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哉嬴河,源远流长。
永续后土,通达玄冥。
孕育神灵,轮转生死。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那身穿奇异祭袍,脸带面具的人终于刺死了法坛上所有被绑着的民众,任凭他们的鲜血浸润干涸河道内的泥沙,恭敬俯首叩拜下去,诵念祭文。
随着他叩拜跪地,河道两岸那些衣衫褴褛的民众纷纷跪拜下去,口中高呼:“伏惟尚飨!”
干涸的河道两岸,密密麻麻一片跪倒下去的人。
奇异的事情此刻发生。
黄沙呼啸漫卷天地,将天地染成一片昏黄之色。
每个人的头顶都涌出一道黄气,蕴含着强烈的愿力,投入了河道之中。
黄气分作数股,犹如昏黄河流一般,投入了干涸河道中几个冒出浑浊黄汤的泉眼之中,泉眼中喷涌浑浊水液的速度骤然壮大,直接飚射而出,漫延成一方水泊、一道溪流,渐渐浸润了整座法坛,浸润了法坛上死去的民众。
他们的血肉与骨骼尽相溶解,化入浑浊河水之中。
河水因此变得清澈,开始向远方奔流,缓缓冲开河道内淤积的泥沙,恢复往日奔流不息的盛况。
处于河中法坛上的祭司,亦被河水淹没过了腰身、淹没了胸膛,他的血肉皮肤不断消失,最终亦归于虚无。
至于此时,这条河流的后劲已显不足。
向前奔流的河水纷纷回缩,任凭两岸上的民众投入莫大愿力,依旧无法阻止河流的颓靡之势。
仅仅只过了二三刻的时间,才刚有向外奔流扩张之势态的河流,就变作了一方水泊。
不过,人们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水泊之下,又多出了十余个泉眼,徐徐往外涌出浑浊黄汤。
笼罩天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昏黄之气逐渐散去,但天地并未就此归复平静,而是在诸气奔流之间,徐徐生出了一道道影影绰绰的门户,那些门户仅凭人们肉眼亦可以见。
观察门户,便能从门户中感应到独属于性灵魂魄的阴寒气息。
这片炽热的荒漠,因这些突然产生的、重重叠叠的门户而变得幽冷了起来。
民众们的祭祀还在继续。
仍旧跪倒在河道两岸,源源不断地奉献着自己的愿力。
在更远之处,这座被荒弃城镇的最高点,一座庙宇赫然耸立其上。
庙宇修葺得并不算大,除却山门前殿之外,便只有一座主殿,以及与主殿相连的后院了。
此时主殿之中,正有一个人、一座雕像转头注视着窗外,注视着河道中渐至尾声的那场祭祀。
直至河道两岸的民众各自散去,二者方才收回了目光。
那个人身披与被河水吞没的祭司一样的服饰,衣领上绣着一只只眼形图案,从样貌上看像是一个青年男人,生得敦厚踏实,让人很容易因他的相貌而对他产生亲近感。
而其面对面,身形乃是他十数倍高大的雕像,则是一座女尊相。
女尊相坐于莲台之上,四首八臂,颈上有三张面孔皆是妩媚柔婉的女子模样,分别作嗔、羞、喜三种情态,俱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正因这一丝笑意的存在,令三张面孔的表情都变得有些诡异,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其朝着大殿墙壁的那一张脸孔,则是一个粗糙妇人的模样。
妇人已经衰老,脸孔上的五官都有融化的迹象,嘴角没有笑意,唯有一种空洞从妇人整张面孔上透露了出来。
假若王安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女尊究竟是何来历。
更能识别其面朝墙壁的那张面孔,究竟是属于谁的面孔。
