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腰以下都泡在海水里,五官舒展,模样乍看不起眼,却很耐得住端详,让人想起午后阳台上的酢浆草。
他仿佛是照着“温润如玉”四个字雕的,半长不短的头发长过了脖颈。
谷月汐还记得,知春出事头一天,燕秋山还念叨过要给他理发……没来得及。
这“温玉”此时身处一大群古尸之间,全身裹满了阴沉祭文,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发青发白的脸,活像件出土明器。
可即使是这样,他看起来依然很干净。
谷月汐呆住了,觉得那人很熟悉,熟得像昨天才递给她一杯热茶,温声问她队伍好不好带。
又忽然陌生得很,周围一切都透着不真切。
燕秋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上回光返照似的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融化了身上所有的金属部件,他好像丧失了痛觉,引着融化的金属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钻了进去,临时糊上了出血点,强行焊上了断裂的骨头,半撑起半人不鬼的肉/体。
这使他仅有的一点生命力飞快地流失,脸上泛起死灰色,浑身的活气都进了眼,亮出了病态。
人和刀的目光越过横陈的群尸与散碎的魔影,在阴森可怕的海面上相逢。
“不是知春,”王泽第一个反应过来,断然否认,“知春早没了,这他妈冒牌货简直是一眼假,月儿,快给这帮出土文物见识见识你打假的业务水平——就直接说,那是什么玩意伪装的!”
谷月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个“知春”的气息、能量场……无一不货真价实,真得让她有种落泪的冲动。可刀身碎了,刀灵不是……
张昭意识到不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姐姐?”
连和魔影对峙的盛灵渊的注意力都被短暂地吸引过去,瞥了知春一眼,他轻轻地皱了下眉,罕见地露出了些意外神色。
王泽:“谷月汐你怎么这时候掉链子,说句话!”
一阵冰冷的气息袭来,王泽激灵一下,见盛灵渊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小船上,身上裹着凉得扎人的黑雾,像一团暴风雪。
“剑……”盛灵渊说了一个字,随后似乎意识到自己口误,一顿之后,又改了过来,“刀灵和主人之间是有联系的,这位燕先生应该认得出真假。”
宣玑听见了这话,鬼使神差地靠近了他,心里升起一线微弱的希望。
然而他刚用完大招,这会儿眉间族徽没褪,一身朱雀鸟味,落在盛灵渊身边,魔气都被他熏薄了三寸。
盛灵渊立刻嫌弃地往旁边躲了一步。
宣玑:“……”
扯淡!
“那他要是认错了呢?他连喘气都费劲,人缺氧的时候连亲妈都不认识,那货现在就是一‘限制行为能力人’,知道个屁!”王泽一天到晚没什么正经,嬉皮笑脸仿佛镶死在了他头上,久而久之,让人疑心他就那一套表情,都没有换洗的,这时却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知春”彻底激怒了,“知春是为了救人才中海毒的,他虽然是把刀,虽然……最后实在没办法……最后他……但他也是英雄,他的照片现在还挂在外勤安全部那烈士墙上呢!”
盛灵渊还是头一次见到嗓门这么大的鲤鱼,瞧着怪新鲜的,不由得一哂。
不过如果嗓门太大,说话就容易不过脑子——天地尚不能长久,何况是人,过去好,现在就不能坏了么?
果子扔在那三两天就变质,哪个魔头还不是英雄变的。
“知春的刀身被销毁了,我们亲眼看见的!就算有人把他的残片偷走了,他们也不可能弄出一个全须全尾的‘大活人’!‘刀身损毁,刀灵消散’,哥儿几个把能查的资料都查了,就查到这么一句!老大,这么多年,你以为就你惦记着修复知春吗?地下六十层W区防护盾三年没开,那是怕你偷偷回来看他不方便,管理员每个月收我三条烟!”
