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纷乱庞杂,里面装了所有他经历过的事、读过的书、听过的只言片语,就好比是座大图书馆。
而浮在意识表面、能被共感读取的东西,只有当下的念头——也就相当于“图书馆”进门口处的简短通告。
想要看其他的资料,得想办法“调阅”。这就是精神系审讯时需要破解的核心技术问题。
像他俩这种从小毫无隐私、脑子里有个“室友”的,隐藏自己的想法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都是熟练工,如果宣玑有防备,“调阅”起来会非常困难。除非是在他毫无防备时连通共感,那一刹那,正好浮在他脑子里的东西,是神仙都盖不住的。
之前在天上白玉宫,盛灵渊猝不及防地被那大珊瑚礁出卖,吃过一次亏。
现如今,他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在宣玑心神最动荡的时候,提起鲛人密语,宣玑在那一秒会本能地被他勾起跟鲛人密语有关的记忆,让那些内容一五一十摊在盛灵渊面前。
然而随即,盛灵渊却愣住了。
他早料到鲛人这种缺心眼的大鱼没有文字,所谓“鲛人密语”不会跟普通心法一样,由简洁的书面语写就。既然叫“密语”,很可能是口诀或者一段鲛人歌什么的。
没想到那东西却像宣玑客厅里那个“电视”,里面竟有栩栩如生的影像……主角还是他本人!
而且此时,“鲛人密语”里的影像放的也不是“山盟海誓”那集,是另一种更神神叨叨的“邪术”,场面之不堪入目,堪比当年以“淫/乱”闻名天下的高山王宫。
宣玑神色古怪地“哈”一声,摔开了盛灵渊的手。
皮肉小伤已经迅速愈合,他只有手心上留下了一点血迹……不知道是谁的,被他一点一点地舔了下去,冷笑起来:“不好意思,这就是‘鲛人密语’。陛下,您想看早说啊,我呈给您不就行了。”
小茶室里温柔如春水的气氛转瞬成冰。
宣玑没有一点要遮遮掩掩的意思,脑子里有什么就大大方方地任人看。
“鲛人密语,是我见过的最美、最脏、最险恶最无私的秘法,它没有字,不能翻看,就连内容也不是固定的。只有真动了心的人,能‘打开’鲛人密语。密语里放出一段什么,取决于心往哪动——上一次我心心念念想的是怎么留住你,所以它给了我‘山盟海誓’。这一次我想……什么人的心能硬成这样啊?我真想看看,你这身皮囊里的五脏是不是石头打的,到底有没有体温。”
盛灵渊:“你放肆!”
“特别放肆,”宣玑假笑,“来,治我思想罪!按量刑最高的来,打死我,你身上山盟海誓自然就解了。”
“怪朕从小没催你读过书,连人话怎么说都没学好——两方一拍即合,叫做‘盟誓’,你那一厢情愿,也好意思叫‘山盟海誓’。”盛灵渊唇锋如刀,“配吗?”
“我就是一厢情愿,陛下,你有本事解开嘛。”
“朕是把你惯坏了!”
“可不是么,陛下对我真是太好了,为了骗我交出鲛人密语,连色/诱都亲自上,我死这不亏。你看看怎么来解气——诛九族就不用了,我族跟恐龙一样,早灭绝了。我户口本上目前有光棍一条,烂骨头一根,都给你,剥皮抽筋,清蒸红烧随便,反正……”
盛灵渊手里的黑雾朝他卷去,要扇他个嘴巴。
连着共感的时候,盛灵渊要做什么,宣玑是能提前知道的。
然而他不躲也不闪,就那么直挺挺地戳着,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随便抽、随便打,并不依不饶地说完自己后半句话:“反正山盟海誓单方面的,就算把我碎尸万段,你也不疼。”
黑雾在他鼻尖上散了。
两人隔着不到一臂,中间却有千山万水的沉默。
盛灵渊被他气得三尸神蹦极,偏头痛排山倒海地闹腾起来,拍案而起,人竟晃了晃,狼狈地按住桌子。
共感还在,宣玑跟着抽了口凉气,怒火瞬间散了大半。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扶,手递了出去,又半途而落,脸上的讥诮黯淡下去,然后整个人都跟着黯淡了下去。
好一会儿,等盛灵渊挨过一波剧痛,一口气上来,宣玑才轻轻地说:“灵渊,你皇帝当惯了,独断专行,谁的意见都不重要。你眼里向来没有别人……也没有我,是不是?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宠物吗?灵渊,我有时候想……”
咱俩是不是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啊?
