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脱险
这个炸弹,其实是搁在工作台下供应喷灯的乙炔罐。
尹鸿在前两次使用乙炔喷灯时,做了个手脚,偷偷把桌下的乙炔罐的氮气软管接口扭松。
刚才趁着他们争吵,他又悄悄拧紧了罐口的安全阀。
这一切前置工作完成后,接下来我扑了过去,把软管扯开。
结果大量空气取代氮气,裹挟着瓶口的铁锈、氯化物一下子冲入罐内,发生聚合反应,产生了大量热量。
瓶内的温度和压力急遽升高,却没办法通过拧紧的安全阀传到罐外。
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我从前当过化学课代表,虽然后来转行做古玩,但一些安全常识还是知道的。
幸亏这个罐子是供应喷灯的,容量不是很大。
若是工业级的乙炔罐,估计整栋楼就没了。
木质讲台和檀木屏风并不能彻底抵御如此强烈的冲击,但我们比起屋子里的其他人来说已经幸福太多了。
我从摇摇欲坠的木质讲台下钻出来,强忍住晕眩和疼痛,抬头朝屏风那边望去。
整个教室是个密闭环境,刚才又一下子冲进许多人。
被这么一炸,现场烟雾弥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体,生死不知,真是凄惨无比。
我顾不得查看战果,一瘸一拐地从这些人身上迈过去,朝对角的屏风走去。
那扇屏风早已被炸得粉碎,我奋力拨开那些碎木渣滓,看到尹鸿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给吓坏了,好在没怎么受伤。
我一碰他,他就发出尖声大叫,带着哭腔喊着爹和娘,跟个小孩子似的。
我心里一凉,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尹鸿小时候眼睁睁目睹了爹妈被炸弹炸死,从此才变得封闭,这是他心理最大的阴影。
可现在我却让他重新直面这种恐怖,把最惨痛的记忆唤醒。
我心下恻然,这事责任完全在我。
我拼命拽住尹鸿的胳膊搭到脖子上,不顾他尖叫,咬紧牙关往外走去。
我还顺便扫了一眼,没看到药不然的身影,不知那家伙怎么样了。
我们跌跌撞撞出了教室,外面也是一片混乱。
一些工坊的工人和守卫,都纷纷聚拢过来,可谁也不敢靠近。
楼前停着欧阳穆穆的吉普车,车上本来坐着一个司机,现在也下了车,惊恐地朝教室那边看去。
我搀着尹鸿,对司机大吼:“他们黑吃黑!欧阳老大让我们赶紧先走!”
驾驶员见我满脸灰土,分辨不出是谁,有点不知所措。
我气势汹汹地训斥道:“还犹豫什么!细柳营马上就追过来了,一围住,咱们都得死!”
一听这话,驾驶员立刻哆嗦起来。
他知道细柳营和鬼谷子互相看不惯,昨天还差点打起来,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爆炸,对我的话自然笃信无疑。
他不敢怠慢,赶紧发动车子。
我拽着仍旧在瑟瑟发抖的尹鸿,绕到车后,把他推进后排。
我正要也顺势爬上去,脚踝却猛然被人拽住了。
我回头一看,看到浑身是血的龙王站在身后,如同一只受伤的凶兽,双目露着可怖的煞气。
没想到这家伙皮糙肉厚,居然抗住了那一轮冲击。
他伸手一拽,硬是把我从车厢上拽下来。
我急中生智,猛拍车厢后盖,示意前面快开车。
驾驶员从驾驶室里探出头往回看,我大喊道:“快开车!别让细柳营的人追上!我掩护你!”
驾驶员看到那浑身是血的大汉,吓得一踩油门,车子向前隆隆地开去。
龙王气得开了几枪,效果适得其反,车子反而跑得更快了。
龙王还要开车去追,我一咬牙,回身扑上去,跟他缠斗。
尹鸿是我招来的,没他我的计划不可能实现,无论如何我得先保住他的性命才行。
我那点花架子,哪是龙王的对手,几下就被撂倒在地。
可这时候汽车已经远远开了出去,再也喊不回来了。
龙王狠狠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把脚重重踩在我的小腹上。
我大声惨叫,他的军用皮靴却毫不留情,狠毒地用靴跟戳完,还要搅动几下。
“小崽子,你会死得很慢。”
他充满杀意地吼道。
说完他抓起我的一条腿,直接拖在地上往教室那边走。
我的背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磕得生疼。
此时爆炸后的混乱已经初步结束,尘埃落定。
幸存下来的人跌跌撞撞向外求援,伤者大声呻吟。
外面的人也纷纷赶过来,七手八脚清理现场。
鬼谷子和细柳营顾不得自相残杀,都在先搞清楚自家人还有多少活下来的。
龙王叫来一个手下,让他赶紧开车去追尹鸿,然后把我重重丢在一块大石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沦为废墟的教室。
欧阳穆穆被两个人抬着出来,那张麻脸覆盖着血污,胸口还插着一片金属罐皮。
我记得爆炸之时,他站得离工作台最近,手里还拿着瓷片,所以受创最深。
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被清理抬出,临时搁在小楼前的停车场,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十多具人体,无不是满身烟尘血色。
出乎我意料的是,柳成绦居然活了下来,一头白发几乎被灰土盖满。
他的眼角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有鲜红的血顺着眼角流到白脸上,格外醒目。
除此之外,他倒没受什么其他伤害,就是腿脚有点不灵便,显然还没从爆炸中缓过来。
柳成绦一拐一拐地走到我面前,鞋底沙沙地磨着沙砾,充满恶意和怨毒,像是一条毒蛇在缓缓游向猎物。
龙王沉声道:“老大,银匠逃了,只有这小子让我给逮回来了。”
柳成绦“嗯”了一声,蹲下身子俯看着我:“这些事,您在绍兴就计划好了对吧?”
“是啊。”
我躺倒在地,心中却没有任何恐惧,一片清明。
“欧阳穆穆,是您叫过来搅事的吧?”
“对。”
我甚至还有余力笑。
“那个碎片,您之前曾动过手脚?”
柳成绦本来就是个聪明人,从这次离奇的爆炸,一点点推演出了我的几乎全部计划。
可惜,他觉察得太晚了。
“不,还不晚,您还在我手里呢。”
柳成绦咧开嘴,不知是在笑还是威胁,眼角那道鲜血正好划过脸庞,流至唇边。
他直起身子,向左右吩咐了几句清理现场的指示,然后比了个手势,让龙王把我拖到三楼睡觉的房间。
进了屋子,龙王把我一脚踹倒在地,用绳子把我的双手牢牢绑在床脚。
柳成绦用一条白手帕把眼角的鲜血擦干净,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你知道我为什么安排你们住这个房间吗?
因为这间房子对我来说,很有纪念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把视线移向电视架上的那一排素白瓷器。
“药不然跟你说过吧?
这些瓷器,都是骨灰瓷。
每一件,都是我曾经的敌人或者背叛者。”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素白茶碗,“你看这个莲瓣茶碗,它曾经是我最好的竞争对手,头脑敏锐,意气风发。”
然后他放下茶碗,又拿起一件八福盘:“这件是我的得力助手,兢兢业业跟了我三年。
可惜小伙子没把持住,还是办了件错事。
哎,他临死前恳求我的嘴脸,应该刻在盘子上才对。”
他把盘子放回去,用手抚着那件曲线优美的梅瓶,难得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情人,英文系的。
人真漂亮,床上功夫也不错,可惜不安守本分。
我把她烧成梅瓶,就是为了纪念她那令人销魂的美好身材。”
每拿起一件瓷器,他都会讲一个故事。
柳成绦的双眼闪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甚至带了几丝沉醉,这得是多变态才会把敌人们烧成瓷器玩赏。
他忽然伸出手,抓住我的头发猛然一揪。
我头皮一阵剧痛,竟被他生生薅下来一束头发。
“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会让您享受前所未有的待遇——其他人都是火化后才烧成瓷器,你要不要试试活着被送进窑炉,感受一下活体入瓷?”
