“你还没死,我怎会死?”
“想我死,可不容易。”
“那我自然也是要随着你活的。”他虽这样说,但眉头突然皱起,五官绷紧,难掩的疲惫。
“晚衣不在这里么?”少年环顾四周。
风小雅笑了笑,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银甲女子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把江先生赶走了。”
孔三关一怔:“赶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赶走江晚衣?”
江晚衣,听说是个周游四方的神医。有他在,风小雅应该会没事吧?为什么要赶走那么重要的人啊?
我跟孔三关一样纳闷不已。而银甲女子委屈的看了风小雅一眼,说道:“公子说他的病反正是治不好了的,留江先生住在这里,是浪费江先生的宝贵时间,还不如放他出去救别人……”
少年竟然点一点头:“也是。”
银甲女子一愕,急了:“哎呀薛相你不劝劝我家公子,竟还认同他!”
薛相二字一出口,我顿时知道了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份!
普天之下,四国之内,唯有一个丞相姓薛。
也唯有一个丞相是少年。
那便是璧国素有神童之名的冰璃公子——薛采。
原来是他!果然……是他!想来想去,如此年纪就能让孔三关敬畏的,也只有薛采一个了。
他竟来了燕国,来做什么?
“但你却坏了我的事。”薛采对风小雅道,“我这次来燕,为的就是找晚衣,本以为在你府中,直接带走即可,你却偏将他赶走了。”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第一次坏你的事。”风小雅说这话时,唇边噙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似戏谑,又似调侃,“不过,你找他做什么?你的女王又病了么?”
薛采皱了皱眉。一旁的孔三关代他做了回答:“是瘟疫。入夏之后,璧国寒渠、汉口等地突然爆发了可怕的瘟疫。所以,薛相此行,是特地来请江先生的。”
风小雅啊了一声,面露愧色:“那倒真是我坏了大事……”
“无妨,我们可以再找。倒是你的花……”孔三关见话题扯远,忙切入正题,“这位崔娘已查出了端倪,可要听听?”
管家忙道:“公子!崔姑娘说是湖水有毒,腐蚀了姜花,才害他们一夜枯萎的!”
风小雅眉心微动,目光突的向一旁的银甲女子飘了过去,“是你,对不对?”
银甲女子面色发白,我也没想到他立刻就能找出元凶,不由得一怔——这也太快了吧!难道不应该是把各个下人都叫进来盘问一番,然后顺藤摸瓜反复勘察,最终才能得出结论的么?
会不会……是弄错了啊?
就在我还为那姑娘辩驳时,银甲女子已扑的跪了下去,将头贴住地面。
管家大惊之后则是大怒:“裳裳,竟然是你?!你对湖水下毒?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银甲女子裳裳伏在地上,身躯颤抖个不停,没有回答。
管家抓住她的手臂,死命摇晃道:“你到底下的是什么毒?还能补救吗?你明明知道姜花是公子的心爱之物,怎下的了手……”
“正因为是他的心头之物,所以才要毁掉!”裳裳突然尖利的叫了起来,直起腰时,双目赤红,“我不要他这样!我不要他每天都看着那些花!我不要他把那些花当做是那个人的代替品!我不要他这样日日夜夜想着那个人!”
管家更急,气的发抖:“你不要你不要你凭什么替公子做决定?公子想着谁喜欢做什么都跟你没关系,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没忘!我知道自己只是个侍婢,我知道就算没有那个人我也不可能成为公子的什么人,但是,我只知道一点——我要他活下去!”裳裳嗖的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双手紧紧抱住了风小雅的手,哀求道,“公子,求求你,求求你活下来!大家都以为,你看到那些花就会精神些就能活得更长久,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些花根本是催命的毒药,蚀骨的梦魇!你看着那些花就永远沉陷在痛苦之中,你永远不会好!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你想说你毒死那些姜花,其实是为了救公子?”管家睁大眼睛。
“是!”裳裳毫无愧色,眼眸深深,望着风小雅一眨不眨,“公子,我知道你已经了了老爷的夙愿,你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要做的事情,你已经没有目标了。于是,你就用你的余年来怀念那个人,你用姜花折磨自己,每日带着眷恋入睡。所以你的身体才越来越差的……这不是你!公子,这不是你!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是世间最慈悲!最勇敢!最坚强的人!你忘了你曾经奔波千里,只为了给一个漂泊在外的旅人带信给他的双亲么?你忘了你曾经与人比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只因为那人第四日就要遁入空门,从此再不碰兵刃么?你忘了你为了童年时的一个承诺,寻觅了二十年么……公子,那样的公子,才是你!那样的公子,才有活下去的资格!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看这些花了!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那个人,这么放不下,那就去找她!把她抢回来!她是你的!她本该就是你的妻子啊!凭什么要让给别人呢?”