宣玑话没说完,突然通过共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你干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我有本事……”盛灵渊急喘了口气,睫毛一闪,将差点流进眼里的冷汗挡住去,“解开它?”
天魔气缓缓朝他心脉聚拢,把还没来得及完全长好的心和血脉包裹起来——他以前剥过一次,这次一回生二回熟。
盛灵渊勉强撑着桌子,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至少我猜测没错,你所谓‘山盟海誓’,不就是……仗着一点同源的朱雀血么?”
山盟海誓禁术里,把两人“缝上”的“线”是从宣玑心头抽出来的,必定是以同源的朱雀血为媒介,没有这点同源,一个无心的魔物,能跟谁“山盟海誓”?
宣玑惊恐地感觉到,那些缠在盛灵渊的百骸中的细线正被连根拔起,连同下面的“地基”——不是吓唬人。
老魔头的“君无戏言”是扯淡,说话不算数是常态,但他从来不虚张声势地吓唬人。
宣玑悚然变色,声音走了调:“住、住手!”
他伸手凭空一抓,十指中,隐形的丝线暴露出来,将他的手指勒得充血,那是“山盟海誓”本体。他徒劳地将这东西绑在盛灵渊身上有血流经之处,可是随着心与血脉被主人排斥,宣玑攥得再紧,也只是在湍急的水流里揪住一根浮木,无济于事。
他俩不再共用一个身体以后,共感只能分担一些很浅的感觉——比如对方负重多少,有什么感受。至于真切的疼痛,只能通过对方的意识反应间接得到信息,并不能亲自体会。何况这么三言两语光景,那几滴血碰出来的共感已经快过去了。
宣玑不知道他有多疼,只看见盛灵渊膝盖一软,扶着墙单膝跪在了地上,表情不痛苦——他跳赤渊、离火焚身时,表情也不痛苦。
这疯子还在笑,原原本本地把方才宣玑怼他的话还了回去:“你有本事,就往……往我天魔身上……再缝一次。”
宣玑一把攥住他的胸口:“盛灵渊你是王八蛋吧?!”
盛灵渊吸进去的气只能到喉咙,不往下走。没有气息托着,发声很困难,于是他的声音很轻。
话却说得清清楚楚:“你第一天认识我?”
“别这样,求求你……你别这样,住手!”
盛灵渊没力气说话了,给了他一个冷笑。
“我给你解开,我解还不行吗?你等我……你给我点时间!”宣玑慌忙去扯那些缠绕的火焰色细线,可是“线头”太多,这玩意捆上容易解开难,倒是真跟一根筋的鲛人一脉相承,越急越找不着头绪!
疯子本来就嫌跳起来不受控制的人心很烦,根本不理会他,骨肉被粗暴的魔气划开,又很快愈合,截断的心脉由红转黑,鲛人密语火焰色的丝线被魔气腐蚀,本来就找不着线头的宣玑更加手忙脚乱。
宣玑终于在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头里崩溃了:“我求求你……灵渊,别这样……求你了……”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进了盛灵渊手背上,盛灵渊的手指一蜷,感觉到了……一点湿意。
他愣了一下,恶魔似的脸上,茫然一闪而过,迟疑着,他伸手扳起宣玑的脸。然后手又像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了回去。
宣玑……哭了。
不是方才跟他对飙演技的眼眶发红,也是小时候那种震耳欲聋的嚎啕大哭。
他的眼泪压抑得悄无声息,肩膀绷得好似铁铸,只有手不停地抖。
盛灵渊身上疯狂涌动的魔气似乎也给那滴重于千钧的眼泪吓住了,凝固在那里。
他从怒火中惊醒,一个陌生的念头无中生有。
盛灵渊后知后觉地想:“我伤了他的心么?”