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这个不用回答。
“不着急,您可以慢慢想。
我会请最好的工匠,给您全身抹上瓷泥,外面施一层厚釉,只留两个鼻孔。
如果您愿意,我还可以让他们勾几笔花纹。
然后您会被摆进窑里,靠墙站好,慢慢享受几千度的高温。
烧窑温度上升不快,泥釉的传热不高,所以您的死亡过程,会很慢。
热力让泥釉逐渐硬化,您会发现皮肤被灼热的瓷面牢牢吸住,像浑身都贴满了熨斗,但是您无处可逃,动都动不了,只有脑子还保持着清醒,清楚地感受着皮肤腐烂,肌肉消熔,半熔化的高温瓷浆流入你的身体,焚毁血管和神经。
您很害怕,你会大口大口呼吸,把灼热的空气吸入鼻孔,烫熟您那卑贱的脑壳。
想想看,您可以近距离观察窑变,亲身化为飞灰再融入瓷胎中,这是多少瓷人梦寐以求的体验啊——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会打开窑炉,您已经成为一件原大尺寸的人形瓷器。
如果运气足够好,上面甚至还能固定住您临死前那绝望痛苦的表情。
哎呀,佛家说人在世间,如居火宅,您这可是暗合了佛理,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柳成绦近乎陶醉地在自言自语,沉浸在这种残忍的想象中。
龙王在旁边满脸钦佩地看着他,感叹说:“不愧是头儿,我最多只能想到,一片片把他的肉剐下来而已。”
“干将莫邪舍身入炉,才换来两口利剑,铸钟娘娘舍身入炉,才有北京那一口皇觉大钟。
瓷器也是一样。
若有人的魂魄在其中嘶鸣,肉体在其中消熔,那便会让瓷色加倍漂亮。”
柳成绦滔滔不绝地说着,去看我的脸色。
我开口道:“难道白口的秘密,你不想要听了?”
柳成绦哈哈大笑起来:“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相信您吗?
退一步说,就算您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这几天我都看明白了,这个秘密,非得把五罐全开了,才能搞清楚。
现在欧阳穆穆死了,他的鬼谷子罐,加上我的细柳营罐,我已经掌握了五分之二的纸型。
只要再弄到另外三件,自然一目了然,还用你说?”
细柳营的纸型,已经被柳成绦精心收藏。
鬼谷子的纸型,也在昨天被欧阳穆穆拿走放到了别的地方。
两个纸型都不在教室现场,不会被爆炸焚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您替我干掉一个对手,又送来一件大礼。
机关算尽,没想到却给我做了嫁衣吧?
绝望吗?
失落吗?”
柳成绦越说越兴奋,他抬起皮靴,又开始去踩我的脸。
我躲闪不过,被踩得鼻青脸肿,可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
柳成绦更加用力踩去,期望我开口求饶。
让敌人在悔恨中堕入深渊,是他最喜欢欣赏的景色。
可我却没让他如愿:“你可是犯了一个大错。”
“哦?
愿闻其详。”
柳成绦收回皮靴,好奇地问道。
“拿到纸型的,可不是只有你。”
我呵呵干笑道。
尹鸿有着卓绝的记忆力,他在操作当晚,已经成功地把两个罐子的纸型都复制出来,带在身上。
柳成绦很失望:“这就是你的垂死挣扎?
太弱了。”
“如果我说我们拿到了三个呢?”
我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睛。
柳成绦的动作僵住了:“三个?
那一枚瓷片不是假的么?”
我呵呵笑起来:“说它是‘焚香拜月’,那是骗你;可我也没说过它不是五罐之一啊。”
柳成绦忽然沉默了。
他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一个心理盲区,以为用来冒充真品的一定是赝品,却没想过真品也可以来冒充真品。
他想到那做不得假的釉色和袖子上的八卦纹,不由得失声道:“那是‘三顾茅庐’罐!在杭州被摔碎的‘三顾茅庐’!”
我点了点头,这小子的反应速度不是一般的快,这么快就想通前因后果了。
可惜,还是太晚了。
当时尹鸿从瓷片里提取出第三份纸型后,欧阳穆穆立刻跳出来质疑,随即发生了爆炸。
也就是说,现场的人,只有尹鸿一个人见到过这份纸型。
如今“三顾茅庐”已经粉碎不存,碎片也毁于爆炸,全世界唯一一份留存的信息,就只有尹鸿怀里揣着的那一份。
只要尹鸿顺利逃出去,他就有了三份纸型,比柳成绦更占据优势。
柳成绦道:“你们根本连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能跑到哪里去?”
“黄山?”
柳成绦大笑起来,似乎奸计得逞。
我也大笑起来:“黄山个屁,你根本是在存心误导我们。”
这些古董贩子,一个比一个狡猾。
柳成绦带我们进来之前,故意让我们看到黄山路牌。
如果我们是警方的卧底,肯定会设法通知他们去黄山附近围剿,那可就真是南辕北辙了。
看我一口说破他的小心思,柳成绦也不气恼:“那您说说,咱们是在什么地方?”
“呵呵,我们不知道,但瓷器会告诉我们。”
我们在这里住的时候,向守卫讨了些附近瓷窑烧坏的废瓷。
这些瓷器虽然品质不高,不过足以看出端倪——这是景德镇瓷,我们是在景德镇附近的山里!
一般人会被“安徽”这个概念束缚住,会进入思维误区。
景德镇和黄山分属江西、安徽两省,感觉上似乎相距甚远,其实是分省导致的错觉。
景德镇在黄山西南方向,两地之间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开车两三个小时就能到。
柳成绦既然在黄山虚晃一枪,那么他的真正基地,一定是在景德镇附近。
景德镇号称瓷都,在中国瓷业中的地位,就算是不懂行的老百姓都如雷贯耳。
柳成绦玩瓷器,无论如何也绕不过景德镇这块金字招牌。
黄山附近、烧制白瓷。
有这两个坐标参照,想猜不到是景德镇都难。
我看了看柳成绦,知道自己说中了。
柳成绦抬起头,向龙王怒喝一声,说你们怎么不去追。
龙王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说我想先控制这个主谋,以为那个废物不重要。
柳成绦抓起一个不知是谁的骨灰瓷,重重砸到龙王额头:“蠢材!快去追!”
龙王不敢争辩,赶紧跑出屋子去。
柳成绦站起身来,喘着粗气:“汪先生,您的计划真不错。
不过我很好奇,就算尹银匠顺利逃出去,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是一样要死?”
“可惜啊,你不会杀我的。”
柳成绦仿佛听到一个笑话:“这就是您的临终遗言?
可是一点也不好笑。”
我慢悠悠地说:“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为何杭州那被砸碎的‘三顾茅庐’,碎片在我身上?
为何欧阳穆穆对我恨之入骨?
为何我要处处针对你们?”
柳成绦是个聪明人,我点破了几个关键点,他便能想通。
在卫辉,是两个人整垮了老徐;在杭州,是两个人砸碎了瓷罐,抓住了一个,另外一个跑掉了。
被抓的那个,叫作药不是,是五脉药家的人。
那么另外一个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你是五脉的人?”
柳成绦说,语气既带愤恨,也带点敬畏。
“我不叫汪怀虚。
我叫许愿。”
我缓缓翻开最后一张底牌。
有时候底牌不需要欺骗,真实才更有力量。
老朝奉和我们许家渊源深切,而且我先后经历了佛头案和《清明上河图》风波,与他关系匪浅。
纵然老朝奉的组织里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的相貌,但许愿这个名字,应该是相当有知名度的。
正因为我太有名了,所以我算定柳成绦不敢擅专,一定会先请示老朝奉,只有他才有权处置我。
本来我不想这么轻易暴露身份,但眼看自己都快被烧成瓷了,也只好用出最后这招保命了。
果然,柳成绦一听这名字,立刻愣住了。
“你是许愿?”
“如假包换。”
柳成绦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我还纳闷呢,我应该没得罪过你,怎么你这么处心积虑跟我过不去——原来是这样,若是许愿就不奇怪了。”
他忽然之间话锋一转,“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可以打电话去给老朝奉验证。”
我回答。
柳成绦却摇了摇头:“我可不知道谁是许愿,我只是烧死了一个叫汪怀虚的骗子而已。”
他双手合十,阴狠地翘起了嘴角。
我心里一震,看来他是连老朝奉的权威都不顾了,打算在这把我弄死,再来一个拒不承认。
好在我早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你这么做,老朝奉可是不会开心的。”
我提醒他。
柳成绦略带怜悯地反问道:“他怎么知道呢?”
“他怎么会不知道?”
