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
我凑到窗边,隔着一块略带污渍的玻璃看过去。
隔壁是一间审讯室,药不是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穿着号服,闭目一动不动。
沈云琛走在我身边,神情严肃,手里默默地数着一串楠木小佛珠。
“你跟黄老谈过了?”
“嗯,昨天谈过了,他会督办五脉反攻的事情。”
沈云琛松了口气:“这事真得他出手才行,不然我未必能压得住。
那些家伙,个个都跟老朝奉的势力有深厚的利益关系,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勾结不法犯罪分子还这么有理,再不整顿,我怕五脉就真成了贼窝了。”
我沉着脸说道。
沈云琛何尝不知道这其中利害,只是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五脉原本由刘一鸣牢牢把持,她自己实际上被三巨头边缘化了。
如今骤然失压,她就算资历够老,权威也难以震慑整个学会。
“大面儿上的事,交给黄老,我先专心把青字门这一脉好好清理清理吧。
现在是商业发展的黄金时期,不整合好内部,会留下巨大隐患。”
沈云琛说着生意经,重新把脸贴在玻璃上,朝隔壁房间望去。
我是今天一早被她接到这个偏僻派出所的,沈云琛告诉我,今天有办法查清楚到底是谁改动展台。
我挺惊讶,问她是打算动用刑侦审讯手段吗,她却说不是,她喜欢更柔一点的办法。
沈云琛告诉我,涉嫌改动“三顾茅庐”展台的人,一共有五个。
她已经向五人分别发出邀请,说警方正在审讯药不是,需要他们协助审理。
“那个搁‘三顾茅庐’的底座,榫卯本该是攒边打槽,被人改成了走马销,这是最关键的一个改动。
走马销有一个特点:上方有巨大物体摔落时,木销会向一侧滑出,伴随有轻微的咔嗒声——这个咔嗒声其实是两声,先是在凹槽内滑动的声音,然后是木销脱离槽轨的声音,非常有特点,跟别的榫卯都不同。
我已经跟药不是面授机宜,准备了一套供词。
顺着这套供词审下去,内鬼自然现身。”
沈云琛说得有点模糊,不过我仔细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其中的奥妙。
这是个非常巧妙的圈套。
在药不是排练好的供词里,会“不经意”地提及,他在摔碎罐子听到一声特别的咔嗒声——尽管现实中他未必真能听见——如果是无辜的人,他们默认底座是攒边打槽,不会在这个细节多作联想。
但如果是内鬼的话,他知道底座动过手脚,心里有鬼,一听这声音,立刻就能判断出是来自于走马销退开,必然非常紧张。
那声音太有特点了,话传出去给懂行的人听见,便有暴露的风险。
知道内情和不知道内情,对这个细节的反应是不一样的。
观察对方表情,便可以轻松判断出来谁是内鬼。
这就好比说,一个肺结核病人当街咳嗽,普通人不知内情,路过时昂首挺胸,而病人的主治大夫路过,他知道这人的病情,怕传染,赶紧把口罩戴上。
所以谁一见这病人就戴口罩,那准是医生没错。
这个局妙就妙在,当一个人被审讯时,他会提高警惕,斟酌词句,但当他认为自己是审讯者时,处于优势地位,精神上便完全不设防,很容易就能被供词套出话来。
自古审讯手段,无不是以上逼下,沈云琛反其道而行之,负责审讯的人其实才是被审者,自己却浑然不知。
也算是一大创举了。
我又看了一眼窗户,药不是在小屋子里不动声色,感觉完全就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犯人。
在这场戏里,他是最好的演员,那张面瘫脸可以有效掩盖内心的一切情绪。
很快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他只是个木器研究员,从来没有审讯犯人的经验,所以显得有些胆怯。
旁边一个大个子警官陪同,审讯工作将由他们两个负责。
警方的理由是,此案涉及文物,会有很多专业知识,需要有专家在一旁指导。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内鬼不会心生怀疑。
审讯开始,主要还是由大个子警官来盘问。
他和药不是之前排练了好几遍,你问我答,煞有其事。
所有对话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没几句,便悄无声息地转到了技术细节上。
大个子警官侧过头去,说道:“哎呀,他说的这些,我不太懂。
您是专家,要不您接着问?”
一谈起技术,那男子就来精神了,对药不是连续发问。
药不是事先做了准备,无论对方问什么,都朝着预设阵地里引。
他就是放牛的王二小,要把鬼子们引到八路军的埋伏圈里。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时候,听到过咔嗒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前闷后亮,挺怪的。”
药不是终于说出了关键性的一句话。
“难道是刮坏了后面的螺钿屏风?”
那男子变了脸色,唰唰地在纸上记了几笔,开始追究起螺钿屏风有没有被刮坏的事去了。
“应该不是他。”
我说。
沈云琛长出一口气:“幸亏不是。
他是我们最好的明清家具研究员之一,若是内鬼,损失可大了。”
她按动电钮,审讯室里一盏不太起眼的红灯闪了一下。
警官见状,对男子说:“咱们休息一下吧。”
然后把他带了出去。
“他会被警方带到隔壁休息室去,一直待在那儿,直到所有人都完成审讯。”
沈云琛说。
我点点头,这是个很细致的安排。
如果这五个人发现其他人也参与审讯,有可能心生怀疑,在结束前单独隔离是很有必要的。
很快第二个人也来了,大个子警官重新把刚才的戏演了一遍,感觉好似时光倒流一般。
不到一个小时,已经完成了前四个人的审讯。
他们表现都很正常,对于供词里那段咔嗒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如果第五个人也是如此,那这个精心设计的局,只怕就失败了。
我和沈云琛对视一眼,心中颇有些焦虑。
第五个人是个分头高鼻的小帅哥,行动举止颇为优雅,姓曾。
他在意大利学过家具设计,归国后被沈家看中,在下属的设计所任职。
他一进审讯室,就跷起二郎腿,十指交叠在膝盖,显得十分放松。
大个子警官例行公事问完了话,请他发问。
曾小哥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番药不是:“你就是药家老大,出国的那个?”
“对。”
“那青花罐子,其实是你自己家的吧?
你家里人没说你什么?”
药不是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
曾小哥笑了:“我明白了,大概就是因为你这个德行,药家才把你撵出国,转而去培养药不然吧?”
这话几乎就是挑事儿来了,曾小哥对戏弄药不是似乎很有兴趣,屡屡出言不逊。
最后大个子警官不得不出面制止,让他尽快问正题。
曾小哥在专业领域还是挺有水准,连续问了数个问题,又狠又准。
沈云琛偷偷告诉我,这些问题看似平常,其实里面都藏着陷阱。
你随口一答,他能从答案中推导出极其不利于你的证据,让你有苦也说不出来。
若是真正的审讯,药不是恐怕已经坐实了罪名。
“把你接近罐子时的细节再描述一遍。”
大个头警官开始往陷阱引。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时候,听到过咔嗒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前闷后亮,挺怪的。”
药不是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来。
曾小哥本来胳膊支在桌面,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正襟危坐。
他看了大个子警官一眼,发现对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连忙开口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听见咔嗒一声,前闷后亮。”
药不是重复了一次,挑衅地望着他。
曾小哥道:“你确定自己没听错?
不是你的脚尖碰到罐子的声音?”
“不是。”
曾小哥沉吟片刻,对大个子警官悄声道:“这个家伙故弄玄虚,不尽不实,一直在带着我们绕圈。
我建议这段记录还是删掉,把突破重点集中在青花罐本身。”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建议非常合乎情理,几乎不露痕迹。
如果是一般审讯的话,警方肯定已欣然同意。
可惜,这并非一次普通审讯。
审讯者的身份迟钝了他的警觉,让他露出了马脚。
我和沈云琛对望一眼,不需要再继续了,这个迹象再明显不过了。
“哎,这孩子本来很有前途,是我们打开国际市场的中坚力量。”
她遗憾地说,可眼神却跳动着锋锐的火焰,毫不犹豫地拍动按钮。
审讯室里的红灯这回连续闪动,药不是和大个警官都知道,正主儿逮住了。
两人一时间同时转头,看向曾小哥。
曾小哥浑然未觉,还在那边大大咧咧地敲着桌子,充满优越感地看着药不是,浑然不知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完蛋了。
大个子警官客气地宣布暂时休息一下,然后把曾小哥请出审讯室。
药不是举起右手食指,朝我们这个方向伸直手臂,比出一个宣告胜利的手势。
“这下子,药不是可以脱罪了吧?”
我问。
“如果证明他确实是被陷害的,应该很快就会释放了。”
说到这里,沈云琛恨恨道,“这次非得好好审审不可,到底是谁指使他做这样的事,五脉之中还有同党没有!”
不怪她心惊,老朝奉的势力已经渗入如此之深,甚至能左右一次重大布展的设计,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两个并肩走出隔离室,恰好药不是也被带出来。
我迎上去,兴奋地对他说:“这次可算逮到个大的,你可以洗脱罪名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药不是的脸上却殊无喜色。
他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这个姓曾的,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抓他回来?”
“我是说,他的精神状态有问题。
你也听到了,这家伙上来就毫无意义地挑衅我,这很难解释。
我和他之前没有任何交集,就算身处敌对阵营,也犯不上如见仇敌一样。”
“也许天生就是讨人嫌的性格吧?”
我猜测。
沈云琛在一旁道:“小曾平时是傲气了点,不过确实没今天那么夸张。”
我们正说着,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慌乱的,然后是纷杂的脚步声,一个人在高喊:“医生,快叫医生来!”