她哭的声音沙哑。
而屋子里的其他人,全都没了任何声音。
我想也是,面对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的哭泣,听闻她言词中那样缱绻深邃的爱慕,便是世间再绝情的人,都无法拒绝,更何况,是明明情深的风小雅?
虽然我不知道裳裳口中的那个她是谁,但想来也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才能被如此优秀的男人,这样深爱着吧。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小雅终于从她手中将手抽出去,然后,轻轻按在她头上:“傻孩子……”
裳裳哽咽:“我不是孩子……”
“是啊,你长大了。我竟忘了,原来,你已经长大了……”风小雅说这话时,哀伤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坚决,然后抬头,看了薛采一眼,“晚衣的去处,裳裳知道。让她带你去。”
薛采还没说什么,叫裳裳的女子已面色大变:“公、公子!你、你要打发我、我走?”
“你去吧,然后,不用回来了。”风小雅说完这句话后,似乎已经累到了极致,便闭上了眼睛。
裳裳颤颤的扶着床沿站起来,喃喃道:“不……不……我、我……我不走……”
管家立刻横在风小雅床前:“既然如此,你快收拾包裹吧。”
“林管家,不要赶我走……”原先的激动、固执,瞬间不见,转变成了慌乱无助的表情。裳裳抓住管家的手,颤声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饶了我吧。只要不赶我走!只要能让我继续留在公子身边,我保证不再乱说话、乱做事!”
管家轻轻一叹:“便是公子不赶你走,你觉得,我们能让一个会在湖里下毒的人,继续留在这府里?”
裳裳重重一震,松开手,后退两步,啪的跌坐在地。
管家强行将她扶起来,带了出去。
门合上了,房内又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先开口的人是薛采:“我可没允许你拿我当包袱收容所。”
风小雅低声一叹:“她带你找到江晚衣后,你就任她去吧。”
薛采眼底似有异光:“她若死了?”
“她的武功足以自保。”
薛采轻轻一哼,不再说什么。
我却听的难过起来,看这意思,真的是放手不管了啊!此人好狠的心!不管怎么说都是伺候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丫头,怎么说赶走就赶走了呢?
这时,风小雅将目光虚弱的朝我看了过来:“姑娘,我的花,还有救吗?”
我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本还盼着薛采再替我传达一下意思,却见风小雅点了点头道:“是没十足的把握么?没关系,能救活多少,是多少。一切,就劳烦姑娘了。”
此人也看的懂我的手势。
七窍玲珑心的人,以往一个都遇不着,而这会儿,却一遇好几个。我看看风小雅,看看薛采,再看看孔三关,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欢喜。
为了天外飞来的这段奇遇,更为了,这些能够懂我的人。
四
我就这样留在了风小雅府中。
虽然对他赶走裳裳一事稍有不满,但后来管家曾告诉我,裳裳喜欢了风小雅很多年了,所以风小雅必须要赶她走。因为,只要继续留在他身边,裳裳便不会真正长大,拥有自己真正的幸福。
也是啊……风小雅病成这样,就算能娶她,又如何呢?恐怕没几年就要当寡妇了。与其来日痛苦,不如快刀斩乱麻。
想明白了这点后,我便释怀了,开始专心致志的救花。
我让人先把姜花全部挖出来,用软泥裹住根茎,先栽到盆里;再将湖水抽干,把湖边的土壤翻新,重新引入干净的、清洁的水源;最后,将盆里重新生根的姜花种回地里。
这段过程足足耗费了三个月。
每日里,风小雅都从窗口默默地看着我们行动,一看就是一天。
他真的是个很寂寞也很绝望的人。
一个人如果不寂寞,是不会闲的把每株花都长着几片叶子都给数了的。
一个人如果不绝望,是不会只敢用借物思人的方式去爱着别人的。
我听说,他思念的那个人,那个连名字都成了忌讳,不得在这个府内提及的人,是他曾经的妻子。后来,因为一些事情,离开了他。
谁都不肯细说那段过往。那大概,真的是,伤到极处的疮疤,不敢揭开,更无法直视。
十一月初一的早晨,我看到其中一株上面,重新绽出了花朵。
开花了!我好是欣喜,正想去禀报风小雅这个好消息时,却见另一人,竟也蹲在花前,望着花朵若有所思。
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身边?我吃了一惊,等再看到他的面容时,心中则是一喜——薛采!