女尊相乃是大日宗明妃‘色空天母’,而当下其朝向墙壁的那张面孔,原本不属于它,那是承继了大禅寺三百五十余武道精魄,后被地狱主法王以因果邪力染化的姜婶的面孔。
二者究竟为何会走到一处,会共生一体,深入北漠之中,端居于庙宇之上,已经无从得知。
至少白阳教教主‘关无咎’难以摸清女尊相的来历,更因其隐隐与此间天地气机相合,勾连着神秘所在的气息,而不敢对其轻举妄动,只得任之占据庙宇,成为白阳教众眼中的‘母圣’。
白阳教占据北漠深处这一座废弃的城镇,据守一条干涸的河道,有关无咎至深的考量,整个白阳教迁居于北漠已数十年有余,而‘母圣’却是在近些时日突然冒出来的。
她突兀地出现在了城中最高处,原本空无一物的莲台之上。
随着她的出现,干涸的河道开始显出显眼,一直以来由关无咎主导,投注愿力加以改造,使之生长绿树草木的城镇,种种生机更加显发,远远超出了愿力改造的速度。
种种一切迹象都提示着关无咎,母圣与北漠这片神秘之地关联至深。
甚至可能成为他去向那处‘神秘所在’的关键之物。
他因此承认了母圣的存在,与之和平共处,一直到了今日。
“今日举行的河神大祭,相较于往日来看,效果要好上不少。
我以为之所以会有如此效果,当是祭司口诵的河神真名乃是正确的。
若非母圣为吾白阳教提供这道圣河之真名,唤醒了它原本的道韵,我等不知何时才能重开圣河,运通玄冥。”
关无咎言辞恳切,对母圣态度亦极其尊敬。
对于他的推崇之言,‘母圣’色空天母嘴角笑意更浓,虚空中登时生出一个个若有若无的女声喘息,引人心神迷惘,意乱情迷。
关无咎身处于这种环境之中,依然保持静定,心境气息均没有一丝波动——却不似地狱主法王那般被祸乱情志的模样。
他掌握拿捏着整个白阳教所有信众的愿力,自身几乎成就愿力金身,抵御这种心智迷惘之术,自然毫无压力。
‘母圣’每日都要接受信众供奉。
三四个月时间以来,因被它惑乱情志,以至自身精血被抽尽,化为干尸的信众已有数百人之多。
关无咎既知被它惑乱情志的后果是什么,自不可能不做专门应对。
母圣开口言声,声音却似珠落玉盘,清冷空灵:“我之所为,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教主精研化生运转之秘已经数十年,穷追轮回线索,距离了解到此河之真名,不过差临门一脚。
因此有我无我,只是令此河开通之时间稍稍提前或延缓。”
色空天母在大禅寺遗迹之中,行诸多诡异可怕之事,其在近百年前更有勾连天地劫变之力,使大禅寺乃至大日宗许多僧众都被虚空裂口吞吃,使正一道张午阳天师一截法身手臂亦被虚空吞噬的前科,但此前她从不曾主动与任何生灵有过交流。
不论是曾经拥有过她的大日宗先代教主,还是借用了她力量的地狱主法王,都不曾亲耳听其开口说过话。
它就好似是一尊纯粹的魔类,没有思维,没有情感,只为侵染众生而降临。
但它如今,却好似有了思维,有了情感,能开口言语,逻辑缜密,甚至有些通了人情世故的样子。
若大日宗历代与之双修过的教主、法王们见此一幕,不知会是何等的震惊。
“呵呵,母圣过谦了。
若真是由我自行寻索嬴河线索,亦还需要再有十数年时间,才可能完全了解其之真名。
这样长的时间,外界却不知道会生出怎样的变故。”关无咎摇了摇头,抬首望向身高数丈的母圣面孔,眼中神光乍现,“这道河流如今已然恢复些微灵性,渐渐具备沟通冥冥世界之能。
以母圣之预计,还有多久,其可以恢复往日流通?
届时,吾等可以驾船顺流之下,直入生灭轮回根本,窥探长生久视之道!”
生灭轮回之道,涉及天之四德,万物化生、变化、繁茂、衰亡由均与‘轮回’密切相连。
关无咎阅览、搜索诸多典籍,收集无数线索,已经明晰‘轮回’与长生之间更有莫大联系。
若能窥察轮回真意,长生久视未来可期!