我迎着目光,把问题踢回去。
柳成绦盯着我,突然眼角一抖,终于想到了一个一直被忽略的细节。
这几天除了欧阳穆穆,还有另外一位旁观,就是老朝奉的代表药不然。
如果我是许愿的话,药不然应该一早就认出来,可他却一直称呼我为汪先生,从未说破。
这个药不然,恐怕是存心要让柳成绦吃一个大亏。
若是“汪怀虚”死了,药不然一定会告诉老朝奉真相。
“哼,怕什么,他也在教室里,恐怕已经被炸死……”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
不用我特意提醒什么,柳成绦已经想起来了,在爆炸前那一刻,我高声喊出两个人的名字让他们躲避,一个是尹鸿,一个正是药不然。
他脸上如罩寒霜,顾不得和我废话,转身匆匆走出屋子,估计是落实药不然的下落。
他留下两个守卫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我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吊着一只胳膊不能动,只好用另外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血痕。
我喘着粗气,望向窗外,外面日头爬得很高,接近天顶,应该快正午时分了,正是一日之中阳气最旺盛的时候。
任何魑魅魍魉,在这时都会慑于阳威,不敢造次。
不知道尹鸿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顺利逃出去。
柳成绦并不知道,我在尹鸿身上藏了一个信号发射器。
这是方震通过绍兴公安局调拨给我的,是一个高等级紧急联络信号发射装置。
它体积很小,作用范围是三十公里,只能发射一次。
信号的等级非常高,一经发出,只要被任何一个公安分局接收到,立刻会上报北京,同时派遣警力前往排查发射信号地点。
在细柳营里我一直没用,因为不知道这个信号机在山区效果如何,方圆三十公里是否有公安分局。
现在只要尹鸿能及时脱离山区,按动电钮发射,应该很快就能得到警方的支援——希望他尽快从崩溃情绪里走出来,想起来去按电钮。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能翻的底牌,也都翻开了。
剩下的事,就看是警察先来,还是我先被烧死了。
唯一可惜的是,老朝奉没来,不然在教室里把他炸死,我现在死也瞑目。
我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外面走廊似乎传来铁轴吱呀声,好像什么人推开了铁门。
其中一个守卫跑过去看,然后闷闷地传来一声敲击,另外一个守卫也连忙赶过去,半天也不见回来。
整条走廊悄无声息,跟闹鬼似的。
这大中午的,怎么会闹鬼?
我盯着门口喊了一声,却没任何回应。
我低头一瞥,看到刚才柳成绦砸龙王的骨灰罐,已经摔得粉碎,一地瓷碴子。
我捡起脚边的碎片,割断了手腕上的绳子,谨慎地走出屋子去。
我一探头,看到外面走廊和铁门之间,两个守卫躺倒在地昏迷不醒,血流潺潺,似乎被重物敲破了头。
铁门敞开着,上面还挂着一把锁头。
这是谁干的?
怎么打完就走了?
不会是柳成绦搞的什么阴谋吧?
我二话没说,赶紧朝楼下跑去。
那些疑问,可以等逃出生天之后再想。
就算是阴谋也无所谓了,你说事情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我冲下三楼楼梯,经过二楼走廊时,忽然听到那边似乎传来电子杂音,还夹杂着人声叫嚷。
我心有所惑,蹑手蹑脚走过去。
这二层走廊从中间被一道实木隔断截成两半,中间只有一道加装了电子锁的厚实小门。
前几天我下楼溜达时,就注意到了,当时猜测二楼大概是财务重地或是古董保管室,所以戒备相对森严。
不过这大门此时却半开了,我悄悄推门进去,紧贴墙壁,往房间里面看。
原来这是一个通信室,里面正中摆放着一座大功率电台,四周都是杂乱无章的线路。
一个人正半跪在地上,一边拔插各种插头,一边对着话筒喂喂大叫。
话筒对面的人声时有时无,杂音极大。
我想起楼顶高高竖起的天线,这个深山里的村子不通电话,他们对外联络,只能靠电台或卫星电话。
看来刚才一楼那一下爆炸,把二楼的这个通信台也给震坏了。
这个技术人员急着维修,连门都忘记带上了。
看这电台目前的状况,就算我能控制它,也无法跟外界取得联络——就算完好无损也没用,我不懂怎么操作,那是姬云浮的特长——不过我看到操作员手边这里有一本通信录,不由得眼睛一亮。
我看看左右,搬起一台双联蓄电池,高举过头,狠狠地朝那个技术员砸过去。
他惨叫一声,立刻扑倒在地。
我拿起通信录,翻开一看,里面用圆珠笔写着各个人名和呼号,密密麻麻足有半本,不同人名还用不同颜色写。
我草草翻了一遍,知道这东西极有价值,随手揣进怀里,匆匆往外走。
刚出木门,迎面和一个人撞上了。
这人我也见过,是欧阳穆穆的手下,那个和龙王打过一架的小虎。
小虎也是一身土灰,刚才炸得不轻。
他稀里糊涂地站在楼门口,一见是我,先愣了下,然后怒吼一声,挥拳就打。
我无心恋战,一猫腰,躲过他的攻击,朝楼下冲去。
小虎是练家子,反应速度比我快,飞起一脚正中我后心,我一下子从楼梯顶摔到底下,连鼻子都抢破了。
小虎随即也冲下来,把我从地上揪起来,当胸又是一拳。
我跌倒在一楼楼梯入口处,脑袋正好撞到摆在门口的青铜鼎上,眼冒金星。
小虎狞笑着走过来,要把我抓起来继续虐杀。
他就是个浑货,眼看着欧阳老大死于爆炸,才不管什么许愿不许愿,非把仇人干掉不可。
他凑过来,正要卡住我脖子。
我猛然抬起手臂,朝他的腹部一捅。
只听“扑哧”一声,小虎惊讶地低下头,我明明是空手,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刺入他小腹的匕首?
这事说起来也真巧。
刚才那一撞,我脑袋撞到了门前那个青铜双耳饕餮鼎,立刻发现这是个嫁接货。
它是用真的青铜器碎片重铸而成,料真器假。
这种货色,腿和鼎身不是一次浇铸完成,而是焊接而成,经过做旧锈蚀后,关节会很脆弱。
我当机立断,用手去掰青铜鼎的一条腿,“咔吧”一声,腿居然被我生生撅下来了,断口特别尖利。
我握着这东西当匕首,回身一捅,竟奏奇功。
知识就是力量,这话真没错。
小虎被我这一捅,立刻瘫倒在地上,双手捂住伤口嗷嗷直叫。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没想到反假古董这么多年,现在倒被一个赝品给救了。
若这是件真鼎,估计我已经完蛋了。
小虎的惨呼惊动了正在忙碌的其他人,远远地,我看到柳成绦和龙王都跑过来,手势挥舞,呵斥着让手下人追过来。
这个时候,绝不能讲究英雄主义,我撒腿就跑。
我这几天一直下楼溜达,对附近地形也算熟悉了,跑起来轻车熟路,一头扎进小楼旁边的村里去。
村子里的农舍早已废弃无人,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山坳和平地里,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半坍塌的破旧古瓷窑。
我沿着高高低低的土路疯跑了一阵,肺里火辣辣的疼。
回头一看,好家伙,三五十人展开队形,漫山遍野地追了过来。
看来柳成绦是动了真怒,把细柳营里的工人也都动员起来,非要把我逮住不可。
他也知道,如果让我进了山区,就麻烦了。
要知道,江西的山势和别处可不一样。
我又跑了一阵,发现后面追兵很有策略,是摆出了一个鹤翼阵。
两侧急速向前包抄,封锁我进山的路,中路徐图缓进,要把我堵在古村里,然后再抓出来。
看来进山是没指望了,我左右看了看,忽然看到旁边有一个古瓷窑,拱圆身长,纵看呈葫芦状,窑囱已经塌了一半,但主体结构还在,窑壁剥落,荒草萋萋,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留。
我看着追兵进来,一猫腰,钻了进去。
窑洞里很大,前高后低,跟一条逐渐压低的隧道似的。
阳光从上方的扁形观火孔投射进来,把内部构造照得很清楚。
从窑门直入前室,过了护墙,会连着一个火膛。
膛壁烧得发黑,这应该属于平焰窑的一种。
《玄瓷成鉴》对各类窑炉也有介绍。
我依稀记得书中曾提及,景德镇早期是馒头窑,后来到了宋元有了改进,变成了葫芦窑,后来明末清初之际,又改成了镇窑,又叫蛋窑。
三者形制相差不多,但不断有改进,越往后对火力的利用效率越高,因此细节均略有不同。
若是葫芦窑,那么在火膛下面会有一个小口,平进平出,用来鼓风添柴。
到后期镇窑,这个设计被取消,改成了前置火床。
我蹲下身子,在侧面底部摸了一圈,果然摸到一处微微凹陷的地方,把碎砾搬开,露出一个洞口。
洞口不大,但勉强能容我钻下去。
也是亏了我之前在村子里溜达了好几趟,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古窑,提前做了点功课。
不然情急之下,我还真不知道去哪躲藏好。
我忍着身上的疼痛,龇牙咧嘴地把身子放直,跟蛇一样往里钻。
里面硌硌棱棱的,我也只能忍了。
这个洞口往外通向一个低檐灶台,如今灶口已经被荒草掩住,影影绰绰能看到阳光洒进来。
我把上半拉身子伸进灶台里,就不敢再动了,脑袋再往前伸,就会从灶口伸到外面去。
倘若被人发现,便成了瓮中捉鳖了。
我刚藏好,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连忙伏下身子去,压着那本通信录,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脚步声众多,在附近跑来跑去,随即一个声音响起:“一群废物!就这么大地方,他能跑哪去?