我们都是一惊,三步并两步往那边跑去。
到了办公室,我率先冲进门,看到曾小哥瘫倒在长椅子上,口吐白沫,眼睛不住翻动,四肢抽搐得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大高个儿警官。
他也急得一脸汗,说刚把曾小哥带进屋,只给他递了一杯热水,其他什么都没碰。
他喝了热水以后,立刻就这样了。
我扫视屋子,看到办公桌上那白瓷茶杯还在,里面热气腾腾,连忙过去把盖子盖好,尽量不让自己的手碰触到杯外壁,这都是重要证据。
在警察局里投毒杀人?
老朝奉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沈云琛站在门口,看到曾小哥这副惨状,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她快步上前,试图扶住他的双臂,可他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往椅子下滑。
好在案发现场就在警察局内,短短一分多钟,一名法医和几名刑警先赶到了。
封锁现场,检查被害人状况,处理得有条不紊。
曾小哥此时已经停止了抽搐,法医蹲下检查了一下,起身宣布已经死亡。
这个宣布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别说沈云琛,连我都无法接受。
我问法医是否中毒而死,法医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没吭声。
旁边大高个儿警官把他拽去一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他们得等尸检报告出来,不过初步判断和热水没关系。”
他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因为刚才只有他和曾小哥在屋里,还倒了水,若说最有嫌疑的,非他莫属。
这一下横生惊变,我和沈云琛自然没法离开,只好在等候室等待尸检。
药不是被早早押了回去,出了这个变故,他的释放时间又要延后。
沈云琛道:“你注意到了吗?
他和药来死时的症状几乎是一样的。”
她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想起来了。
药来自尽时,也是这么个情况。
“老朝奉……”我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咬出来。
这家伙的危险之处在于,他不只肆无忌惮地制假行骗,而且还频频弄出人命来。
“难道我们这个请君入瓮的计划,被泄露给了老朝奉?”
沈云琛自言自语,可随即又摇摇头,“不可能,计划细节只有你、我和药不是才知道,就连那个大个儿警官,都是前一天才安排来配合我们。”
我忽然问:“安排那五个人来审讯,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之前,是公安局的人分别通知的,彼此之间都不知道。”
“如果曾小哥是老朝奉的人,他接到这个通知,一定会先告诉老朝奉。
也许在那个时候,老朝奉产生了怀疑,定下灭口的手段。”
“小曾接到的,是公安局正式发布的协助审讯邀请,去审别人,又不是被审查,老朝奉没理由会怀疑吧?”
沈云琛始终不太相信,她眉头紧皱,“如果这都能看穿,老朝奉岂不是成精了?”
我缓缓地摇了一下头:“也许……老朝奉根本不需要怀疑。
现在他的产业风雨飘摇,五脉也开始全面清查整顿。
那么他要做的事是止损!把曾小哥干掉,让我们的线索在这里中断,再也无法顺藤摸瓜。”
“你的意思是,老朝奉本来就想把曾小哥灭口?”
沈云琛的眼神都直了,手在微微发抖。
她虽然在五脉中最精通商道,可这样的事还是经历太少。
“极有可能。”
我眯起眼睛,老朝奉的风格,我太了解了。
他疑心太重,连手下都分成五支,彼此之间互别苗头,分而治之。
一旦有什么危险,毫不犹豫牺牲掉一支,不伤其余,有如壁虎断尾。
像曾小哥这种棋子,自然说弃就弃。
他的死告诉我们,五脉的清查整顿,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难怪刘一鸣一直不敢大举动手,这可是真的会死人!
正如沈云琛之前跟我说的一样:现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是从利益考量出发。
你谈理想,谈道德,谈信仰,都没问题,但一旦涉及利益,态度就不一样了。
断人财路,杀人父母,那人家还不找你拼命?
沈云琛和我同时苦笑起来。
这一仗,不知道我们是输了还是赢了。
三个小时之后,法医的鉴定报告出来了。
被害人是事先服用了含有氰化物的胶囊,喝了热水后胶囊溶化,氰化物泄漏到胃里导致死亡。
同时法医也指出,即使不喝热水,胶囊也会在数小时内分解。
也就是说,曾小哥踏出门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排除了警察局内投毒,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然那可成了惊天大案。
后续的调查很繁琐,要去查曾小哥的家里是否还有剩余胶囊,要去查他最近几日的行踪,还有平时接触过的社交人群等等。
沈云琛作为青字门的掌门,对这些最有发言权,她决定主动去跟警方交涉。
至于药不是,我们给办了一个取保候审,总算把他弄了出来。
药不是听到曾小哥的死亡,也不禁为之动容。
他说曾小哥开审前那种异常的挑衅态度,大概是想传达点什么,可惜真相如何,再也问不出来了。
“沈云琛已经和警察去曾小哥的家里和办公室,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说。
药不是冷笑道:“老朝奉既然都要毒杀曾小哥,怎么可能还会留下这样的破绽?
纯属无用功。”
“死马当活马医呗。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又挖出了老朝奉在五脉里的一枚钉子。”
药不是耸耸肩,对此不以为然。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公安局。
一迈出大门,药不是停下脚步,说等一下,然后闭上眼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浑身为之一松。
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陶醉,不过稍现即逝,又恢复了那张死板淡漠的脸孔。
“对了,我还没谢谢你呢。”
我有点惭愧地说。
杭州的事,归根到底,是他牺牲自己救了我,用自己身陷囹圄的代价,换取我继续追查的自由。
药不是看了我一眼:“那你最好查出有同等价值的东西来。”
我问药不是下一步打算去哪,拜祭刘一鸣?
探望黄克武?
还是先回药家休息一下?
反正他归国的事现在尽人皆知,也不必隐瞒。
谁知药不是打了个响指,说了三个字:“四悔斋。”
他怎么想起来去那?
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们俩回到我的小店,正开锁呢,邻居王大妈又探出头来,殷勤地跟我说:“小许,上回俩姑娘没打起来吧?”
给我搞得哭笑不得。
进了屋,我简单打扫了一下,开窗通风,拂去柜上灰尘,还顺便把扔在家里的大哥大充上电。
药不是环顾四周,说你根本不会经营,回头我帮你做一份商业计划书吧。
我苦笑着说我哪有空管店啊,这几个月没干别的,净出生入死了。
“这是为你以后打算。
光是一个小店,收益有限,得纳入到一个大体系里来。”
“等会儿,你是要把我卖了?”
“沈云琛是五脉里面最有商业头脑和眼光的人,我跟她谈过,可能会回来帮她。
你的四悔斋,将来也会放入这个体系,发挥作用。”
药不是一本正经地说。
沈云琛和药不是这个组合,倒是相当合适,说不定真能打造一个古董商业大帝国出来吧!不过我对这些真是毫无兴趣。
“得了,这些事回头再说,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
我给他搬了把椅子,烧上一壶水。
药不是点点头:“你说得对。
反正你也不懂,到时候听安排就是了。”
我抚住额头:“说正事了,说正事了。”
药不是在牢里听过我大闹细柳营的事,但也仅限于知道,前因后果和细节都不清楚。
加上我回北京之后,先后从木户加奈、图书馆以及黄克武那里听来一大堆秘辛,急需找个人帮我梳理,药不是是最合适的人选。
仔细想想,能有今天的局面,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个跑腿的,真正的功臣是药不是。
若不是他强势拉我合作,去卫辉揭开了五罐秘密的一角,我可能真的跑去见老朝奉了。
到时候会有什么发展,我简直不敢想象,但一定比现在更惨。
所以我一点都没隐瞒,把之前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从庆丰楼到绍兴尹银匠,从明代许信到五罐坐标,全讲了。
唯一没提的,是辈分问题,这跟福公号无关,说出来徒见尴尬。
难以想象,当药不是得知我按辈分算是他叔叔时,会是怎样一个表情。
现在我掌握信息太多太繁杂,自己已经全无头绪,只能指望他的清晰头脑能带来一个突破思路,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完我的讲述,药不是闭上眼睛,安静地思考了一阵。
我知道他脑子在高速运转,也不打扰,起身泡了两杯茶,黄山毛峰。
茶是原来存铺子里的,一看这个,我立刻就想起了细柳营的事。
当初柳成绦还试图骗我在黄山呢。
也不知道柳成绦后来逮到没有,这人是个亡命之徒,真逼急了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药不是端起杯子,吹开茶叶喝了一口,说有咖啡吗,我撅着屁股翻了半天柜子,找出小半瓶不知啥时候剩下的。
药不是一看,意兴阑珊地说算了。
他对我说:“我给你数数看,庆丰楼是一条线,药家是一条线,五个青花人物罐是一条线,福公号又是一条,还有泉田国夫的行踪、姬天钧的变化,你们许家的经历,全纠缠在一起,想要全解开,实在是太难了。”
他每说一条,就竖起一根指头,到后来十指都不太够用了。
我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最近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脑子都要爆炸了。
原来是苦于线索太少,无处下手,现在发现线索多了也不是好事,更乱。
药不是道:“我们学商业管理的,有一个忒修斯原则。
在希腊神话里,克里特岛的国王修建起一座极其复杂的迷宫,迷宫的中央是一头叫米诺陶的牛头人神怪物。
无数英雄试图闯入,结果都迷失其中不得出来。
后来一个叫忒修斯的少年,带着线团进入。
无论周围如何变化,他始终跟着线团行进,最终抵达中央,干掉了怪物。”
我一听就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你是说,要抓住主要矛盾,放开次要矛盾?”
“对,当你面临一堆庞杂的事态,必须提炼出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一直跟住线团。
否则你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想顾及,最后只会身陷迷宫,再也绕不出来。”
药不是侃侃而谈,好似上课一般。
“什么庆丰楼旧怨啊,什么我爷爷的四个故事啊,什么许家和姬天钧的恩怨啊,都是次要的!现在最主要的事是什么?