快艇上的众风神:“……”
好了,知春失窃的“帮凶”投案自首了。
盛灵渊负手笑道:“这倒是,朕……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也很好奇,断刀是怎么‘复活’的……除非断的不是你唯一的刀身,对不对?”
“什么意思?”张昭问,“刀灵还能有俩刀身吗?人还能长俩脑袋吗?”
旁边有个风神一的队员小声说:“老大,真有俩脑袋共用一个身子的。
张昭:“……”
盛灵渊朝水面一招手,一块浮冰就飞到了半空,中间冻着一把剑——原来方才有几具童尸囫囵个地被宣玑的火“吞”了下去,脱离了微煜王的控制,变成了普通的刀剑,其中一把正落到船边。
微煜王死无全尸,所以被阴沉祭召唤出来后,才只能依托于别的东西活动,但……为什么偏偏是微云墓里这些被制成刀剑的童尸呢?
盛灵渊手一碰,冰就化作黑雾消散了,剑落到他手上,他轻轻抚过那剑身:“所以说无奇不有,这是一把‘有剑无灵’的半成品。”
宣玑心里无端一阵不舒服,上前几步,弯刀一勾,生硬地把那柄被冰封住的剑从他手里勾走了。
盛灵渊只当他要看——反正这小妖没礼貌也不是一次了,没在意。
张昭一头雾水:“等等,大佬,我糊涂了,什么叫‘半成品’?没有灵,那跟普通的刀剑有什么区别?”
盛灵渊说:“普通刀剑是用凡铁烧打而成的,而高山人所谓的‘神兵’,则是以炼活物为主,器灵‘降生’时,自主吸附周围钢铁成器。当年微云赶到的时候,这些孤儿已经被微煜王灌了鸩毒,活是活不了了,哪怕顺势炼成器灵,时间也只够他炼一炉。”
在陛下看来,当时那种情况,活一个是一个,如果是他,肯定是立刻挑个资质最好的留下,没什么好犹豫的。
可是微云不一样,微云性情懦弱,惯常瞻前顾后,总想求全。在他眼里,挑一个孩子炼成器灵,不是想方设法保住一个,而是抛弃另外一百零七个。
“微云这个‘天耳’大师贪心不足,异想天开,不想取舍,居然打算一炉炼出一百多个刀剑灵。”
张昭:“成功了吗?”
“当然没有,”盛灵渊不咸不淡地说,“那会儿高山人炼器之术衰微,凑合着会打两下铁的也美其名曰‘大师’,微云这末代‘天耳’不知掺了多少水份,平常修理个刀剑都修不利索,前人都做不到的事,他怎能做得到?不过他当时心神激荡,发毒誓以身祭炉,老天可能看他有诚意吧,还真给他炼出了点名堂——他炼出了一百多把无灵的‘神兵’,也就是清平司里记载的那批没人知道下落的宝贝。”
宣玑听到这,眼神一动,仔细看了看手里的剑,又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望向知春:“不对,有‘神兵’就肯定有灵,要不然器身不会凝聚。”
“你对炼器这一偏门邪道了解得倒多,”盛灵渊可能是普通话说累了,忽然切换成了古雅音,漫不经心地对宣玑说,“怎么,在赤渊收集破铜烂铁收出来的经验?”