!”
这是柳成绦的声音,他竟然亲自追来了。
我听着他的皮靴声踩着沙砾,逐渐接近灶台,最后竟然就在前头停下来了。
我和他那双皮靴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灶体和枯黄草,只要一阵风刮过,他略一低头,就能看见我。
我调动全身肌肉,连呼吸都尽量压低,安静地观察着。
柳成绦的心情十分不佳,在灶前来回踱了好几圈,还踢飞了一块石头,焦躁得很。
他都快气疯了,煮熟的鸭子居然都飞了。
“你们再给我搜一遍,挨家挨户搜!”
然后“砰”的一声,我感觉背后的窑体稍微晃了晃。
估计是柳成绦一拳砸了上去。
几个人无精打采地答应,各自分散开来。
不一会儿,两条大粗腿飞快地跑过来,看那宽度,应该属于龙王。
“你怎么来了?
不是让你去追人吗?”
柳成绦心情非常不好。
龙王道:“老大,小王在通信室被人给打昏了!”
“什么?”
“您不是让我去追尹银匠嘛。
我派了几个人开车去追,然后想联系附近镇上的兄弟接应。
我一上二楼,发现通信室门开着,进去一看,小王昏迷不醒,那本通信录……不见了。”
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极低。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龙王脸上,柳成绦大怒:“许愿不可能一个人逃出来把通信录偷走!到底是谁,是谁把他放出来的?”
龙王的声音有点发虚:“药先生告诉我,说鬼谷子的虎子是卧底,是他帮许愿逃跑的,还让我赶紧多带点人过来帮您。”
“等一下……你看见药不然了?”
“啊?
对,他告诉我的。”
“药不然是卧底!他和许愿是一伙的!许愿一定是他放的!”
我听到这段对话,心里踏实了不少。
药不然果然没死,不愧是祸害活千年啊。
看来刚才打晕护卫的人,也是他。
不过很奇怪,以他的个性,救了我肯定得得瑟几句,怎么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呢?
龙王有些不知所措,以他的脑子,对这个奇诡的局面实在无法理解。
柳成绦急切问道:“你在哪里看见他?”
龙王摸摸脑袋:“瓷厂门口。”
柳成绦呆了一下,镇定神情终于彻底崩塌,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快回去!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啊?”
龙王一愣。
“药不然把许愿放出来,让咱们去追,他好趁机混进瓷厂——那两个罐子的纸型,可都在那里放着呢!”
“啊!”
龙王如梦初醒。
柳成绦这回可真是要气疯了,今天打击一个接着一个。
先是被爆炸搞掉了一半人,好不容易逮到我,我又离奇潜逃;现在更好,连纸型都被人拿走了。
他明明占有主场之利,却赔了一个底朝天。
那一双皮靴,踩着沙砾都踩不稳当了。
我趴在灶台里,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可惜视角所限,看不到那张白眉白脸扭曲成什么模样,真是太遗憾了。
不过转念一想,我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渔翁不是我,而是药不然。
他啥也没干,轻轻松松收了两个纸型走人。
他救了我不假,但那不是关心我,而是为了制造混乱吸引他们的视线罢了。
这家伙才是真正笑到最后的人哪……
可是……我始终有一点不解。
再怎么说,鬼谷子、细柳营还有药不然都是老朝奉麾下,哪怕互相不对付,也不至于拆台到这地步。
药不然这一系列举动,简直就是把柳成绦当敌人来干了,老朝奉会容许他这么做吗?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药不然那轻佻的神情,莫名想起高兴那句话:“药不然平时嘻嘻哈哈,对谁都挺热情,可骨子里却保持着距离,旁人轻易看不透。”
哎,这家伙一贯如此,谁也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我又安静地趴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确定周围没任何动静,才谨慎地从灶台的风口退回到火膛,回到瓷窑的中心部分。
接下来,我面临一个抉择,究竟是现在离开,还是等到晚上?
现在走,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但晚上走的话,山区太黑,我又不熟悉路,风险也不小。
这时我觉得窑里的光线忽然变暗了,急忙回头一看,一个巨大的身躯遮住了窑口的光线。
是龙王!他居然找进这座窑里头来了!
他瞪着两只牛眼,右侧的脸高高肿起,这是让柳成绦给打的。
“你这个狗玩意儿,可让老子给逮着了!”
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你玩得挺美哈,连我们老大都快让你给整疯了。”
我倒退了几步,身子背靠窑壁:“你怎么发现我在这?”
龙王往前缓缓迈步:“老子回去琢磨了一下,想起来前两天你散步的时候,围着这儿转悠了好久,就想回来瞅瞅——还真让我给逮着了。”
他在黑暗的窑中站直了身子,好似一尊杀意毕现的魔神。
“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是许愿,是老朝奉点名要的人。”
我冷静地说。
龙王挥起一巴掌,重重拍在窑壁上:“我管你是谁!你害死我兄弟,就得死!你让我们老大难受,就得死!”
每说一句,他就狠狠地拍一下墙,有飞灰扑簌簌地从窑顶飘下来,整个窑都为之一震。
我暗暗叫苦,就怕碰到这种浑人,什么道理都说不通。
他两只大手张开又捏住,似乎在测试一下手劲,看如何才能把我一下子捏死。
我急忙朝左右看去,现在再想钻进那个洞里已经来不及啊。
我心一横,大叫一声扑向他,抱住他的腰,让他后推了数步。
可惜这种困兽之斗没什么用,龙王轻而易举就制住了我,用液压钳般的大手捏住我的喉咙,抓在半空。
我呼吸变得困难无比,只能双腿拼命踢他。
可龙王却纹丝不动,一脸兴奋地看着我这个小贼脸色转青,双眼和舌头慢慢凸出来。
“这次可是真没办法啦……”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意识逐渐僵硬。
在幻觉中,我仿佛见到一个人的背影。
他短发长袍,负手而立,背对着我,前方是璀璨的阳光。
周围的景色不断变换,有宏大的帝王陵墓,有精致的玉佛明堂,有乱兵蜂拥,也有黑暗侵袭,可他始终不曾有半点迟疑,始终向前方从容走去,一直不停。
我想大声叫喊,可他恍若未闻,我泪流满面,可他也不曾停步。
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谁。
他没对我说话,但我清楚地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们许家,总是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情。
可是我们不后悔。
“爷爷!”