火焰色的细线摊得到处都是,快把他俩埋在一起了,谁也没说话,宣玑快而准确地抓着山盟海誓的线头,嘴唇微动,却没念出声的鲛人语一点一点地消解着那些缠在两人之间的线。
面无表情,睫毛上挂着水珠。
盛灵渊忌惮地注视着那一滴眼泪,魔气渐渐从经脉中退走,筋疲力尽的心落回胸腔,他眼睛里深渊似的黑翳散去。宣玑一偏头,那挂在眼睫上的眼泪就掉了,盛灵渊吓了一跳似的抬了抬手,这时,他身上忽地一松,那隐形的束缚离开了。
满身满地的细线化作火光,钻回到宣玑身上。
禁术……山盟海誓,被主人一丝不剩地收了回去。
谁的心归谁、谁的血谁带走,两人之间藕断丝连了数千年的联系彻底断开,各自孑然一身。
微弱的共感也消失了。
宣玑站起来,盛灵渊出于本能拉住了他。
“已经解开了,”宣玑背对他,压抑着声音说,“臣失礼,告退,陛下找别人给你整理文件吧。”
盛灵渊想起了什么,讪讪地松了手。
宣玑心力交瘁,一眼都不想再看这疯子,转身就走。
一口气下了半山,他又抽风似的一百八十度转弯,杀了回去。一去一回快如疾风,盛灵渊甚至没攒够站起来的力气,愕然地跪坐在一地散落的文件中,看着门口去而复返的人。
窗外晨光遍布,更显得山巅小屋阴冷寂寥。
宣玑逆着光,五官模糊不清,杀气腾腾地刮到盛灵渊面前,他招呼也没打就开始暴风骤雨似的兴师问罪:“我就还想问一句,人皇陛下,我是不是被天上白玉宫里那些大鱼误导,自作多情了?你心里就算真的有过什么活物,那也不是我,你只是爱一个连酸甜苦辣都得靠你才尝得到的小傻子!就像时间乱流里你幻想的那个废物,没有想法,没心没肺,给点甜头就傻乐,不管活几千年都能撂爪就忘!”
盛灵渊这会儿见不得强光,只好抬手遮光,艰难地眯起眼睛。
宣玑等了半分钟,没听见他的回答,悲哀地发现自己可能是自取其辱——盛灵渊估计早想把天上白玉宫里那段掐了不播,没准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这个说法,这老王八蛋干得出来。
却听见盛灵渊轻轻地说:“没有。”
宣玑一愣。
“我没有对剑灵起过非分之想。”盛灵渊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放松了脊背,靠在墙上,神色悠远而平静,把对面那位眼圈还是红着的衬托得格外狼狈。
“我想,等结束了战祸,太平了,就让宁王来做皇帝。他那人细致周到,仁爱兼听,比我强。我只会打仗和弄权,不耐烦经济民生——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妄想‘远香近臭’,要是我躲远点,我那‘母后’也能对我稍有挂念。我打算带你回东川,东川是因我而毁,我想把被火烧焦的地方重新种上桃花,收拢巫族旧人……宁王向来与巫人亲近,应该会帮我。到时候,我这辈子就剩下两件事了,一个是重建东川,一个是等你长大。”
宣玑不由得屏吸,忽然隐约觉得,他方才一通撒泼,误打误撞地把千年的蚌砸开了一条缝,错失这一次,他可能再也没机会一探内情了。
一瞬间,他福至心灵,脱口叫了一声:“灵渊哥哥。”
“等你长大,我就算不老死,也该胡子一把,两鬓斑白了吧。”盛灵渊似乎是笑了一下,“少时的绮念不必管他,到那时自然也一起散了,一场春梦而已,不算什么。”
他对未来,也是有过期待的。
愿望很小……只是寿终正寝前,亲眼看见他穷尽毕生心血浇灌的花绽放一次。
而已。
“可是思量不祥。”盛灵渊的声音轻得听不见,“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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