他怎么又来了?!
对了,他上次带着裳裳走后,有找到江晚衣吗?璧国的瘟疫治好了吗?一连串问题在我脑中升起,我依依呀呀的比着手势,他果然一一看懂:“嗯,找到了。嗯,差不多了。我来找风小雅,他死了吗?”
怎么一开口就咒人家死呀。我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却还是开开心心的替他去通禀了。
因为我成功救回了这批姜花,所以府里头上上下下都把我视为大恩人,风小雅也对我格外客气,我把薛采带到他面前,他也不让我回避,望着薛采,也是满脸的惊讶:“你怎么又来了?”
他来看你死没死。我在心里替薛采答。
结果,薛采说的却是:“有件事情,想来想去,只能求你。”
风小雅却像是听见了世间最震惊的话一般,整个人一震:“你……求……我?”
“嗯。”
风小雅嘴唇一弯,笑了起来:“冰璃公子,这是你第几次求人?”
薛采想了想,才回答:“九岁之后,尚属首次。”
九岁,就是他成为丞相的年纪吧?也是,当了丞相,自然是不需要再求人了的。我自以为是的那么想着,后来才知道我错了,错的多么离谱……
因为,薛采其实从来没求过人。
他七岁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有人包括我们的大王都眼巴巴的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只为了盼他高兴。
而他七岁时,全家灭门之际,亦不曾求人怜悯。
后被赏赐给淇奥侯为仆,虽自云端坠入深谷,但还是不卑不亢,傲气十足。
薛采他……从不求人。
而他唯一一次相求,便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初冬,他来风府,求风小雅,帮他找一个人。
他要找的人,是姬忽。
五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薛采。
薛采求风小雅,帮他找一个叫姬忽的女人。听说是璧国前朝非常有名的一个妃子。
风小雅允了他。
他匆匆来,又匆匆走,未作停留。
只在临走前,又看了外面的姜花一眼,道:“姜花开了。”
风小雅微笑:“是的。我已看见了。”停一停,问,“你喜欢吗?要不要带一株走?”
“不用了。我不喜欢姜花。”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梨花。”
薛采面色微变,似乎想要否认,但最终变成了冷笑:“我不像你,如此懦弱。”
风小雅则还是笑,笑容里,却有什么东西凝结了,变得雪一般冰凉:“你不是我。你们不曾分离,亦不会忘记。”
我听不懂他们话中的玄机,他们都说的太深奥了。我只看见他们的表情,截然不同的两张脸,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表情,那是——
一种隐忍到了极致、因而显得淡漠无情的牵挂。
姜花一朵朵的开了。
又一朵朵的败了。
期间风小雅出了一趟门,当然还是坐着他的马车去的,等他回来时,身体就彻底的垮了,连抬头向窗外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管家抱怨,为何要不顾身体的出门。风小雅的回答只有一句话:“薛采来求我。”
是啊,薛采来求他,所以,他拼着死,也要帮薛采把事给办了。
这是他们两人的友情。
也是他们之间的承诺。
风小雅有没有帮薛采找到那个叫做姬忽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最后一朵姜花凋谢的时候,一个四海震惊的消息漂洋过海从璧国传了过来——
他们的丞相薛采……死了。
府里的下人偷偷告诉我,他们从宫人那听说,我们的大王听闻此讯,手中的酒顿时洒了,三天三夜没吃下饭。
我想我能理解大王,因为我听了这个消息,也是三天三夜吃不下饭。
虽然我一共只见过薛采两次,但我永远记得他坐在马车中,远远看着我的样子,以及他跳下车,转身来扶我。
他的手是那么的凉。当时我没察觉,现在想来,他是不是,也身体不太好呢?