我骤然大叫起来,不知哪里迸发出力量,双腿猛烈地踢起来。
龙王不得不调整一下姿势,才能避开脚踢,继续扼住我的咽喉。
这样一来,我的脚只能踢到窑壁上。
可我继续疯狂地踢着,踢到足尖全都肿起来。
龙王哈哈大笑,甚至还刻意放松了一下手腕,想多欣赏一下我临死前的绝望。
可龙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皱起眉头,朝天花板上看,有细微的黄土在他额前飘下,落到我鼻尖。
他再看向我,忽然发现我一直踢的,都是同一个地方,是在窑壁拱顶下三分之一处,那里有一条灰砖,和整个窑壁覆盖的黄砖略有差异。
在一般人眼中,窑洞不就是砖头砌起来的么,没什么特别之处。
其实真正搭起窑,讲究也很多。
光是用砖就要分成三种。
用田泥烧的黄土砖导热性好,要砌在表面,传递热量;用红土烧的砖耐火,是搭建窑体的主要材料;还有砂土砖,硬度非常高,搁在重要的支撑节点。
我拼命踢的地方,叫做窑眼,是支撑拱顶结构最重要的一个部位,一左一右,分在拱顶两侧中下部。
这里相当于人的太阳穴,一旦这里破裂,窑洞就会崩塌,所以这里要用最坚固的沙土砖支撑。
在经历了长久的煅烧后,砖头都会变脆。
这个古窑至少有几百年历史,又经历了同等时间的风吹雨淋,整个瓷窑的结构其实已非常脆弱。
刚才龙王一拍,居然能让窑洞抖了一抖,便是明证。
这一条古旧的沙土砖,在我的猛踢下,已经悄然开裂,一块一块地掉下碴子来。
然后“噗”的一声,整块砖头彻底碎掉。
这一下子,引起了连锁反应。
从穹顶开始,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飞快地布满整个窑壁。
龙王不明白怎么回事,可动物般的直觉告诉他将要大祸临头。
可这里太狭窄了,根本不容他转身。
数秒之后,整个窑洞轰然坍塌,无数砖头把我和龙王活活淹没,然后半截烟囱倾倒下来,又狠狠砸了一次。
我眼前突然间一片漆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旁边垂吊着一个点滴瓶。
整个身体沉重无比,肌肉比青铜还僵硬,往头上一摸,脑袋上缠着一圈一圈的绷带。
在一旁忙碌的护士见我醒了,赶紧跑了出去。
过不多时,匆匆赶来一位医生,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
“许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医生和蔼地问道,带着轻微的江西口音。
我吃力地说可以。
医生掏出手电,略微检查了一下,然后对公安点了点头。
公安走到床边,这是个年轻人,文质彬彬,手里还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
“我现在是在哪里?”
我问。
“您放心,我们是在景德镇第一人民医院。
您很安全。”
小公安劝慰道,还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许先生,你还记得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大概回忆了一下,好像是龙王在古瓷窑里逮到了我,然后我把窑给踢塌了,再往后就完全不记得了。
我急忙挺立身子,催问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公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记事本,一板一眼地对我讲起来。
我们所在的山区,叫作大游山,行政归属上饶,但距离景德镇不到40公里。
欧阳穆穆那个司机,带着尹鸿逃到附近的镇子上。
尹鸿的情绪一直未能恢复,压根没想起来发射信号。
结果柳成绦的人尾随而来,双方发生激烈枪战,随即被闻讯赶来的当地公安干警一举擒获。
清点犯罪分子随身物品时,一位老警司看到尹鸿身上那个信号机,大吃一惊,他认出这东西非同小可,这案子一定另有隐情。
警方立刻紧张起来,用得着这个信号机的,无不是大案要案。
他们一边向北京确认,一边提审犯人,很快摸清楚其中原委。
警方立刻调集警力,沿来路进山,直接摸进了细柳营。
细柳营里正闹得鸡飞狗跳,连个放哨的都没有。
被警方这么奇袭,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北京方面的指示说,细柳营里有一名警方的重要线人,务必找到。
于是警方把周围梳了好几遍,最后在坍塌的古窑砖堆下扒出龙王和我。
“许先生你运气好,坍塌时你被对方压在身下,对方承受了主要压力。
所以你只是受了几处轻微骨折,那个大个儿就惨了……”小公安说。
我对龙王的生死并不关心,急切地追问道:“主犯柳成绦呢?
你们抓住他没有?”
小公安扶了扶眼镜:“没有,他和几个手下跑掉了。
我们搜查时,发现附近有一条潜逃的通道,是拿从前的防空洞改的,他们应该就是从这离开的。”
他见我有些失望,宽慰道,“你也别太失望,这次行动收获还是很大的,一举捣毁了一个制假工厂,抓了四十多人,而且还关联上了全国十几起杀人案。
省公安厅直接下了指示,要严办大办。
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相信他逃不了多久的。”
柳成绦这家伙,果然狡兔三窟,不是那么容易被抓的。
不过经此一役,细柳营几乎全军覆没,等于斩去老朝奉一臂,我也算是没白冒一次险。
我又问道:“尹鸿怎么样了?”
小公安道:“他已经被警方保护起来了,不过精神上似乎受到很大刺激,恢复还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我心中一阵懊悔,归根到底,是我把他给害了。
我挣扎着起来,问尹鸿在哪里,我要去探视一下。
小公安连忙拦住我,说他不在景德镇,已经被转运到南昌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了。
我只得悻悻躺回床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哎,对了,你们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本通信录?”
小公安道:“那本通信录是重要的证据,原本收缴在警方手里。
不过我们可以给你一份复印件,这是北京那边特别交代的。”
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装订好的复印本,递给我。
我这时才有机会翻开这本通信录。
里面内容其实很枯燥,就是一排排人名、地址、电话和无线电呼号。
但这里面有柳成绦的上游供应商、下游分销商、合作伙伴、其他分厂以及上级管理者等联系方式,警方以此为据,可以拎出一整条盗卖文物制假贩假的产业链条。
到时候老朝奉可就不是断一臂的事了,是整个产业都要覆没。
若真是如此,我就算真死在瓷窑里,也瞑目了。
我收好通信录,然后要求给方震通个电话。
方震说这起案子已经在公安部挂了号,肯定要搞出一场大地震来。
他让我安心养伤,同时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因为柳成绦和几个手下在逃,这些亡命之徒不知会干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我问:“药不然呢?”
话筒对面沉默片刻,然后方震答道:“在逃。”
听到这个回答,我真是一阵失落,又一阵庆幸。
失落的是,这家伙果然又一次逃脱了法律制裁;庆幸的是,终究还是得让我亲手把他逮住。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可能对你没什么用处了,不过还是要知会一声。”
方震说。
“嗯?”
“柳成绦的背景,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
他原籍北京,家里本来也是做古董这一行的,店铺名字叫作谟问斋。
后来公私合营,谟问斋老板去世,他祖父是南下的政工干部,便把全家都迁到南方,从此与古董行业再无瓜葛。
柳成绦从小罹患白化病,不怎么与外界接触,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就喜欢摆弄古董。
至于他怎么与老朝奉勾结上的,就不知道了。”
我听到谟问斋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惊。
这不是药来给药不是讲的四个故事之一么?
那个孔雀双狮绣墩的故事,主角正是谟问斋老板。
难怪柳成绦那次对药不然说了句奇怪的话,什么“你们药家,可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原来渊源在这里。
谟问斋老板的去世,大部分责任要归于柳成绦祖父,还有一部分责任,可得是药来承担。
可往深里想,药来讲的四个故事里,已经有两个和五罐有着间接联系。
郑家有“西厢记焚香拜月”,柳家有“周亚夫屯兵细柳营”,如果另外两个故事里也有和青花盖罐的联系,加上药家的“刘备三顾茅庐”,恰好是五罐。
那幅油画,莫非还有我们没读懂的地方?
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坐不住了,想赶紧赶回北京。
我匆匆挂掉方震的电话,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医生说至少一个星期,没法再短了。
我苦苦哀求,可医生坚决不肯通融,说我涉及的案子太大,贸然放走,万一出了事谁敢负责。
这儿的医生,比许家的人还固执。
我只得悻悻留在病房,安心养伤。
在接下来的一星期,我处于完全静养状态,没有会客,没有电话,一日三餐两次散步,晚上看看电视上的电视连续剧傻乐。
门口有两个警察二十四小时执勤,安全什么的也不必担心。
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过这样纯粹而平静的生活了。
有一次我坐在医院花园里头,看着满天星辰,忽然想起我和方震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也是这么一个夜里,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古董铺子老板,过着纯粹而平静的生活,结果他一脚踏进门来,从此我整个人生都改变了。
也不知道我该感谢他,还是该怨恨他。
不过平心而论,这跟方震关系不大,甚至跟刘局、刘老爷子关系都不大。
他们只是一个契机。
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来自于许家血脉里存在的执拗。
若我爷爷不坚持东陵之事和佛头一案,则可以五脉族长的身份终老一生,名利双收;若我父亲不坚持赴西安查证,引来老朝奉灭口,则可以作为大学教授安享晚年。
若我不坚持与老朝奉作对,现在也能在中华鉴古学会混口饭吃,衣食和性命都无忧。
可谁让我们姓许啊,许衡的许,许信的许,许一城的许。
打从唐朝开始,我们这一家子人,就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坚持原则这件事,说来容易,只有亲身体验了才如手试井水,凉暖自知。
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群星,不知道许家的列祖列宗,会不会正在天上看着我。
好不容易过了七天,医生终于批准我出院。
我先去了一趟派出所,做了份笔录。
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过五罐的事和背后的恩怨,只是约略一句,带过不提。
这些事警方兴趣也不大,并没有详细追问。
我问了下调查进展,对方说还没有突破性进展,但里面涉案已经不是江西一省,恐怕会多省联办。
做完笔录之后,我没急着回北京,而是先去了趟南昌。
在南昌的一处僻静疗养院里,我看到了尹鸿。
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非常安静地待着,嘴里偶尔会嘟囔一两句谁也听不懂的绍兴土话,形容枯槁,大额头下的双眼有两个大大的黑圈。
医生告诉我,这是专门的隔音房间,因为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会变得特别惊慌,所以一直没怎么睡,时刻都提心吊胆,跟流浪猫似的。
我隔着玻璃看到他这副样子,真是愧疚无极。
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
我明知道他亲眼目睹了父母被炸死,对于爆炸声有着严重的心理痼疾,却完全忽略了这点,拟定了一个乙炔罐子爆炸的计划。
他本来跟这些事情完全无关,只因身怀绝技,被各方裹挟利用,结果落得这么个下场,实在是太冤枉了。
医生把我拉到一边去,小声道:“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我愣了一下,尹鸿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那么我必须负起责任来,于是回答说是。
“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吃一惊,连声问怎么回事,医生解释说这跟他的精神创伤没关系,而是身体长期接触重金属导致了癌变。
癌症?