因此他才带领一众白阳教众,远涉北漠深处,在此处扎根下来,耕耘数十年,就为恢复一条河流的流通,恢复其之灵性。
这条河流,就是日日举行祭祀的嬴河。
此河于传闻、典籍之中,自‘天地罅隙’发源,灌流入轮回之境,沟通后土玄冥。
有诸多神人自这条河流之中化生,获得不死不灭之能!
如若这条河流灵性尽复,恢复了流通,关无咎就可以驾驭特制的神舟,顺流而下,投入轮回之境,窥探轮回大秘!
他为成就此事,耗尽心血,也不过是才刚刚有了眉目而已。
母圣的到来,却让此事进度陡然加快,超出了关无咎的预料,他对嬴河贯通越发充满期待的同时,亦对母圣的戒心越发重了起来,如今日日过来与母圣探讨轮回之秘。
主因是为从它口中得到更多关于轮回的情报。
还有一重原因,则是要探明母圣的根脚,想办法出手将之镇压!
“河中泉眼恢复至九九八十一口之时,嬴河便会完全恢复,可以灌流玄冥。”对于关无咎的种种想法,色空天母仿佛一无所知,依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嬴河毕竟干枯了数百年时间。
轮回之境更在数千载万载以前,就没有波动传出。
你纵踏足其中,亦不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轮回之境在数千年乃至万年以前,就陷入了寂静?
其中不一定蕴有涵盖长生妙理的道韵?
关无咎微微皱眉,从色空天母平淡的话语中,更感应出对方的高深莫测,对于现下世间多数修行宗派皆一无所知、被某些大能者刻意淹没于历史尘埃中的‘轮回’,竟还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朝闻道,夕死可矣。
纵不能从其中寻得长生真意,但只要我能踏足轮回之境,窥得大道生灭之韵,纵然是死也无憾了。”关无咎摇了摇头,说出一番貌似极其真诚的话语来。
“你定然可以得偿所愿。”
色空天母嘴角含笑,点了点头:“嬴河自数百年前,那一支神人托生其中之后,便彻底干枯。
如若可以与那些神人联手,此河开通之进度可以大为加快。”
“哦?”关无咎身子微微前倾,向色空天母问道,“不知母圣可知,那一支神人踪迹何处?
眼下只要能加快此河之流通,任何方式我都愿意尝试。”
“神人远在天边,就在眼前。”色空天母回道,“你今与哪支势力联手,相抗罗教?
他们其实就是自嬴河托生的神人!”
关无咎脑海中念头一闪,立时反应过来!
镇国天军原来就是嬴河之中托生,掌握了不死不灭之力量的神人!
难怪自己此前与祂们接触之时,便觉祂们气息深沉,非比寻常。
盖因祂们并非凡类,而是神灵转生的‘人’!
白阳教与镇国天军合作之根基,乃来自于罗教,罗教一日不曾覆灭,镇国天军与白阳教之合作一日便会延续下去。
以今时情形来看,这般合作至少还会持续数百年。
有此合作根基存在,自己倒是可以向镇国将军府提一提开通嬴河之事。
顺便从祂们那里试探一二,看看能否了解到更多关于嬴河,关于轮回之境的秘辛……
关无咎心中念头折转,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道:“我会尽早与镇国天军提及此事,希望他们愿意出手帮助。
如能沟通轮回之境,此中也有他们一份好处。”
“这一支神人本身即是从嬴河脱离,转生上了岸的,祂们窃夺了一部分轮回之力,方才能够不死不灭。
你若直言相告,试图与祂们就开通嬴河合作,必然会起到反效果,因此反目成仇亦有可能。”色空天母摇了摇头,道,“你可以相告祂们,白阳教信众因为开掘河道日深,各自愿力皆有不同程度的增长,修为接连突破。
祂们得悉这一消息,必然要派人过来探查。
届时,我可以助你赢得祂们的合作。
在此之前,你不可透露我的存在,更不可告知祂们,你知道了这条荒弃的河道,名叫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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