是尽快打捞福公号,别让老朝奉抢先夺宝!”
他这么一说,我豁然开朗,确实是这么回事。
只要牢牢把握住福公号这个核心元素,其他事便可以迎刃而解。
万一日本人真把东西捞出来,我把事情查得再清楚,也没用了。
药不是道:“所以你现在最主要的,是尽快组织出海,去捞福公号。”
一经他提醒,我想起来了,差不多该给戴海燕打电话了。
她如果那边能顺利解析出坐标,那么我们的主要矛盾,就解决一大半。
我跟药不是打了个招呼,转身出门,找了个能打长途的地方,给戴海燕去了个电话。
戴海燕接得很快:“我咨询了一下天文专业的老师,自己也试验了一下,基本上搞清楚那个牵星术的原理了。”
“是什么?”
我攥住话筒,急切地问道。
戴海燕道:“牵星术是以星辰夹角为定坐标,这个你是知道的。
至于怎么测量夹角,古人有一套专用的工具,叫作牵星板。”
“那是什么东西?”
“我在图书馆里翻出图来了,其实就是十二块正方形木板,用优质的乌木制成。
这些木板每一块尺寸都不一样,最大的一块每边长约二十四厘米,叫作十二指板;以下每块递减二厘米,最小的一块每边长约二厘米,叫作一指板。
另有用象牙制成一小方块,四角缺刻,缺刻四边的长度分别是一指板边长的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和八分之一。”
我理科不是太好,越听越糊涂,便问这东西怎么测定位置。
戴海燕道:“牵星术里规定了几个固定坐标,比如北极星、灯笼骨星、织女星、布司星、华盖星等等。
需要测定时,测量员站在船头,左手竖拿牵星板一端中心,手臂平直,眼看星空。
这样一来,手臂与海平面是平行的,牵星板与海平面垂直。”
我只恨科幻小说里的电视电话没能实现,不能直观理解。
戴海燕也明白,所以耐心地解释道:“比如说吧,咱们要观测织女星,就摆出这个姿势来,保证牵星板的上端正好对准织女星,先用八指板,结果高了,换一块七指的,还高,再换六指的,正好。
然后从六指牵星板上端牵出一条线,一直拽到肩膀,牵星板、丝线和手臂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丝线就是斜边。
用的是几指板,说明海平面和星辰之间的夹角,就是几指。
小数点后,可以用四缺刻表示。”
我恍然大悟:“估算出星辰高度,就能算出纬度了。”
戴海燕道:“没错,比如说‘东北织女星十一指平水’这句话,意思就是说,你先用指南针确定东北方向,然后用牵星板去算织女星的高度,如果用十一指板的上缘贴合织女星,下缘贴合海平面,说明是在正确的位置。
如果不是,你还得继续走。”
我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老祖宗们的技术,原来也这么有意思。
那些如同天书般的术语,经过这么一解说,变得异常精妙。
“其实这不光是有坐标作用,对航向也是个指引。
比如正北方向的北极星,你第一天测高度是四指,第二天测是三指,这说明船在朝正南方向行进。
东北的织女星高度第一天是六指,第二天是五指,那船头所向必然是朝着西南——这个测量原理,已经和六分仪无限接近了,只是精确度不及后者。”
“那‘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是什么意思?”
“针是航线的意思,古人用指南针指示航海方向,故称针路。
甲卯是方向,指东方。
整句话的意思是,从鸡笼——就是台湾的基隆港——出发,朝东方走十二个小时,这是大方向。
差不多到了,再按照后面几句话的星辰夹角,进行测算,微调航向。”
“那你现在能把具体位置换算成现代经纬度吗?”
“你只给了我三句话,我只能给你划出一大片海域来,跟没说一样。
你记住,坐标越多,位置越精确。
最起码有四个坐标,才能构成出海打捞的先决条件。”
戴海燕毫不客气地说。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果然事情没那么顺利。
在太平洋大海捞针,和在东海大海捞针,区别根本不大……看来不把那五句话搞全,很难锁定精确坐标。
“我明白了,谢谢你。”
“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如果你要出海,我也要跟着。”
戴海燕提醒我。
“一定一定……”
“我觉得你语气里有敷衍的成分。”
戴海燕一针见血,毫不客气地戳破。
“怎么可能!我许家从不骗人,不然天打雷劈。”
我赌咒发誓。
戴海燕道:“撒谎和雷电之间可没有相关性,我需要更严谨的保证。”
我说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寄份公证过的承诺书。
戴海燕想了想,居然说这个不错。
我真是永远抓不住她的重点。
我放下电话,把新消息告诉药不是。
药不是目露赞赏,说道:“这个牵星技术真是不错,很科学。
以明代的技术水平,能够想到这么巧妙的办法,实在难得——这个戴海燕,是不是就是上次帮你解读《清明上河图》的女人?”
“对。”
“如果你能像她那么理性而有条理地思考,也许我们还能少走点弯路。”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嘴脸,心想如果我把关于辈分的真相告诉他,他面对我这位“叔叔”,是否还能摆出这么一副拽拽的面孔。
哎,算了,正事尚且做不完,这些争大辈讨口头便宜的事儿,先搁一边吧,又不是说相声。
我整了整思路,说道:“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咱们如何弄到剩下的两个罐子。
弄不到罐子,就没有坐标,没有坐标,就没法出海——这事啊,药不然肯定知道。
若是他肯说,省了多少事情。”
药不是听到这名字,嘿然冷笑:“他不想说,谁也别想改变。
我这个弟弟,是铁了心跟着老朝奉了。”
“呃……这个也不尽然。
在杭州塘王庙,他跟我的碰面就没跟老朝奉提。
在细柳营,他也帮了不少忙。
我总觉得,药不然似乎不完全和老朝奉是一伙。”
“那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
最后细柳营覆没,难道最大的获利者不是他?”
药不是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他语气生硬,“我劝你放弃幻想,认真对待,对敌人不要手软。”
我没法反驳他的话,只得微微叹息一声。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忙碌而又平静。
警方针对曾小哥家里的搜查,果然一无所获,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反倒是五脉的攻击,在黄克武和沈云琛的领导下搞得有声有色,加上刘局在官面儿上配合,掀起了一场文物市场清理行动。
警方查封了一批古董铺子,抓了不少制假团伙和文物走私贩子,连盗墓贼也逮了七八队。
十几家专业和大众报纸都进行了专题报道,境外媒体也有关注,甚至连《新闻联播》都提了一嘴,声势颇为浩大。
这些倒霉孩子,大部分都是细柳营那份通信名录上的。
警方顺藤摸瓜,又有五脉提供技术指导,势如破竹,一抓一个准。
这边的战果越辉煌,老朝奉的势力失血就越多。
这一次攻势即使不能彻底铲除他的实力,至少也能使其元气大伤。
这就暗合了古董行当流传的一个古理——赝品之所以要伪真,是因为连它自己都打心眼里认为,真比赝好。
所以赝品势力再大,它始终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永远只能在暗地里生存。
老朝奉在地下经营得风生水起,但只要把它拖出在阳光下,便会如冰雪消融。
所谓的真,就是人心中存在的那一点正义感,也许会衰弱,也许会蛰伏,可这是正理儿,是堂堂正正的王道。
只要真赝对决,最终一定是邪不胜正。
这跟势力啊、手段啊什么的都没关系,此乃天命所归。
我在这一个星期里,一方面拜托木户小姐从日本打探更多资料,另外一方面则把精力放在寻找五罐的蛛丝马迹上。
方震告诉我,他已经给上面打了报告,请示未来的沉船打捞工作。
但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必须建立在我找到正确坐标的前提下。
我每天都打一个电话到南昌去,尹银匠情绪还算稳定,每天趴在工作台上,没什么变化。
至于药不是,却跟失踪了似的,再也没看见人,不知道去忙什么了。
这家伙对私人交情没什么兴趣,没事不必来往。
这天我正坐在店里,面对着一块画满了圆圈和线段的小黑板发呆。
这块黑板,是我朝旁边小学借的。
我把目前了解到的线索和人物,一个一个用粉笔写上去,彼此连线,希望借此能把思路整理清楚。
五罐牵扯的事情太复杂了,既有明代的,又有民国的,既有日本的,也有中国的,围绕着庆丰楼的种种谜团,失踪的几个神秘人物,以及佛头案。
我每次一思考,就头疼欲裂,这不是小黑板能解决的,电子计算机还差不多。
我正沉浸在迷宫中不可自拔,忽然身旁的玻璃柜子发出一阵震颤。
柜子里的那些小玉佛拼命颤抖,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开,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似的。
佛爷挪窝,必有幺蛾。
我赶紧按住柜面,低头一看,果然是搁在柜子里的大哥大响了。
我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对面传来烟烟的声音。
“许……呃,许愿。”
自从知道辈分真相后,她对我的称呼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我俩最近一直没见面,彼此看着都尴尬,至于两人关系要如何定义,还是等这事告一段落再说吧。
她现在主动打电话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大事。
“怎么了?
黄老爷子身体没事吧?”
我关切地问道。
“没事。
我打电话来,是告诉你,‘尉迟恭单骑救主’,有着落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由一喜。
五个青花人物罐之中,“周亚夫细柳营”“鬼谷子下山”和“刘备三顾茅庐”已经现世,“西厢记焚香拜月”和“尉迟恭单骑救主”却不见踪影。
那天我跟黄克武谈完,他允诺发动他的关系,在全国范围内做一次排查,看是否能找得到。
黄克武作为五脉中仅存的几位高人之一,声望不在刘一鸣之下,人脉关系也是极广。
有他出手,我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才一周时间就查出来了,效率未免太高了吧?
黄烟烟知道我误会了,说道:“这和我爷爷没关系,是我找到的。”
“你?”