我先是一惊,旋即反应过来了:这——就是所谓“飞桥登仙”的诅咒啊!
尹家有古训,“飞桥登仙”易引天妒,一生施展不可超过大衍之数五十,否则必有灾厄。
这门绝活儿,施展起来须有焗料配合,焗料里含有重金属,加上施展手法极易使颗粒渗入口鼻身体,对健康有极大损害。
看来尹家前辈对这事儿已有明悟,不过缺少科学理论,只能按照易遭天妒的方式去解释。
尹田早早去世,恐怕也与他过度使用这一绝活有关系。
也就是说,尹鸿施展“飞桥登仙”,根本是在拿性命去拼。
我转身离开医院,冲到街上,买了一张学生用的木制课桌,斜面单层,大小跟尹鸿的工作台差不多。
然后我又配了几样银匠常用的小工具,又回到疗养院,提出放尹鸿屋子里。
本来医生拒绝我把这些东西搁进去,这些都是尖锐物品,太过危险。
可架不住我再三恳求,院方勉强答应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试试。
我把工作台往那一摆,尹鸿惊恐的双眼倏然闪过一道光芒。
他立刻凑过来,伸出双手放在台子上,摆弄了一会儿小工具,然后整个人躬着腰向前靠去,把脸贴在桌面。
那神气,活像是小婴儿投入妈妈的怀抱一样。
没过多久,安心的呼噜声传来——他居然睡着了。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尹鸿就龟缩到工作台后,把焗匠和银匠当成遁世的理由,这里便是他的全部世界。
只有靠近工作台,尹鸿才能得到最舒心的慰藉。
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他在梦里喃喃自语,似乎又在说绍兴话。
不过语调温和,不再像之前那么急躁凶狠。
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点怪,眉头一皱,连忙给莫许愿拨了个长途电话。
莫许愿还在生我的气,开始不乐意接听。
我把她哄了一阵,她才消了气。
然后我把话筒拿近尹鸿,让她翻译一下这句梦话。
莫许愿反复听了几遍,语气不是很确定:“华盖星一指平水?
这什么意思啊?”
她不明白,可我一听就知道了,顿时一股热流涌入胸膛。
这是“三顾茅庐”人物盖罐里隐藏的第三句话,和“细柳营”的“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以及“鬼谷子”的“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风格完全一样。
当时尹鸿一取出纸型来,立刻发生了爆炸,所以全世界只有他知道这第三句话是什么。
我万万没想到,他哪怕是疯掉了,都还牢牢记住我的叮嘱,一直在梦中复述这句话。
我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挂掉电话,我对医生说,麻烦您好好照顾他,只要这工作台在这里,他的情绪就能稳定。
医生挺兴奋,搓着手说这个案例倒值得研究一下。
我迟疑了一下,问医生他的病情还能坚持多久。
医生犹豫了一下,说半年到一年吧。
我最后看了尹鸿一眼,在心里默默地保证,一定会回来接他,亲自把他送回绍兴老家,然后我离开了医院。
无辜的受害者,不能再增加。
我和老朝奉的战争,得尽快见个分晓。
我当天从南昌搭乘飞机,直接飞回北京。
一下飞机,方震已经在舷梯那等候多时,旁边停着那辆当初去接我的红旗轿车,就和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回来了?”
方震打了个招呼,拉开后排车门,手掌贴心地挡在了上沿。
我“嗯”了一声,钻进车内。
车子开动以后,我问方震:“都安排好了?”
方震道:“人都齐了,就等你开宴呢。”
“刘局这回没什么意见吧?”
“今天你做主。”
“好。”
我朝后座用力靠去,战意昂然。
我们去的地方,是上次五脉聚餐之处。
此时饭桌上坐了一圈人,和上次出席的成员差不多。
唯一的区别是,沈云琛和刘局都不在。
这样一来,五脉老一辈儿的人全都缺席了,剩下的都是中青代。
上次就在同一个地方,这些人回绝了我请求协助的要求。
如今细柳营覆没的事传出来,他们都有些尴尬和心惊。
今天的饭局,打的名目是迎接我顺利回京,他们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全数到场。
我入座之后,先拿起一杯酒,说我迟来了,先罚一杯。
不待他们举杯,我一仰脖,先一饮而尽。
然后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说这第二杯酒,是为了祭奠刘老爷子,然后又一饮而尽。
席间这些人互相交换一下眼神,知道我这一次召集家宴,搞不好是个鸿门宴。
我搁下酒杯,酒意微微上头,眼睛扫视一圈,沉声说道:“细柳营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吧?
老朝奉手底下五个山头,已经被我干掉了一个半。
虽然其中波折甚多,但总算是邪不胜正。
上次跟各位说过,五脉的道,总得有那么一两个人去坚持,如今我也算履行了诺言。”
众人都没吭声。
他们只知道我前一段时间不在北京,没想到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一个动静来。
我从怀里掏出那本通信录复印件,往桌子上重重一丢:“这是我在细柳营里找到的通信录,里面记载着不少和老朝奉有瓜葛的人……”说到这里,我声音放缓,眯着眼睛往四周看去,有些人流露惊讶,有些人面色惶然。
“……我仔细看过了,里面有那么几页,是对咱们五脉的污蔑,已经给扯掉了。
各位倒不必担心。”
说完我拍了拍通信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在座的没人相信我是销毁证据的活雷锋,这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要挟——你们谁敢不服,就当老朝奉的同党论处。
之前我若这么威胁,他们不会当回事。
但我挟大破细柳营之威,气势便大不相同。
其实那通信录里到底写了啥,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这不妨碍我拿出来唬人。
只要话说得含糊点,心虚的人自然会往自己身上联想。
我双手撑住桌子,一字一句道:“眼下国家正在督办细柳营这件大案,宜将剩勇追穷寇。
我希望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这只制贩假赝文物的黑手彻底斩断,履行五脉的责任。”
我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从前的事,咱们既往不咎,但接下来都得好好配合我,跟老朝奉大干一场。
众人虽然还未表态,可个个盯着那本重逾千斤的通信录,没人表示反对。
这时一个人不阴不阳地插口道:“哟,刘老爷子尸骨未寒,就有人想要夺权了?”
我抬头一看,认出来了,也是个熟人,正是药家兄弟的二伯——药有光。
药有光叼着根香烟,抱着手臂,歪着脑袋一脸不屑。
“药二伯,您什么意思?”
“我说啊,有人想学康熙擒鳌拜,这不是笑话嘛。”
药有光这张嘴还是挺犀利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就是比喻有点不伦不类。
我和颜悦色道:“药二伯,您误会了。
我不是支使诸位,就是想让大伙儿一起使劲儿,趁着这个机会把赝品行业给打残,这对五脉也是好事。”
“大道理我是不懂啊,反正我问心无愧。
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别把我们药家扯进去。”
药有光翻翻白眼。
我知道药有光肯定不是老朝奉的人,这号货色人家看不上。
我笑了笑:“那个子玉造鳝鱼黄蛐蛐罐,您玩赏得可尽兴?”