宣玑愣住了,刹那间,他甚至来不及细想盛灵渊是怎么知道他在赤渊里收养器灵的。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突然打碎了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期待,坐实了他的猜测——原来在陛下心里,损坏的刀剑,真就只是破铜烂铁。
当年他对高山王族赶尽杀绝,其实也只是被逼宫、权力被染指的君王一怒。跟那把剑没什么关系。
他还以为,从小相依为命,那人心里……能给他留一寸的容身之地。
他心里惊涛骇浪,盛灵渊全无所觉,陛下转向知春:“对,有神兵就有灵,否则器身无法凝聚,当年微云炼化了一百多个器身,只得到了一个灵——世上唯一一把……有多个器身的刀灵。”
他当年赶到时,在一地尸体中感觉到了有器灵“出世”的气息,但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只当是失败的器身太多给人的错觉。
难怪知春这么一把几千年雪亮如新的绝代神兵,他居然从来没听说过。
原来是微云的遗作。
微云不信任他,临死前没把那把真正有灵的刀交给他。不过也是世事难料,谁知道这把宝刀三千年后又撞在他手里了,缘分挡不住。
谷月汐顺着盛灵渊的视线,瞳孔收成一线,扫过死气沉沉的童尸,又看向知春,忽然不知看懂了什么,猛地抬头:“难道是……”
“原来你叫做‘知春’啊,”这温柔的名字被盛灵渊用更温柔的语气念出来,缱绻得像一首古老的鲛人歌,“还真是微云的风格——难怪你刀身毁损,刀灵不灭。”
谷月汐疲惫充血的眼睛忽然亮了:“您的意思是说,即使刀身已经碎了,知春也可以用别的器身活下去吗?”
盛灵渊笑而不语。
“燕总,你听见了吗?燕总你要好好的,你……”
“祭文,”这时,海里的知春忽然开了口,他像是已经很久没说过话,比盛灵渊刚来这世界的时候还磕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是我写的。”
燕秋山的表情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蜃岛的海毒侵蚀了我的刀身,刀身又碎,可我发现自己还活着……但你看不见我,没有人能看见我,我也想不起自己是谁……只是个朦胧的意识。”知春凄然看着燕秋山,艰难地说,“我其实……那段时间一直跟着你。”
只听“噗通”一声,宣玑听到知春说“没人能看见他,他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的时候,失手把那柄被冻成冰坨的剑掉进了海里。
不过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知春身上,倒是没人注意到他手滑。
“直到最近……我才慢慢清醒了一点,有了点感觉。”
王泽追问:“什么感觉?”
“我的……刀身。”知春说,“在很远的地方,时有时无……我一直追着……追到了这里。但我进不去,那些刀剑被很强的术法封印在墙里。我心里没有别的念头,记忆很乱,只隐约觉得有人在找我,我想回家……回到他身边……我在那些墓道中间来回撞,冲他们大喊……可是没人听得见,那些冷冰冰的墓道也不肯让过一分。”
知春轻轻地闭了闭眼:“那些祭文就是这时候突然出现在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墙里封了一百零八个刀剑身,只要我肯献出来,就能重新回到现世。”
被全世界排斥,心里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执念,一个看不见他的人如鲠在喉地勾着这一缕残魂,他不算死,也不算活着……太像了,宣玑几乎有种别人把他的经历说出来了的错觉。
假如易地而处,当年那个无可依托的天魔剑灵也有这么个机会,他会怎样?
宣玑扪心自问,感觉他在这诱惑面前一秒都不会犹豫。因为知道自己的人性不堪一击,也格外愿意宽容别人的懦弱,他于是温声说:“你那时候脑子不清楚,其实根本不知道阴沉祭文是什么,对吧?”
知春抿了抿嘴,没吭声——因为这话听起来像个借口。
“不知者不怪,再说你那时候的精神状态,要是在法律上讲,应该属于‘无行为能力’,我看这事是诱使你写祭文的坏人全责。”宣玑又说,“你中蜃岛海毒的时候,跑过一次,还记得吧?就是那次出的篓子,让他们最后决定销毁你的器身。但我第一次听说这事的时候,就觉得局里不会那么不小心,所以当时那事应该就是有人故意安排的。阴沉祭文也应该是那会儿有人趁你神志不清的时候植入你意识的,你也是受害……”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盛灵渊就不耐烦了,不近人情地打断他:“这些多说无益的事就不必赘述了,你写下阴沉祭文时,用的祭品就是自己的百柄器身,是不是?”