我有点不敢相信。
不是看不起烟烟,但跟黄克武比,她还是稚嫩太多。
一听我这口气,烟烟有点不高兴。
我赶紧哄了几句,她才说明白。
原来黄克武确实发动了各地关系网去找,连药家的资源都用上了,可一直没有任何进展。
黄烟烟忽然意识到,他们进入了一个误区:所有的搜寻力量,都放在了古董行业,却忽略了一个资源同样丰富却不太被人关注的领域——博物馆。
从故宫到各地博物馆,馆藏着的好东西,远比市面上流通的文物要多。
只因为博物馆内的东西不可流通贩卖,不是商品,只供展示研究,所以在古董市场往往被人有意无意忽略掉了。
实际上,无论中国还是外国,博物馆才是真正的文物归宿之地。
烟烟想到这一点,就自己去借来了中国文物馆藏名录翻阅。
这份名录很厚,里面涵盖了中国所有一、二、三级博物馆的重要藏品清单,每五年更新一次。
瓷器类的名单非常多,好在索引做得不错,她可以直接去查明代万历年的人物罐。
结果这么一查,还真被她查到了。
在山东烟台有一个烟台市闽商博物馆,一九五八年建的,正县级事业单位,一个地区性综合类博物馆,规模不大,不过学术力量很强。
山东一共只有三家博物馆有资质进行团体考古挖掘,它是其中一家。
这座博物馆里的多是闽商航海文化文物与山东当地青铜器、铁器、玉器为主,瓷器相对比较少,更没有什么一级文物。
不过在馆藏名录里,赫然写着藏有一件万历年人物青花罐,但没写清楚细节。
若是别人翻,可能匆匆略过。
烟烟心思缜密,注意到了这条记录,然后特意请烟台当地的朋友去实地看了一眼,确认上面的纹饰果然是尉迟恭单骑救主。
这事说起来挺不可思议。
无论是药来还是老朝奉,都是古董行当里的老手,药不然、柳成绦、欧阳穆穆等人,也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
这些顶尖高手为了寻找五罐,打得头破血流,甚至送了性命。
可这“尉迟恭单骑救主”罐堂而皇之地摆在一处小博物馆里,居然无人问津。
只能说,这是灯下黑。
所有人都被思维盲区给误导了,全专注在古董江湖,却忘了古董并非只在江湖中有。
我心中一阵感动。
这事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全国馆藏的青花瓷太多,人物罐也不是特别罕见的物件,要一条一条确认,并最终锁定烟台闽商博物馆,得花费大心思才成。
烟烟可真是下了功夫。
“烟烟,多谢你。”
我真心实意地道谢。
“呃……不用谢,应该的。”
对面的声音有点扭捏,然后立刻挂断了。
我叹了口气,烟烟还是在逃避。
这件事到底该怎么解决,我也很头疼,感觉比福公号的难度还大。
不多想了,先办正事!
我没多耽搁,立刻通知了药不是。
我们两人当即买了最近一班火车,奔赴烟台。
“你可要提前想好,我们到了以后该怎么办。”
药不是托腮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树木,对我说道。
我在座位上闭起眼睛,这件事细想起来,还真是棘手。
我们的目的不是罐子,而是罐内的坐标。
可现在人家是馆藏文物,别说敲开了取坐标,就连开箱用手去摸一下,都得一层层报告打上去。
我们不是老朝奉,不能干鸡鸣狗盗的事,只能循正规途径,这就很束缚手脚。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请五脉施压,最终拿到这个罐子,怎么开?
唯一懂得“飞桥登仙”之术的尹银匠已经疯了,不可能让他再施展一次。
哎呀,想起来这些事情真是千头万绪。
我心想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无论如何,先把它弄到手总没错。
药不是看出了我内心的纠结,冷哼了一声:“如果你觉得不行,那就用我的方法。”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意思,一个学经商的家伙,还能有啥办法?
我连忙开口道:“这不是古董铺子,也不是你和沈云琛的商业计划,这是博物馆,你那套可别往这使。”
“最好如此。”
药不是吐出四个字,转过脸去,继续看窗外的景物。
我看他没有聊天的兴致,乐得清静,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我忍不住回想起当初跟药不然去天津的情景,同样是坐火车,他弟弟可比他有意思多了。
药不是突然又把视线移过来:“你是不是在想,跟药不然同车有意思多了?”
这家伙……难道有透视眼不成?
我赶紧低下头,像是一个在课堂上偷看小人书被老师抓到的小学生。
药不是眯着眼睛盯了我一阵,换了一个坐姿,意味深长地说:“我给你讲个药不然的故事吧。”
“嗯?”
我一愣,他什么时候有这种雅兴了?
“药不然上初中时,学校来了一个转学生,高干子弟。
这位高干子弟很嚣张,横行霸道,连老师都不敢管。
结果半个学期不到,他因为偷窥女人洗澡,狼狈地背了一个处分转走了。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却清楚得很,这一切都是药不然策划的。
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在女浴室的墙上凿了一个孔洞,然后特意选在女校长洗澡的时候,把高干子弟骗到墙边,让他当场被抓了个正着。
‘人洞并获’,证据确凿,那个高干子弟只能黯然离校。”
这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药不然在初中就已经这么妖孽了啊。
“你知道这件事最可怕的一点在哪里吗?”
药不是的声调微微提高,眼神也随之锐利,“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是药不然干的。
他们根本想不到一个整天笑眯眯的小男生,会策划出这么狠辣的局。
就连我,也只是通过从他的日常行为的蛛丝马迹中,才推断出真相。
药不然为了一个目的,竟然把行动贯彻得如此彻底,但同时他又把真正的心思,隐藏得如此之深。”
我倒吸一口凉气。
药不是道:“别人是外柔内刚,我这个弟弟是外刚内柔,中间还夹着一层雾。
没人能看穿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跟他做敌人,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和侥幸,不要试图去猜测他的想法。
某种意义上,他比老朝奉更难对付。”
说完他把头再度转向窗外,把再也没有半分睡意的我晾在旁边。
我们抵达烟台之后,哪也没停,直奔烟台闽商博物馆而去。
烟台闽商博物馆位于一处相当有特色的老建筑里,那是一座闽南天后庙。
歇山重檐、雕梁画栋,上覆翠蓝琉璃瓦,闽南风格强烈,十分精致。
当年福建船帮商贾为了保佑海路平安,在航线沿途修了一系列海神娘娘庙。
现在拿这个来做博物馆,所以才叫做闽商博物馆。
山门和大殿前的那些精致石雕,是这里的一大特色。
看解说牌,据说当年一砖一石皆是从泉州运来,梁枋、雀替、重檐之间,有近百处各色浮雕,个个皆有典故。
可惜我们有心事在身,无暇欣赏,买了两张票,匆匆进了庙里。
得先确认了罐子的存在,再想办法。
毕竟从名录上看都是虚的,眼见为实。
馆内不大,游客寥寥,标牌摆设什么的漫不经心。
如今大家都热衷于商品经济,讲究原子弹不如茶叶蛋,各地大博物馆尚且萧条,何况这种小馆。
我们转了一圈,里面展品还真不少,最醒目的是一件秦嵌铜诏版铁权,这大概算是镇馆之宝了。
瓷器分类比较少,但也有那么十几件,以清代居多,像什么乾隆朝的金胎画珐琅双耳杯、康熙朝的青花开光八仙图花觚等等,还有明代景德镇窑的缠枝梅瓶,元代钧窑的天青釉玫瑰紫斑碗,宋代的建阳窑、越窑的也有那么几件。
可是唯独没看到万历年的人物青花罐。
这事挺奇怪的。
烟烟明明拜托了当地朋友来查验过,确实还在。
怎么我们一到这儿,这罐子就失踪了?
不会老朝奉又抢先一步吧?
我和药不是对望一眼,都有遮掩不住的担心。
这次来烟台,除了黄烟烟就只有我和药不是知道,按说保密工作不会有纰漏——可对手是老朝奉的话,可真就不好说了。
我们赶紧找来讲解员询问,那是个小姑娘,除了解说词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她被我们问得满头大汗,只得说去请示领导。
结果一问,领导出差去了,啥时候回来不知道。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走过来,态度和气,问我们有什么事。
他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脸膛是黑紫色的,皮肤皴皱,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曝晒。
唯有两只圆眼闪亮,透着儒雅之气。
他自我介绍叫梁冀——跟汉代那个跋扈大将军同名——是烟台闽商博物馆的专家,我跟他攀谈了几句,梁冀双目放光,搓着大手欣喜地说道:“你们很内行嘛。”
山东人本来就热情,一言相投,立刻熟络起来。
交谈中我了解到,梁冀在这里负责野外考古,不过最近馆里经费紧张,野外作业暂停。
他没别的事情好做,就跑来博物馆里待着。
他刚才看到我们追问解说小姑娘,发现我们不是走马观花的普通游客,赶紧亲自过来招呼。
“现在愿意来这里看的人不多了,懂的人就更少了。
连我手下的队员,也跑了快一半了,留不住人。”
梁冀感慨地擦了擦镜片,抑制不住热情,“欢迎你们能来,挺好,挺好!这个博物馆虽然小,可也有些不错的东西呢。”
这位考古专家,想必是寂寞得太久了,难得看到两位感兴趣的知音,分外热情。
我聊了几句,趁机问他:“听说这里有一件万历年的‘尉迟恭单骑救主’人物青花罐,可是我们没看到啊。”
“哟,这件东西两位也知道啊?”
梁冀更高兴了,往周围一指,“你们也看见了,这庙里地方小,文物摆不开,所以我们采用轮放制,定期更换。
那些撤下来的,都封存了搁在库房里。
你说的青花罐我知道,恰好是昨天撤换下来的。”
“我们能不能去库房里看看?”