药有光一听,香烟“啪嗒”一下掉在地上,表情跟看见鬼似的。
他去药来的别墅拿子玉蛐蛐罐的事儿,本以为做得机密,只有他和他儿子知道。
他可万万想不到,当时我和药不是就在隔壁,他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我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东西可得收好,不然露了白,家里人可不好交代啊。”
药有光面皮涨得紫红,一股气憋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听方震说了,“三顾茅庐”事件发生后,药家跳得最凶的,就是这位药有光,扬言一定要严惩药不是。
后来忽然不吭声了,很有可能是被药不然威胁了一下。
现在他居然还敢转过来欺负我,我得当面教训他一下。
我们俩对视半天,最后药有光还是认了怂,垂头丧气地从地上捡起烟,在烟灰缸里碾了碾,然后一甩手:“行了行了,都听你的,成了吧?”
我给他恭恭敬敬倒了一杯啤酒:“药二伯从善如流,功莫大焉,以后得多帮衬帮衬我们这些小辈。”
倒完了酒,我环顾四周,表情转冷:“诸位还有什么意见,不如一起提出来吧。”
挑事儿的药有光被我一顿棍棒狠狠敲了回去,这些人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说什么?
药不是说得对,这些家伙,果然都是属鹌鹑的,吃硬不吃软。
我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祝咱们旗开得胜,还古董行当一个朗朗乾坤!”
我正要敲钉转脚,把这件事定下来,忽然门外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家里这么大事,怎么都不叫我呢?”
一听这声音,席上倒有一半人喜上眉梢,仿佛盼来救星似的。
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老太太出现在门口,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鹦鹉绿的旗袍,双耳垂环,脖下一圈玉链,双手都戴着祖母绿扳指,珠光宝气,富贵逼人——正是青字门的沈云琛。
我连忙起身,去搀她入座:“您怎么来啦?”
沈云琛斜了我一眼:“我怕有人自作主张,从上海匆匆赶回来了。”
她说话京字京韵,跟唱大鼓似的,中气十足。
我心里一阵打鼓。
方震在召集家宴的时候,跟刘局打过招呼,刻意不让老一辈的出席,这样我才好控制场面。
沈云琛居然出现在这儿,说明刘局没挡住她。
以她的身份,那可就没我说话的份儿啦。
在座的人重新蠢蠢欲动起来,药有光一脸得意,等着看我的笑话。
沈云琛扫了一眼桌上的通信录,把它重新搁回去:“小许,新闻我看了,你做得不错。
这本通信录,确定是真的?”
“是真的。”
我毕恭毕敬回答。
沈云琛把通信录交还给我,面无表情道:“我在这给大家表个态,这几年是五脉发展的关键时期。
虽然如今刘老爷子不在了,但改革的方向不能变。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容许有任何节外生枝的麻烦。”
说完这话,沈云琛一指我:“小许,对付老朝奉的事儿,接下来你全权处理,老婆子给你兜着底。
谁要是阳奉阴违,让他来找我说话。”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举座皆惊。
所有人包括我都糊涂了,她不是来找我麻烦的吗?
怎么旗帜一变,成了挺许的旗手了?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沈老太太。
我记得上次家宴,她还反对把事情搞大,说“此事牵系太广,还须从长计议”,为何忽然转变态度了呢?
沈云琛看出我的疑惑,拿起筷子不动声色地敲了三下瓷碟。
这是个暗示,意思是稍后细说。
有沈云琛老一辈的背书,五脉的人更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了。
于是这个战略便就此敲定,至于如何配合警方行动,回头自有方震安排,我只需坐镇协调,就不插手别人的专业领域了。
我很兴奋,这是五脉第一次旗帜鲜明地要跟制假团伙开战。
这些人胆子不大,但专业素养毋庸置疑,深谙其中门道儿。
有他们协助和通信录指引,警方对付老朝奉,那还不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到时候墙倒众人推,就算之前跟老朝奉有勾结的人,也都会纷纷反水,甚至反咬一口。
老朝奉的势力,必然是风流云散。
散了席之后,我和沈云琛留到了最后。
沈云琛见人都走完了,对我说道:“小许,你是不是很意外,为何我忽然态度变了?”
“是。”
我实话实说,“本来以为您老会找我的麻烦呢。”
沈云琛长长叹了口气,保养极好的额头上浮现出几丝皱纹:“我之所以如此,是有原因的。
来,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只好默默尾随而去。
我们离开饭店,上了她的车。
车子大概开了十几分钟,都快到京郊了,忽然拐进一个院子。
我下车一看,这里居然是一处羁押所。
沈云琛显然来过这里,轻车熟路,她对负责接待的警员打了个招呼,填了一张表,然后和我进了会客室。
没过多久,那边铁门哗啦一响,守卫带着一个身穿囚衣的男子走了过来。
“药不是?”
我霍然起身,激动万分。
在我眼前,赫然是失陷在杭州的药不是。
他还戴着那一副金丝眼镜,神色疲惫,头型略显凌乱,几根毛高高翘起——看得出他试图收拾过,但羁押所里没发胶,只能用清水解决。
他看见我,却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默默地坐到对面,古井无波。
“你,你还好吧?”
我问道。
药不是照例忽略了这句问候:“我听说你端掉了老朝奉的一个重镇?”
“是啊。”
“不要庆祝得过早,战争还没结束。”
药不是一句表扬的话也没有,劈头就是一句训诫。
本来我还想显摆一下,这下子兴致全没了。
药不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沈云琛:“您也过来了?”
沈云琛道:“家里和展会方面我都疏通得差不多了,不会提起诉讼,很快你就能重获自由。
不过赔偿费用,暂时还得由你来承担。”
我和药不是同时眉头一动。
暂时?
这个词用得颇为古怪。
无论如何,那个罐子就是药不是推倒的,就算无论家里怎么谅解,这个损失也得是他来赔,为何要特意强调暂时?
难道这里面还有别的说法?
沈云琛叹道:“你们两个果然敏感。”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双肘优雅地撑在台面上,“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当着你们俩的面说——杭州的事情出了之后,我非常气愤,没想到药不是你一回国,就给我捅这么大一娄子。
可后来我左想不对,右想不对,你没这个动机,而那罐子摔得也特别蹊跷。
所以我又去勘查了一下现场,翻了翻出事之后的照片,结果被我发现一个稳定性的问题……”
说到这里,沈云琛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三顾茅庐”盖罐不是高脚瓶,它的圆足直径比罐口窄不了多少,像是一个中部鼓起的圆柱形,这是一个相当稳定的结构,怎么会一碰就摔倒粉碎呢?
“你们注意到没有,整个布局的摆设有不协调的地方。”
沈云琛问。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
当时的摆设里,有独板围子罗汉榻,有如意云头紫檀炕几,有螺钿侍女执扇八扇屏,有柚木嵌瓷心圆凳和荷叶高脚六足香几,还有一个包银斗橱与黄梨木小茶架子。
这些家具都很珍贵,艺术价值很高,要说哪不协调……
沈云琛道:“这里头,有清代的,有明代的,全混到一块儿去了。”
明、清家具,和明、清两朝并不完全对照。
康熙之前的家具,都可以归类为明代家具,康熙后才算真正意义上的清代。
明代简洁质朴,注重功用;清代厚重华丽,装饰繁多。
两者风格截然不同。
从美学角度来说,两者搁在一起不够协调,所以在做场景展示时,很少混在一起。
但这次展示,居然明清混杂。
这搁外行人可能没什么,可沈家是专业人士,不该犯这种错误才对。
沈云琛冷笑道:“也怪我太放权给下面,结果才出这档子事儿。
按说明清混杂,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摆放得当,也是一景儿。
可前头有了紫檀炕几,旁边还搁着螺钿八扇屏,香几和圆凳居然邻次而放,这连道理都不讲了——香几那是放香炉的地方,重在不显而沁,谁请客人落座还坐在炉子旁边?
又不是炼丹的童子。”
要不怎么说隔行如隔山呢,我们俩原本觉得那布设很有意味,可落到沈云琛眼里,却处处都有问题。
我循着这个思路去想,发现确实有种拥挤的感觉,“三顾茅庐”瓷罐附近簇拥着四五件家具,不像家具摆设,更像是仓库保管。
沈云琛道:“原来呢,我以为是下面人不晓事,不懂摆放的规矩。
可我后来仔细检查过一下,发现那瓷罐附近的家具大有深意啊。”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知道关键之处来了。
沈云琛道:“你们知道榫卯吧?”