管家颤颤的走进小屋,把这个消息告诉风小雅,风小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睁开。
管家出来后一直躲在墙角哭。我递帕子给她,她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对我道:“崔娘,你说,公子会不会也跟薛相一样,就这么去了啊……”
我连忙吱吱呀呀的安慰。
管家凝望着远处的天空,喃喃了一句:“若是秋姜能来看看公子,就好了……”停一停,又摇头,“算了,她还是别来了。”
秋姜。
我终于听到了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的名字。
原来她叫姜。
莫怪这府里,种满了姜花。
我万万没想到,管家一语成谶。
第二日,我捧着一盆偷偷种在温室中,将花期整整延续了一个月的姜花兴致勃勃的推开木门,准备告诉风小雅这个好消息时,就见管家站在床头,将一张白毯慢慢盖住了风小雅的脸。
“公子……去了……”
管家对我说。
我手中的花,就那样啪的落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六
我在这个宅子里,住了整整十年。
十年里,我住在风小雅曾经住过的木屋里,继续照护着那些姜花,没有人来赶我走,于是我便一直一直住着。
十年来无人拜访。
只有一日,我晨起梳头时从窗户里看到花海中间,似乎有个人影,娉娉婷婷,像是个女子。
我连忙跑出去,那人却又不见了。
我想,这大概是我的幻觉。谁会来拜访一个主人已经去世,下人们也各自散离,荒废了大半的宅子呢。
直到这一日——
孔三关来了,定定地看着那灿烂如雪一般的花海,再看看我,问我:“崔娘,你……要不要嫁给我?”
我眼中忽然有泪。
像是回到了那个暴雨倾盆的七月,他撑着伞走过来,问车夫,为什么要打我。
直到过了这么这么久之后,才发现——其实,我的人生,是从那一天开始,绚烂起来的。
“我、我是觉得,我、我们挺有缘的。十年了,你还在这里,而我哪里也没去,偏偏来了这里。我们都老了,所以,要不要考虑看看,在一起?”孔三关如此问我。
当然要在一起!
我守着这片姜花,便是因为曾经亲眼见证过,那些人们是如何的不能在一起。
无论多么优秀,无论多么权势,他们,风小雅和薛采,都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一个只能睹花思人,一个鞠躬尽瘁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不要跟他们一样!
我要跟你在一起。
七
彼岸有姜。而姜,永在彼岸。
后记
2010年,写完《图璧》后,我写了很多番外,其中一篇是关于姬忽的。在那个番外里,姬忽跟言睿来了一场师生恋。当时我所认识的编剧朋友郭宝贤看完番外后,很认真地告诉我:“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番外,你毁了我心目中的姬忽。”
我非常震惊,且疑惑。
在我的设定里,姬忽就是在言睿的引领下,虽然成了四国谱的主人,但是心怀大义想要改变世界……(挺中二的设定,但挺带感的,对不对?)
然后过去了好几年。当我开始写《归程》时,我终于明白了郭宝贤为什么那么说。姬忽的确不应该是那篇番外里的那个样子。她应该更叛逆,更大胆,也更痛苦,更孤独。她是一个被遗忘在战场边缘处的斗士,当她醒来时,战友全死了,而战斗还在继续。
所以,归程一直写得我很郁卒,很心力交瘁,写写停停,拖了好多年。
但幸运的是,我终于迈过了那道坎。我停下它,先去写《式燕》,而当《式燕》完成后,姬忽的面容在我心中已经很清晰了。我看得见她的一颦一笑,也看得见她笑容下的伤痕,从不呻吟,从不倾诉,笑着把秘密藏到了最后。
我终于完成了《归程》。
写到第五卷时,其实还有好多好多故事。我发现越写越长,长得无法收尾,正头疼时,编辑暖暖对我说:“祸国系列一共几本呀?”
“写完归程就没啦。”
“什么?只有三吗?怎么也要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本吧?四个国家,你怎么能厚此薄彼?一个国家一本啊!”
“诶?可是宜国……我从没想过它的故事啊!”
“那你现在开始想啊——”
我想啊想,发现,确实有很多情节可以挪到宜国去写。而且《图璧》当年写得太草率了,关于赫奕很多都是一笔带过,甚至关于薛采,也只细写了他八年后的结局。
而在八年中,其实有那么多事情发生,真相被层层掩藏。
既然还不到别离之时,何不尽情地煮茶听雨,聊聊生平?
关于这些人儿们,我还有很多很多细节可以说。
来宜,适时而来,充满玄机的两个字。若八年前我真的写完了归程,想必,也就没有它了。
它来得很晚,但是,来的很合适。
所以,《归程》就到这了,咱们《来宜》再见。
十四阙于三月空寂无人的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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