我试探性地提出要求。
梁冀为难地抓了抓头,说馆里有规定,入库文物不能拿出来。
我看他语气不是很坚决,恳求道:“我们都是外地来的,不可能在烟台待到下次换展,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梁冀有点左右为难,说:“咱们这馆里还有别的好玩意儿,我可以免费给你讲讲,何必非要那青花罐子不可呢?”
我再三坚持,但梁冀原则性很强,怎么说就是不松口,坚决不肯违反规定。
我以退为进,作势要走。
梁冀连忙拽住,说要不这样吧,下午我可以提前轮换一批文物,把它从库里放出来布展,你们就能看到了。
这个折中的方案虽然不是我们的本意,但也勉强可以接受。
于是我们找了个地方吃午饭,等到下午又来到博物馆里。
梁冀早早地等在了门口,热情地给我们一指,说布好了。
我们顺着他的指头一看,只见那件“尉迟恭单骑救主”青花人物罐,就这么悄然立在了一个大玻璃柜子里。
这是件大开门的瓷器,我一眼就能确定,它和其他四件是一窑所出,无论色泽、釉质、开片都如出一辙。
我拿出《泉田报告》里附的那张民国老照片比较,也完全一样。
“真美啊……”我不由得感慨道。
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它就是这样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
那种从容不迫的雍容气质,以及那美妙的苏料釉色,都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迷恋之情。
梁冀也按住双膝,身子前倾,像宠溺自己孩子一样望着它,一脸陶醉:“这个馆里好瓷器也有那么几件,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经常一个人看半天都看不够。”
我脑门顶在玻璃柜上,尽量凑近。
这么轻易就看到了它,让我总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前三个罐子,我们都是历尽艰辛,才能接触到其中的秘密,现在第四件如此轻易地出现在面前,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其实古董这一行就是这样,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有时候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远比你想象中简单。
我尽量去观察,努力去寻找上面的釉囊衣。
可惜间隔还是太远,加上玻璃擦得不是很干净,影响了观察效果。
非得把它抱起来看,用手去触摸凹凸,才能分辨出准确位置。
我把手贴在柜子上,努力抓过去,现在这个秘密离我近在咫尺,真恨不得立刻砸碎玻璃,把它狠狠抱住。
有了它,我就拥有四个坐标,在与老朝奉的竞争中处于有利位置。
“这罐子哪里弄来的?”
我问。
梁冀道:“哦,这件不是出土文物,是一九五八年建馆的时候从民间收上来的,可惜捐献者的档案早就找不到了。
这东西,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我怀疑是战乱逃难至此的大户从北边带过来的。”
民国二十年之后,五罐分散。
前四件分别落到药、郑、柳、欧阳几家手里,这第五个罐子流落山东,也不足为奇。
我盯着柜子端详良久,眼睛盯着青花罐,脑子里却在飞快盘算。
跟博物馆打交道,和古董铺子完全不同。
古董商人重利,只要价格合适,什么都可以谈。
博物馆是事业单位,有自己的一套规章制度,学术气氛重,官僚气息也重。
不按规矩来,事情很难办成。
我和药不是来得匆忙,只带了一份故宫开的介绍信,这是黄克武帮我们弄到的。
但这介绍信只是介绍,没有管理效力,至于如何“借”走罐子,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梁冀不知道我的心思,还在乐呵呵地给我讲解着。
我问他这罐子是否曾经外借给兄弟博物馆展出什么的,梁冀断然否决:“这怎么可能,这虽然不是镇馆之宝,但也极具考古和欣赏价值,博物馆怎么可能会放走?
我们提交藏品目录时,都不敢写得太清楚,就是怕别人借走了不还。”
难怪烟烟查的目录上语焉不详,原来还藏了这个心思在里头。
我心想这可麻烦了,这里如此看重这件文物,拿走的难度岂不是更大?
这时药不是走过去,把我推开,开口问道:“这个,能买吗?”
梁冀脸色骤然就变了。
我急道:“药不是,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这是国家文物,不允许买卖,那是犯罪。”
药不是不动声色:“我就是问问而已。”
梁冀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他面色一变,把我们往屋外推:“我还以为你们是同行呢,想不到是古董贩子!滚滚滚,给我出去!”
我还想分辩几句,结果梁冀根本不听。
他膀大腰圆,推搡我们两个不费吹灰之力。
我们就这么被生生赶出了博物馆。
我站在大街上,低声埋怨药不是,怪他太唐突。
明知道梁冀是个热爱文物事业的人,干吗还说那种话刺激他?
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一下子全没了。
药不是道:“他只是研究员而已,连副馆长都算不上,这事他做不了主。”
“那你干吗跟他说这个?”
“我可不是跟他说。”
药不是伸出手臂,往前一指。
我回头看去,一个矮胖子从博物馆里走出来,冲我们使了个眼色,做了“跟我走”的手势。
我们跟着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
矮胖子递给我张名片,我一看,原来他是这里的馆长。
“两位刚才跟梁老师的交谈,我恰好都听到了。
梁老师是个专业人才,对外这块接触不多,工作态度有点简单粗暴,我替他道个歉。”
馆长笑眯眯地说。
我和药不是都没吭声,知道肯定还有下文。
馆长道:“刚才这位先生问的……是能不能买?”
药不是点点头。
“我们博物馆是公益事业单位,不是地摊儿市场,绝不允许出现文物倒买倒卖的行为。”
馆长严肃地指出,随即又说道,“当然,我们欢迎全社会监督,对藏品进行严格筛选,去芜存菁,优化品质。”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我们都听明白了。
博物馆不能倒买倒卖,但没说不能处理赝品。
有馆长居中操作,找一个专家,出一份鉴定报告说这几件文物是假的,按赝品报废淘汰,偷偷流到古董贩子手里,这钱还不用过博物馆的账——就算上级主管部门发现了,只消回一句“鉴定有争议”就结了,没法追责,谁鉴定古董还没个走眼的时候?
我出发之前,特意去问过沈云琛,她最有商业头脑,对这些猫腻门儿清。
地方上的小博物馆生存窘迫,不得不各谋生路。
倒卖馆藏文物,就成了唯一一条生财之道。
馆长赤膊上阵,跟古董贩子亲自勾结,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我望着满怀期待的馆长,心中慨叹。
我知道,只要药不是开个价,价都不用太高,馆长立刻就会开始操作,把“尉迟恭单骑救主”青花罐做成一件赝品,交到我们手里。
为了拿到一件真东西,居然要先把它说成假的,这件事真是充满了讽刺。
药不是刚要开口,我却一扯他袖子,无比严肃地说:“这不行。”
药不是一愣,不明白我为什么拦住。
我抢先一步,对馆长道:“您说得对,博物馆不该允许文物倒买倒卖,它应该留在这里。”
馆长没料到我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还以为有什么深意。
我又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他像是看神经病一样打量了我几眼,满脸阴沉地走开了。
馆长倒不担心我们去举报他,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滴水不漏,挑不出任何错。
写成笔录,完全是官方口气。
等馆长离开后,药不是看向我,脸色也不太好:“你最好有一个解释。”
我吐出一口气:“我说过了,从博物馆偷文物出来,这是犯罪。”
药不是有点恼怒:“我们是从博物馆手里收购废品,就算出事,也是鉴定专家和馆长玩忽失职,与我们没关系。”
我回答:“法律或许可以规避,但良心可过不去。
如果咱们玩这么一手把青花罐骗出来,那和老朝奉有什么区别?
我们还怎么好意思去反对他?”
这真不是我忽然变成道德家或者圣母,这只是我的坚持,也是许家的坚持。
我相信我爷爷、我父亲他们在此,也不会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去获取文物。
一个人行事,必须要符合他的本心,否则这些事岂非全无意义?
“若是拿不到里面的坐标,你就更没机会反对他了。”
药不是提醒道。
“坐标的事,我会另外想办法,但绝不能从馆长手里偷。”
“你这个感情用事的白痴。”
药不是毫不留情地骂了一句,不过没有继续劝说。
他一看到我的眼神,就知道我对这件事非常认真,认真到即使是他也不敢再打这个主意。
我看了他一眼:“你别打算瞒着我去偷偷交易,造成既成事实。”
药不是冷哼一声,把脸转过去。
联手这么久了,他有什么思路,我也差不多能猜得出来。
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
我们两个回到旅馆,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的想法是,请黄克武出面,让故宫或者国博出一封官方的借调函,把这个青花罐调去北京。
中华鉴古学会对尹银匠的手艺很感兴趣,请几位专家研究一下,借助现代科学,也许能在不损伤罐子的基础上,把里面的坐标提出来,皆大欢喜。
这里面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但目前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药不是对此没发表评论,表示随便我,他还在生着闷气呢。
我正琢磨着怎么跟黄克武开口,忽然房门砰砰响起,敲门声很重。
我一开门,梁冀忽地冲进来,揪住我衣领,愤怒地吼道:“你们怎么敢做这种事?”
我被这大汉一揪,双腿差点离地。
我莫名其妙地问他怎么了。
梁冀怒道:“你们这些古董贩子,来这里偷东西,还问我怎么了?”
药不是走过来,让他放手:“我们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就成了偷东西了?
你讲的话,要负法律责任的知道吗?”
梁冀把我往地下一搁,气势汹汹道:“你们出门没看见我们馆长?”
“看见了。”
“他没跟你们说欢迎全社会监督、严格筛选?”
“说了啊。”
“那你们还说自己不是贼!”
梁冀大怒,“那个老龟孙靠这套说辞,偷偷卖了馆里多少东西!”