我们俩同时点点头,这是木器行常识中的常识了。
木器的不同构件切出凹凸,凸者为榫,凹者为卯,榫卯相接,就能固定结构。
高明的木匠,不用钉子不用胶水,光凭榫卯就能造出结实的家具来,严丝合缝。
沈云琛手里一翻,亮出一张图纸,上头都是一些小部件的榫卯示意图。
她说道:“榫卯一阳一阴,看似简单,其实里面千变万化。
每一种家具,榫卯方式都各有规程。
我重新检查过当时摆放的家具,却发现每一件的榫卯,都被偷偷修改过了。”
“修改过?”
“不错。
比如这一件木器,把双榫粽角榫法,换成了带板粽角榫法;那一件木器,本该是牙条和牙头分造的云型插肩榫,改成了嵌夹牙条与牙头的夹头榫,等等。
这些往深了说得说几天,不细讲了。
总之,每一件家具的榫法,都不太符合规程,但变化又不算大。”
“榫卯改变,会对家具造成什么影响?”
药不是问。
“单看的话,几乎没有,只会有一点点形变。
可若是这些聚合在一起,每一件都发生一点变化,集腋成裘,产生的影响可就大了。”
沈云琛沉着脸道,“真正让我确定有猫腻的,是‘三顾茅庐’瓷的底座。
那个圆形底座很高,按照道理用的是圆香几攒边打槽——你们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木圈,拆开来是四个完全一样的曲状构件,每一件都是前榫后卯,彼此相插,榫接好了以后,绝不会松脱,想故意拆开都极难。”
“然后?”
“这种圆座是用来托香炉或瓷罐的,以稳为主,所以规程里要求必须使用攒边打槽。
但我的检查结果发现,那个圆座,用的却是走马销!”
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对木器不熟,但对走马销这名字也是如雷贯耳。
这是一种叫作札榫的载销方式,用一个独立木块做成榫头,下大上小,榫眼做成半边大,半边小。
榫接的时候,榫头从大的一端插入,逐渐推向小的一边。
这种逐渐推入的方式,特别像走马,所以叫作走马销。
“走马销本来是用于罗汉床围子的。
若是圆座用了这种榫卯方式,如果上方施加一个斜下的力,又恰好与榫嵌方向相反,它就会松开,相当于有一只手把它推开了。”
药不是听到这里,双眼中开始酝酿起怒火。
沈云琛说得简单明了,只要有初中物理常识的人都能听明白——瓷罐的底座,被人给换了。
“可是,那也不至于让瓷罐一推就倒吧?”
我发出疑问。
沈云琛说到这里,手指在半空画了一个大圈:“那个展台,也有问题。
我测试过,它比普通展台要向右歪十度。”
“嗯……”我陷入沉思。
“周围家具的变化,底座榫卯的更换,展台的角度,还有瓷罐的摆放方式……每一个小改动,都不起眼。
可如果汇聚到一处,构成的巧合,足以营造出‘三顾茅庐’罐摇摇欲坠一触即倒的形势。”
沈云琛沉着脸,又补充了一句,“我做过实验,发现这是完全可行的。”
我和药不是都听傻了,原来木器还能这样玩,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
难怪郑教授只消买通一个小孩,就能造成意外假象。
这种巧妙布置,寻常人哪能想到是精心安排的圈套啊。
若这是真的,能做成这样的布置,那人必须对木器极为精熟,而且能够完全控制布展细节,难道说……我和药不是同时想到,不由得看向沈云琛。
沈云琛叹息道:“家门不幸,这设计必然是出自我沈家之手。”
看来沈家人里,除了沈君之外,仍有被老朝奉买通了的奸细。
我这才明白,难怪她立场转变那么快,原来是想要亡羊补牢。
说罐子“暂时”由药不是来赔偿,只是为了尽快从法律上结案,获得释放。
等到追查出真凶,再还他一个清白。
我对这位老太太肃然起敬。
这种丑闻,别人掩之不及,她却毫不犹豫全抖搂出来,向我们坦承,极见决断。
五脉的几位掌门,果然都不是浪得虚名。
药不是没我那么激动,他冷着脸思考了一阵,开口道:“那么,您知道是谁了吗?
如果是负责展会布置,应该很容易追查吧?”
沈云琛有些为难地摇摇头:“展会的整个设计,是交给了家里所属的一个设计所来解决。
整个方案是由一个小组讨论出来的。
每一处改动,方案里都陈述了理由。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不动声色地影响其他人,把设计导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不能调查会议记录或询问与会人员吗?”
我问。
还没等沈云琛回答,药不是就否定了:“不行,那样会打草惊蛇,得想别的办法。”
沈云琛道:“今天我特意叫你们俩来,当面把这事说清楚,一是当面致歉,二是想得到两位的协助。”
“协助什么?”
沈云琛手指上的祖母绿扳指猛地一磕桌面:“打扫房间,把那只老鼠逼出来!”
她气势勃发,如同一头看到自己领地被侵犯的母狮子。
药不是道:“何必这么麻烦,这件事是郑教授指使的,去问他不就得了?”
沈云琛面色顿时暗淡:“他已经失踪了,到处都找不到。
这个人哪,我可从来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郑教授与我曾经直面相对过,若我活着回来,一定会揭穿他的面目。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逃走。
不过……我觉得沈云琛的话里,里面似乎有点八卦。
沈云琛难得露出腼腆神色,双颊微红:“年轻的时候,我差点嫁给他。
不过家里诸多因素,最后没成。”
看她的扭捏神色,估计这段风流韵事可没这么简单。
不过现在大事当前,我也没心思深入挖掘,还是说回正题的好。
虽然郑教授跑了,这有些遗憾。
但一想到老朝奉在五脉中的钉子,正在被一个一个拔出,还是让人很过瘾。
这个过程固然有些痛苦,却也是恢复身体健康的必要一步。
会面时间很快结束了,药不是暂时先回返牢房。
我和沈云琛出来,她问我去哪。
我想了想,说自己走走,沈云琛知道我如今心绪繁多,也不多劝,叮嘱了几句便先驱车离开——她那边的事情,只怕比我更多。
离开羁押所后,我并没有着急返回四悔斋,自个儿在路面溜达起来,整理整理事情。
现在对老朝奉的战争已经全面打响,这不劳我再多费心。
现在还有五罐之谜,尚未解开。
直觉告诉我,这和许一城以及老朝奉密切相关。
“三顾茅庐”“细柳营”和“鬼谷子”三罐里的秘密,在我手里,药不然拿走了“细柳营”和“鬼谷子”;还剩下“焚香拜月”以及第五个罐子不知下落。
还有,药来讲的那四个故事,到底跟五罐有什么关系?
药慎行的神秘北上,到底所为何事?
许一城在庆丰楼逼着那个叫楼胤凡的商人跳楼,到底出于什么动机?
无数疑惑,纷纷扬扬涌入心中,每一个和其他问题都似有联系,可那线索若有若无。
我这么琢磨着,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不觉呆住了。
我来到的这个地方,是一栋三层小楼,仿古歇山顶加水泥结构,白石雕栏,明黄瓦片,既典雅又不古旧。
入口处有一个竖牌,写着“中华鉴古研究会总部”几个字。
这地方我来过几次,怎么今天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来了。
我正要离开,却看到此时楼前横拉着一道黑幅,上有白字:“沉痛悼念刘一鸣同志去世”。
两侧各有两个花圈。
两扇正门敞开着,直通向大堂。
我回来之后,一直想去吊唁一下刘老爷子,可先是五脉家宴会,又是沈云琛的事,还没腾出空来。
想不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我自己都未觉察的内心深处,一直想要最后送老爷子一程,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我怔怔地望着入口,赶紧去附近买了一朵白花、一个黑箍,给自己佩戴上,然后才返回正门前。
大堂里的布设极为简单,正中央是刘老爷子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老爷子神情淡然,仙风道骨。
照片两边摆放着几束鲜花和对联,不是挽联,而是刘老爷子书房挂着的那一副:“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
没有香炉,没有哀乐,也没有吊唁簿和花圈,一切都朴素低调。
此时距离刘老爷子去世已过去两个多星期了,该来的人都来过了,所以此时楼里安静得很,只有前台坐着一个接待员。
接待员见我进来,起身要来迎接。
我摆摆手,表示不必,然后走上前去,跪下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我站起来,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
“许君?”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名女子身着黑色连身葬礼服,胸口别着一朵白花,还戴着黑纱。
虽然脸被黑纱所隔,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木户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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