知春无地自容:“是,我……我有罪……”
“不是,陛……灵……”现实和混乱的记忆混做一团,宣玑一时不知道叫他什么,“你先听我说,你……”
他话没说完,眼前一道白影划过,盛灵渊已经踩着海水掠至他面前,他踏足过的海水立刻结了薄冰,把知春困在其中,盛灵渊出手如电,一把扼住了知春的脖子。
“住手!”
“灵渊!”
王泽和宣玑同时出声,燕秋山的五指抓进了甲板里。
知春先是本能地往后一仰,随即回过神来,大概是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他不躲不闪地抬起头,默默地看向人皇那双冰冷又多情的眼睛,等着自己的命运。
盛灵渊碰到他的目光,忽然不明原因的一顿,手指松了下来。
“也是,阴沉祭成,覆水难收,杀你也没用。”盛灵渊沉默片刻,原本扼住知春脖子的手指上抬,轻轻地勾起知春的下巴,“微云最后那点心血尽付,只成了你这么一个刀灵,不争气啊。”
知春先前还没怎么样,听了这句话,突然像是崩溃了,在冰冷的海水中发起抖来。
“燕总!”快艇上传来谷月汐的惊叫,燕秋山金属强撑起来的身体磕在甲板上,方才的爆发仿佛回光返照,他终于再也难以为继,死死地盯着知春,瞳孔几乎要散开。知春脸色惨白,当即就要扑上去,却被无数阴沉祭文钉在原地。
“灵……”宣玑急中生智,转向盛灵渊,换成雅音说,“陛下,你……您能不能先把他冻起来?”
跟只能造一碗刨冰的废物冰水系特能不同,盛灵渊的黑雾可以像液氮那样,把人直接速冻。同时,强大的修复力可以最大限度地在解冻化冻过程中避免细胞损伤——只要他愿意。
当然一般他都不愿意。
由于属性问题,盛灵渊那可以黑雾化的魔气破坏起什么摧枯拉朽,修复起什么则相当吃力。通常他得使个“转嫁”法,比如要让他把砸烂的酒店房间恢复如初,就得牺牲好几层的花草树木。
宣玑忙又补充道:“我的生气给你抽,他快不行了,肯定坚持不到岸边,你……”
盛灵渊目光一转,似笑非笑地问:“可我为什么要救他?”
他说着,居高临下地瞥了燕秋山一眼,那男人身上的生命力已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方才撑住他身体的金属再不受他控制,反过来开始攻击他的身体,七窍已经开始渗血。他不光会死,还会死得又难看又痛苦。
盛灵渊没有血统歧视,“超级杂种营”清平司就是他一手建的,何况作为一个入土多年被迫返场的上古魔头,他对隔着几千年的后辈们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顺手就救一把,碍事就杀几个。按理,燕秋山身上虽然高山人气息虽浓,但他也是人,无论是资质还是相貌,都堪称万里挑一。
他既然没有背叛“清平司”,也算立场相当,保他一命是举手之劳。
可是盛灵渊就是懒得举这个手。
不知为什么,这燕秋山总能莫名其妙地激起他的恶意。
盛灵渊看见他就烦。
宣玑被他这冷血态度刺得太阳穴疼,其他风神听不懂他们的古语对话,仍在徒劳地用各种方法抢救燕秋山。就在这时,浮在水面上的冰层突然发出让人不安的“喀嚓”声,那方才不再挣动的魔影竟在冰层中缓缓伸展,所有的童尸都跟着战栗起来,牙关敲击出“咯咯”的声音。
接着,整艘小船几乎被掀到了天上,乌黑的水珠长蛟似的破水而出,冰层里封的魔影强行破冰而出,微煜王操控的童尸们被盛灵渊的黑雾腐蚀得遍体鳞伤,有些皮肉直接融化,露出白惨惨的骨架,他却毫不吝惜。
“陛下,”那魔影大笑道,“三千年不见,你是老了还是废了,手怎么这样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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