药不是冷冷道:“本来我们是想买的,可惜这位想做圣人,没同意,所以我们灰溜溜地回来了。”
“放屁!他今天又签了清库条,明摆着又要偷东西了,难道不是给你们?
!”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一阵疑惑,赶紧问梁冀到底怎么回事。
梁冀见我们表情不似作伪,也慢慢冷静下来。
他倒退两步,坐到椅子上,开始说起来。
梁冀说他早就发觉馆长在偷偷卖文物,开始是一些小件,然后连一些大件也敢卖。
手法和我猜的如出一辙,先签清库单,然后把东西批成赝品或损毁,报废处理。
梁冀特别心疼,可也没办法。
馆长卖了东西,会拿去给博物馆发工资。
全馆的人得了好处,都明里暗里配合,梁冀一个人纵然不满,也没辙。
“刚才下班前,我清点完展品,看到馆长让管库把清库条开好,就知道又有东西要遭殃了。
我一想,今天只有你们来问过那个万历人物青花罐,就过来找你们算账了——你们真没打算买?”
“这是犯罪行为,我不会参与的。”
我解释了一句,看向药不是。
药不是反应最快:“看来是另外有人找上门来了。”
“老朝奉?”
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竞争者。
药不是眼神闪动:“应该不是行动泄密,而是有人尾随着我们到这里来,所以他勾结馆长的时间,比我们慢了半拍。”
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我们本来占据时间优势,结果因为我坚持不能犯罪,放弃了机会,让人家后来者居上。
老朝奉那些人,可没这种道德负担,可以毫不含糊地买通馆长。
我们俩正说着话,房门“啪”的一响,抬头一看,梁冀居然走了。
我本来请他跟我们一起合作的。
想不到他一发现跟我们无关,转身就走。
这位的脾气,可真是够急的。
我从房门探出头去,人跑得早没了踪影,喊都喊不回来。
次日一早,我们一早就赶到博物馆门口,等着开门。
可到了开馆时间,大门却依然紧闭着,只听到院内似乎有叫嚷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连警察都匆匆赶到,旁边售票处的小门这才打开,放他们进去。
我们也想跟着混进去,检票员却不让。
我亮出故宫介绍信,一脸严肃地说我们北京来的。
那检票的小孩不知道这介绍信没啥效力,一听故宫、北京,又盖着公章,觉得来头好大,哪还敢阻拦。
我们循着声音走过山门,走到正殿前头。
此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看穿着都是博物馆员工,馆长站在最前头,表情恼火。
在正殿门口,梁冀高举着“尉迟恭单骑救主”青花罐,宛如霸王举鼎,踏在白玉石台阶上,眼睛通红地瞪着台阶下面的人。
馆长气急败坏地喊道:“老梁,你快下来,别闹!”
梁冀把罐子一举,台下群众一阵惊恐。
他大吼道:“你们都看见了!这是真货,货真价实!没有瑕疵!不是废品!”
馆长道:“没人说这不是真货,你快下来,下来!”
梁冀吼道:“既然是真的,你为什么要把东西偷走卖掉?”
馆长吓了一跳,虽然这事馆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公开说出来性质便大不一样。
他怒极反笑,说道:“老梁你疯了吧?
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梁冀却不肯闭口,历数着馆长偷偷卖掉的东西,一条一条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大概能推测出现场情况。
馆长一早过来拿货,不料梁冀捷足先登,抢先一步进了展厅,把青花罐控制在手里,公开闹事,这样一来便可以搅黄这笔生意。
这位考古队长,恐怕是郁闷到了极点,这次借机全发泄出来了。
奇怪的是,他怎么反应得如此激烈。
我看梁冀的表情,充满了绝望和幻灭,似乎遭受了重大打击。
他性子急归急,可昨天情绪还好,怎么今天就崩溃到这种程度?
两名警察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绕到两侧,打算动用武力夹击。
梁冀浑然不觉,继续冲馆长大叫。
馆长继续做工作,温言宽慰,梁冀却不为所动,要求馆长立下字据,承诺绝不清退任何一件文物。
馆长说:“你下来把东西放下,咱们慢慢谈。”
梁冀说:“你先签好,我再放下东西。”
两边陷入僵局。
望着梁冀在殿前的声嘶力竭,我忽然有点同情这位考古队长。
他一心扑在野外考古和博物馆事业上,却窘于现实,无处伸志。
面对着领导的违法和同事的漠然,他空有愤怒,却没有同盟也欠缺能力,只能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表达不满。
一个小人物对现实的抗争,悲壮而绝望。
无论这事怎么解决,他的职业生涯恐怕也要结束了。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远远地静观。
警察们此时已经进入到了最佳的位置,馆长继续长篇大论,吸引他的注意力。
梁冀的精神状态异常亢奋,全然没觉察到警察的状态,把火力全集中在馆长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两名警察同时从两侧扑过去,一个抱腿一个夹胸,登时把梁冀扑倒在地。
梁冀猝不及防,手里一松,那青花罐一下子朝下面滚落下来。
馆长吓得伸手去接,可反应晚了一步,这罐子滑过他的手指,只听得哗啦一声,在青石台阶上磕了个粉碎。
这一下子,连馆长、梁冀、警察、博物馆员工和冷眼旁观的我和药不是,都呆住了。
这一刻,博物馆好像被人施了一个时光停止的魔法,冻结了所有人的动作。
这一件宝贝,就这么摔碎了?
我和药不是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只来得及看到了一地的碎瓷渣。
这次可没有“三顾茅庐”那么幸运,正殿高台距离地面有三米多高,一个瓷罐重重摔下来,必定是死无全尸,不可能再有一个大瓷片给你捡。
那里面的坐标,自然也是碎得不成样子,就是真的仙人来了也拼不回去。
我晃了晃脑袋,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一点都不真实。
这“尉迟恭单骑救主”罐,轻飘飘地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又轻飘飘地离去。
浮光掠影地跟我发生了一点交集,然后……它就这么彻底消失了,无可挽回。
远处的梁冀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哭声,馆长气急败坏的叫骂,警察的呵斥,员工们的议论纷纷,构成了这一处小小悲剧的注解。
这一切,就像是一部荒诞小说。
如果没有我们的介入,也许青花罐会好好地待在博物馆里,直到永远;如果馆长不是那么急着做成这笔生意,梁冀也不会选择如此激烈的反抗方式;如果老朝奉的人报价再晚上那么一天,事情说不定也有转圜的余地。
我们的执著,老朝奉的引诱,馆长的贪婪,梁冀的悲壮和抗争,种种因果,最终却变成了无人是赢家的悲惨结局。
我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药不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说他刚才看到一个人影,从博物馆正门离开。
想来那就是老朝奉派来和馆长接洽的人,一看罐子被摔碎,立刻就走了。
我连忙收起混乱思绪,赶紧跟药不是追出门去。
可惜这里正对着一条热闹大街,我们冲到门口一看,前方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那人早隐没在人群里不见了。
事到如今,就算折返回去逼问馆长,也没了任何意义。
我们只好颓丧地返回旅馆,药不是去前台订返程的火车票,我直接回房间躺倒在床上,心里郁闷无比。
这趟烟台之旅,真的是太失败了。
我们与第四件罐子失之交臂,眼睁睁看着它被毁掉。
福公号的五个坐标,就这样永久地失掉一个。
失去这一个坐标,对寻找福公号有什么影响,我不太清楚,这还得请教戴海燕才成。
但它给我心理上的冲击,实在是有点大。
这个青花罐,它熬过了明代的战争,熬过了民国乱世,熬过了“破四旧”“文革”,结果却毁在这国泰民安的商品经济社会,毁于一个地方小博物馆的小小纷争。
大风大浪都闯过来,却在一条小阴沟里翻了船。
我记得禅宗公案有一个故事,说有一位将军驰骋疆场,历经百战,浴血搏杀,无数次与鬼门关擦身而过,最后得胜归朝。
他带着一身荣耀返回自家府邸,半路上正赶上两个地痞流氓打架,一块砖头飞过,正中太阳穴,结果将军坠地不治。
禅宗以此表达世事无常之苦,现在想想,和这罐子的遭遇还真是有点相似。
古董也罢,古董江湖也罢,不也正是这世事的一部分么?
往好的方面想,老朝奉派来的人,也啥都没得到。
这是唯一值得宽慰的事。
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大哥大响了。
这大哥大是药来送我的。
当初去卫辉,药不是要求断绝一切来往,所以我就给扔家里了,回北京之后才重新带在身上。
这会儿响起,我估计是烟烟打电话过来询问进展,赶紧接起电话。
对面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传来,让我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
“小许,你最近可是够忙的啊。”
老朝奉!他终于坐不住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从容亲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药不是恰好走进屋子来,我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安静,然后悄悄按下了扩音键。
药不是反应很快,他立刻一动不动,保持着完全的安静。
“老朝奉,是你。”
我故意把名字说出来。
药不是一听居然是他,镜片后闪过两道利芒。
老朝奉道:“我得承认,我低估你了。
我本来以为你还是那个《清明上河图》时候的愣头青,没想到居然成长到了这地步。
手下人一次小小的失误,居然让你钻出如此之大的一个口子,我现在很被动啊。”
能让宿敌说出这种话来,可比一百次表扬都让人舒坦。
我微微一笑:“承蒙您平日的教诲,我才能学以致用。”
“算了,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
咱们还得往前看不是?”
老朝奉也挺淡然。
我没有跟着他的节奏走:“不要绕圈子了,你打电话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老朝奉呵呵一笑:“我是想和你谈谈合作。”
“免了,我们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
“那好,我换个词,咱们谈笔交易如何?”
“我可没心情跟你谈。”
我一口回绝。
药不是说过,一切送上门的东西都不能要。
老朝奉要跟我交易,背后一定有大阴谋,绝不让敌人如愿。
老朝奉早料到我的态度,他淡淡道:“小许,你还是听听吧,不然木户小姐可不会开心。”
“你说什么?”
我大吃一惊,手机差点没握住。
话筒里忽然传来了木户加奈的呜呜声,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然后又换成了老朝奉的声音:“我们可以继续谈了吧?”
我愤怒地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老朝奉没说话,似乎在不急不忙地等着我的回应。
事关木户小姐的生死,我别无选择,只得咬紧牙关道:“好,谈!你说!”
老朝奉道:“我这个交易,是关于那五件青花人物罐的。”
我心里一动,“尉迟恭单骑救主”刚刚被摔碎,他就打电话过来了,这前后一定有牵连。
“我想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
当年许信归国,击沉了福公号,然后把牵星坐标藏在五个青花人物罐里。
现如今‘尉迟恭单骑救主’已毁,真是让人惋惜。
你我手里,都残缺不全,不妨互通一下有无。”
老朝奉的这个提议,有点意思。
我仔细盘算了一下。
目前我手里得到的,有“细柳营”“鬼谷子”和“三顾茅庐”的三句话。
老朝奉手里,却不知道拿到了多少。
但他既然提出交换,说明我至少有一个坐标是他未掌握的。
不过我没急着开口,等着他的下文。
他继续说道:“我对小许你,从来都实话实说。
如今在我手里的,除了‘细柳营’和‘鬼谷子’之外,还有老郑家的‘西厢记’,这都要感谢郑教授。”
“郑教授……”
“不错,当年药来去长春的故事你也知道。
其实‘西厢记’并没有失踪,被郑安国妥藏在了某处,只有他跟他儿子知道去处。
多亏了郑教授记忆力好,这么多年一直没忘,把它献给了我。”
听老朝奉这么一说,我才明白。
原来“西厢记”的下落,郑教授从小就知道,可竟然谁都没告诉,连药来都不知道。
直到投靠老朝奉后,他才吐露出来——这老郑家的人,到底有多疯魔啊?
!他爹为了件瓷器能把救命粮给舍了,他一个十岁的孩子,爹妈饿死在身边,自己奄奄一息,居然也死藏着秘密不肯说。
即使被药来救下带回北京,他也只字不提,就这么隐忍了几十年。
郑家基因里的疯狂和固执,真是叹为观止。
可这个故事里,有一个大问题。
“没有尹银匠的‘飞桥登仙’,你怎么打开那罐子?”
我问。
老朝奉呵呵一笑:“因为那个罐子,从来就没修补好嘛。”
“什么?”
“那五个青花人物罐,早在民国二十年就被打开过,随后重新修补好了四个。
唯独‘西厢记’这罐子,却没来得及修补。”
我知道他没必要撒谎。
药慎行既然有办法开罐,自然有办法补上。
只不过修补极费时间,他只来得及补了四个,就失踪了,这不算离奇。
我相信老朝奉对庆丰楼那件事,肯定还有更多情报。
不过此时问他,他必然不会回答。
我按捺住好奇,听他继续说道:
“总之,‘西厢记’如今在我手里,全世界独此一份。”
我反唇相讥:“‘三顾茅庐’在我手里,也是全世界独此一份。”
老朝奉呵呵笑道:“所以啊,我们不妨互通有无。”
我大概明白他为何打电话来了。
我与老朝奉各有三罐,其中分别有一罐为对方所无,我缺“西厢记”,他缺“三顾茅庐”。
若是任何一方再得到“尉迟恭单骑救主”,都会占据主动优势。
可这个罐子竟然惨遭不幸,两边都没得着。
现在我们手里坐标残缺不全,两个人若不凑在一起,谁也别想搞清楚福公号的沉没位置。
这世事岂止是无常,简直就是讽刺!
难怪老朝奉立刻就打电话来,跟我这个大仇人交易,他别无选择。
他没有,但我有选择啊。
我冷笑道:“坐标的事,我可不急。
我又不急着捞出福公号,只要让你捞不到就够了。”
老朝奉似乎对此早有成算:“呵呵,小许,你还是太小看现代的海洋勘测技术了。
我实话告诉你,凭现在日本的技术实力,只要锁定大致区域,就一定能找到沉船位置,只是时间花费多少而已。
现在你跟我交换坐标,我呢,能省点麻烦;你呢,能争取到和我同一个起跑线。
咱们各握四个坐标,公平竞争,各自凭本事去捞——再这么拖下去,只会对你越发不利。”
我沉默不语。
他果然是只老狐狸,句句都砸在了关键之处,逼着我按他划下的路走。
“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坐标是真是假?”
我问。
“这五个坐标,彼此之间都有关联。
如果其中一个坐标是假的,跟其他几个根本对不上榫头。
你身边想必也有高人通晓牵星术。
交换之时,让这些专业人士去验证就是了。”
老朝奉几乎要把我给说服了,我忽然觉得对面有动静,略一抬头,看到药不是举着一张白纸,上面有他匆匆写的四个字:“三顾茅庐”,旁边还加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略一思忖,便知道他是什么用意,遂对着电话开口问道:“既然‘三顾茅庐’对你也有用,当初为何要在杭州把它毁了?”
我原来就隐隐有这个疑问。
老朝奉拼命搜集坐标,每一个青花罐都很重要。
可他在杭州的架势,真可称得上是处心积虑,又是曾小哥布置家具机关,又是郑教授买通小孩,似乎不砸碎瓷罐誓不罢休。
老朝奉哈哈大笑起来:“我来问你,这么大一罐子摔在地上,碎成几百片,结果恰好藏有坐标的那部分,碎成一整块,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我愣住了。
对啊,一个罐子摔碎,哪有那么巧,把坐标摔成一块,不多也不少。
我之前觉得是有点巧合,可并没往深里去琢磨。
“小许,你金石专业不错,瓷器还是了解得太少哇。”
老朝奉语重心长,“你没注意过那青花罐的开片纹路吧?”
老朝奉说的没错,我确实只关注那些青花罐的纹饰,寻找釉囊衣,还真没注意过釉面开片的形态。
开片是烧制瓷器时釉面开裂的裂痕,最初是技术缺憾,后来反成了瓷器魅力的一部分,还细分成诸如网形纹、梅花纹、蛇纹、蟹爪纹、百圾碎等等。
后人烧制瓷器,有时还故意烧出开片。
我一直觉得这个只有鉴赏上的价值,所以并未过多关注,也没认真研究过。
经老朝奉这么一提醒,我连忙把木户加奈的那套老照片翻出来,仔细去看。
那个三顾茅庐罐上,釉面呈鱼子纹状,但在诸葛亮胳膊周围有一圈不太起眼的细缝纹,恰好围着衣袖转了一圈,其围成的形状,恰好是药不是捡到的那枚碎片形状。
我想起来了,《玄瓷成鉴》明明提到过这个现象,可惜我只是草草翻过这一段。
书里说过,自然开片,浮于釉面,不及胎骨,若隐若现。
若是刻意开片者,则会深入瓷胎,边缘分明。
“三顾茅庐”罐这一圈开片纹路清晰明白,显然是有人有意为之。
这种深入胎内的开片手法,可以控制开片的走向和形状,外面还会多涂一层釉胶。
当瓷器摔碎时,它就像是钢化玻璃一样,允许罐体沿开片方向碎裂,保留特定形状的整块碎片。
《玄瓷成鉴》把这种手法称为“摔云”,水平高的人,可以保证想保留哪部分瓷面,就能让哪片不碎。
现在回想起来,在绍兴的教堂里,尹银匠观察碎片边缘时曾说了一句:“不像是摔出来的,更像切出来的。”
我早应该注意到!
老朝奉略带遗憾地说道:“本来呢,我是想制造一场意外,把它摔碎,然后不引人注意地取回碎片。
没想到准备了半天,反而给你做了嫁衣。”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我冷然道。
老朝奉道:“好了,三天之后,晚上十点,北京城老地方见,我等着你。”
他不待我是否同意,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把大哥大放下,看向药不是。
他全程都听完了,却没急着发表意见,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柜面,似乎在沉思这意外的变化。
“先旨声明,木户小姐我无论如何,都得去救。”
我先表明自己的态度。
以药不是的狠劲,说不定会很干脆地牺牲掉木户加奈,这是不能接受的。
药不是似笑非笑:“我记得你跟她曾经有婚约?”
我连忙辩解道:“这与那个无关。
木户小姐有恩于我们许家,这次又特意来中国通报重要情报。
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药不是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从我的感觉来说,老朝奉这次提出的交易,似乎很公平。
我们各自得到四个坐标,凭本事去打捞,挺好。”
“可是如果他说谎呢?”
药不是摇摇头:“老朝奉应该没撒谎。”
“你怎么知道?”
“简单的逻辑推断罢了。
如果他手里牌特别差或特别好,都不会跟我们交换。
博弈学的原理,是让每一个人都在削弱对手和壮大自己之间取得纳什均衡。
如果你手握四个坐标,会和掌握三个坐标的对手谈判交换吗?”
我摇摇头,当然不会,这是显而易见的。
戴海燕说过,掌握至少四个坐标是出海捕捞的先决条件。
我自己若已经达成这个条件,何必再帮助敌人跨过门槛呢?
药不是继续说:“‘尉迟恭单骑救主’被毁掉之后,他主动打电话要求交易,说明他的压力比我们还大。
你想,细柳营和鬼谷子元气大伤,警方顺着这个链条已经发起了数轮打击,五脉内部也开始搞起清查整顿。
他急需取得一场胜利,来挽救之前的损失,恢复组织士气。
说不定日本方面,也在对他施压,毕竟一支打捞沉船的考察队的维持费用非常昂贵,不可能无限期地等下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答应这次交易?”
药不是竖起一根指头,目光沉静:“还记得我第一次见面跟你说过吗?
永远不要信任主动送上门的线索。”
我又一次来到通惠河旁的那间老宅。
老宅子没什么变化,门口还坐着两个蹲虎石墩,门楣上的缠花纹路依旧清晰。
不过因为已经晚上十点了,院子里那半棵槐树看着比白天狰狞得多,跟个妖精似的张牙舞爪。
我一个人迈入院子,里面早已有人等待。
树下站着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头发和眉毛被剃了个精光,但那张惨白的脸色,想认错了都难。
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现在居然还敢现身?”
柳成绦恶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如利剑一样刺向我的胸口,仿佛要把我的心脏搅得稀巴烂。
他压低了嗓子道:“我一定会亲手把你烧成瓷器,一定!”
这家伙被我搞得失去了一切,为了躲避警方通缉,连头发眉头都给剃光了。
原来那副风雅模样荡然无存,连那种说话风格都变了。
现在全国最恨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我懒得跟他在口舌上计较,开门见山:“我现在已经如约来了,老朝奉呢?”
柳成绦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舔了舔舌头:“收拾你,有我就够了。”
他一脸狞笑着向我靠近。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后面的厢房中传出来:“成绦,别胡闹。”
柳成绦停下脚步,嘴角抽搐了一下,强抑住自己的怒火。
我朝那边的黑暗中望去,一个老人和一名女子慢慢走了过来。
木户加奈面色惊慌,头发散乱,双手被捆缚在身后。
而站在她身后的,居然是郑教授。
我有些失望,不过也不算太失望。
指望老朝奉在这时候现身,不太现实。
他派了柳成绦和郑教授来代表,多少让我松了一口气。
万一来的是药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郑教授深深看了我一眼:“小许,我在烟台看见你了,可惜没时间打招呼。”
我恍然大悟。
老朝奉派去烟台的人,居然是郑教授!难怪那个馆长那么痛快地答应交易,难怪梁冀会反抗得那么绝望。
郑教授也算是考古圈里的名人,他出面,和别人的效果可大不相同。
梁冀搞不好还是他的学生,见到尊敬的老师暗中搞这么龌龊的事,难免情绪崩溃。
郑教授看到我面露冷笑,不禁有些赧然。
他目光略有躲闪,喃喃说着那博物馆管理混乱,好东西搁那实在浪费云云。
他给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早在塘王庙里我就见识过了。
“郑教授,您居然把‘西厢记’罐献给了老朝奉,难道他是您爹?”
我讽刺道。
郑教授一点愧疚也没有,胸口一挺:“如果我父亲在世的话,他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牺牲一件万历苏料青花,可以换回十件柴器。
那可是柴窑啊!多少瓷人梦寐以求的柴器!哪怕用我的命去换,也心甘情愿。”
柳成绦不耐烦道:“好了好了,瓷器课就上到这里。
赶快交换吧。”
我一挥手:“我现在已经来了,她作为人质已无意义。
你们先放她离开,交易才正式开始。”
郑教授倒没耍花样,给木户加奈解开绳子。
她身子往前一倾,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我见状快走两步,把木户加奈扶住。
她抬头一看是我,把头埋到我胸口,放声大哭。
她从小生活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惊吓。
我满是愧疚地连声说:“真对不起,连累你了,现在没事了,没事了……”木户加奈哭了好一阵,才止住抽泣。
“他们有没有虐待你?
有没有受伤?”
我关切地问道。
木户加奈摇摇头,表示没有。
我对她低声道:“你快离开这里,外面有人接应。”
她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我表示没问题。
木户加奈这才飞快地离开院子,消失在夜幕里。
我确定她脱离了危险,才开口道:“你们想要如何交易?”
我们对彼此都没有信任可言,必须得有一个双方都放心的流程才成。
柳城绦阴狠地看着我,若不是郑教授主事,他有可能直接出手把我弄死,再搜尸体。
郑教授道:“张松献图。”
张松献图是一种古老的古董交易方式,一般用于双方实力不平等的情报交换。
不像古董或金钱那样,价值与物件本身固定,情报的价值,别人看一眼可能就全没了。
比如说我有张藏宝图,你拿一百两银子来换,我若先把图给你,你看一眼全记住了,然后反悔不交易。
你比我强,我想把钱讨回来都没办法,血本无归。
张松献图,就是为了这种情况而设,让弱者先挑,以图安心。
强者也不亏,因为他们强势,不怕弱者反悔。
说白了,就是通过偏袒弱者的交易方式,让双方毁约成本的承受力达到平衡。
具体到这次交易上来,他们先给我“西厢记”的坐标,我验证无误后,再把“三顾茅庐”给他们。
依循这个流程,他们即使给我假的,我也不怕,因为我的坐标还没给他们。
他们也不用担心我给他们假的,因为这院里他们场面占优,就算发现作假,再问我要便是。
我满意地点点头,郑教授这么安排,也算是有诚意了。
这个交易方式看似简单,却也下了一番心思。
郑教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句话:“西边看狮子星一指半。”
虽然我看不懂,但风格和我手里的三份如出一辙。
我看了他一眼,后退两步,拿起大哥大拨号。
柳成绦则悄无声息地站到我身后,只要我有要跑的企图,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电话对面,戴海燕已经恭候多时。
她已经预约了复旦大学的海事计算机,可以迅速验证其准确性。
她听我报完,噼里啪啦地开始敲击键盘。
整个计算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很快她就告诉我,这个坐标的真实性超过80%。
我本以为她会告诉我是或不是,没想到她会报出一个百分比。
戴海燕说:“我只能确定这个坐标和目前已知的三个坐标不矛盾,至于是不是真的,无法判断。”
我说:“那你能否确认一下,那个地点是否在明代的中日航线附近?”
明代的中日航线是从长崎到澳门以及福建,戴海燕那边忙活了一阵,说没错,确实在这条航线上。
我说行了,这就够了。
于是对郑教授点了点头,表示收到。
“现在轮到你了。”
我掏出一支笔和笔记本,撕下一张,哗哗写下几笔。
郑教授接过去,也拿起一个大哥大,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走到另外一个角落。
柳成绦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舔着嘴唇,跟一只亮着绿眼的藏獒似的,随时可能挣脱绳索扑上来。
“你为什么会跟着老朝奉?”
我忽然发问。
柳成绦一怔,他没想到我还敢主动跟他搭话。
我笑道:“反正郑教授的验证还得等一会儿,你又不能对我动手,干吗不聊聊?”
柳成绦“哼”了一声,把脸转了过去。
我主动凑过去,笑眯眯地说:“谟问斋公私合营之后,你们柳家南下,本与古董这个圈子再无瓜葛。
父辈本来已经断掉了念想,你又何苦掺和进来?”
“关你屁事?
!”
他把匕首狠狠一捏。
“闲聊嘛。
我听说你小时候不爱出去玩,就在家待着,生生磨炼出了一手鉴古的手法?
啧,这么好的条件,干吗不走正道?”
柳成绦勃然大怒,拿刀就刺了过来:“你没得过白化病,哪能知道我的痛苦?”
他满怀怒气,刺得根本没有准头,我轻轻躲过去,继续道:“别把自己的遭遇归罪给环境,没人能逼你选择,除了你自己。”
“我可没得选!”
柳成绦恶狠狠地又刺了过来。
我知道已经刺痛他的弱点了。
一个白化病少年,在家庭、学校和社会上会遭遇什么样的压力,可想而知。
他变得如此残忍、极端,恐怕都源自于此。
柳成绦对老朝奉如此死心塌地,大概是因为老朝奉给了他正常社会所不能给予的东西吧!
“你觉得只有在老朝奉这里,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把人烧成瓷器,你才觉得内心得到认同?”
我喋喋不休,柳成绦越来越恼怒,刀子挥得越来越快。
好在他因为愤怒,手腕抖得厉害,我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勉强能躲开攻击。
院子很小,我们俩只能绕着那棵大槐树你追我赶。
“你知道吗?
这棵槐树是被雷活活劈死的,最能惹来怨气。
你身上的那些人命,现在都吊在树上,朝下看着你呢。”
我大声喊着。
柳成绦压根不信,可他还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内心有鬼的人,总会有着莫名的恐惧。
我趁机跑远了几步,高声数着:“你看,这是你的女友,那个是你的助理,挂在树梢尖上的胖子,是你那个合作伙伴吧?
看到眼珠在转了吗?
他们都想拽着你一起进窑去烧呢……”
也不知道柳成绦是根本不信,还是为了遮掩内心的惊慌,他大吼了一声,把匕首朝我丢过来。
我头一偏,刀刃“扑哧”正刺入槐树干内。
“成绦,住手!”
这时郑教授回返过来,见柳成绦正挥刀乱舞,赶紧大声喝止。
柳成绦却恍若未闻,仍旧朝我扑过来。
郑教授一把死死拽住他胳膊,才勉强按住这个快疯的家伙。
我背靠着槐树,微微喘着气,如果郑教授再晚点回来,说不定我就真挂在这儿了。
柳成绦刻意背对着槐树,脊背弓起,似乎在微微发抖。
郑教授皱了皱眉头,不知我对他干了什么。
不过他没有问详情,还是先说正事:“验证过了,小许你给的坐标没有问题。”
“很好,这样我们就处于同一条起跑线了。”
我平静地说,“那么祝两位晚安,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说完之后,我轻鞠一躬,朝院外走去。
郑教授没拦着我,交易已经结束,现在即使他们发难把我弄死,也没任何意义。
柳成绦轻轻喘着气,怒视着我,却没有再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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