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景市看守所。
政府看管犯人的地方,理所应当有和精神病院一样良好的作息习惯。
夜已深沉,电视里传出的新闻声音嗡嗡沉沉。晚上十二点的时候,投票已经进行了四个小时。
摆放在林辰和沈恋聊天室里的那台液晶彩电一直陆陆续续在播报投票结果,林辰也一直没有停止喝水。
虽然这段时间内,各地还是发生了很多新闻。
比方说有学生集体抗议投票处决犯人这种随意践踏法制的行为,又或者讲闽江第一监狱的那间暗室里发生了一次大佬级别的互殴,并最终还是以黄督察强制劝架告终。
不过总的来说,这个晚上也没什么大事,能比投票开启更大了。
但大概是因为夜深,投票速度慢了下来,并且出现一些细微波动。
政府官网上还保持着1:4的高比率,对这个结果,谁都没什么意外。
用某位统计学专家的话来说,当样本总体越大时,数据就越趋于稳定,也就是说,在投票总时间过去六分之一的时候,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最终结果会是什么样。
沈恋对此并不意外。
老实讲,她虽然不知道最终结果会究竟是这样的具体比率,但大部分人当然会用四个罪犯的死换取那种能救更多人的解毒剂,压倒性优势是肯定而必然的。
所以,她现在最感兴趣的是林辰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你知道吗,林顾问……”她忽然开口,眼见林辰握着水杯的动作停了停。
这段时间内,她和林辰,他们的角色仿佛调转了下。她成了那个不停说话和问问题的人,而林辰则要了张方凳搁脚,半倚着靠背椅浅眠。
林辰微微抬起眼皮看他,脸色苍白极了,透着一种强撑着的精神。
“口渴,所以不停想喝水,也是急性戒断反应的一种。”她对林辰说。
林辰勾了勾唇角,指尖在杯壁敲了敲,笑得很勉强:“既然这样,你不如配合点,给我解毒剂,让我能去休息。”
“啧。”沈恋笑得很高兴,“才不,这样的你多可爱,之前你不还是信心十足的吗?”
林辰像哄小女孩那样哄她:“我现在依旧很有信心。”
沈恋皱了皱眉,说:“我现在真的怀疑,你从一开始就是想弄死那四个人来换解毒剂,你们狠起来,有时比我们还惨无人道。”
林辰指尖轻轻敲击杯壁,发出叮叮叮的清脆声响,他忽然认真地看向她,漆黑眼眸中充满了探寻:“你总是用‘你们’和‘我们’,来把人类这个物种分割开来,以什么为依据呢?”
“咦。”沈恋感到惊讶,“最先分割开‘你们’和‘我们’的,难道不是‘你们’吗?”
“说得像绕口令了。”林辰摇了摇头。
“犯罪学家花了几百上千年历史,来研究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罪犯,从最早的颅相学到现在的基因决定论,他们费尽心机难道不就是为了把潜在罪犯挑选出来?”
“这只是人类对于自身未知性的探索。”林辰说。
他一脸平静,这种态度让沈恋突然恼怒起来:“是啊是啊就像是对人类疾病的研究,我们是需要矫正、治疗、迫不得已时必须剜掉的部分,你们都把‘我们’当作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你觉得,是什么呢?”林辰反问。
沈恋突然噎住,她发现自己还真一时间找不出确切的形容词来。
“潜在罪犯、必须消灭的对象?”林辰有些费力地拉住盖在腿上的衣服,回过头指了指电视,“那么现在,我挑选出的四名真正的罪犯,在更极端的情况下你可以看一看,我们究竟把你们当成什么。”
林辰虽然虚弱得像个瘾丨君子,但语气坚定,让沈恋简直不知道他的底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1:4啊大哥,你不可能赢的!”
“在你心目中,我所谓的赢是怎么样的结果”就在这时,林辰像抓住什么关键,并且用一种精神状态十分可疑的样子自说自话回答,“如果我赢,最终那四个人不会死,是吗?”林辰停止敲击玻璃杯,这种停顿让沈恋更烦躁,可林辰总是知道怎么刺激她,“你看沈恋,只是你很普通的一个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我会告诉你,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你在这个问题背后的认知问题。”
“可惜你不是。”
沈恋未说完,就被林辰打断。
“你在害怕,是啊,看起来你充满信心,并站在即将胜利者的位置上嘲讽我,但你在害怕万一我赢了该怎么办?你并不是真的在乎输赢,你在乎的是这背后象征的观点。你赢,象征着你从前坚信的信念毫无错误。人就是自私自利的动物,你只是这类动物中更接近本性的一种。而如果我赢呢?”林辰终于露出真实的笑意,带着极端明亮的气息,“如果我赢意味着什么,你是否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
“闭嘴,你觉得会有这种可能性吗?”沈恋冷冷地道。
“‘否认’是最基本和最原始的心理防御手段,如果我是你的治疗师,我会抓住这个机会再说两句。虽然输赢只是很简单的两个字眼,但在我看来,这个词反映出其实你有对道德评价的基本认知能力,你其实对我会持有什么观点有着清晰认知,你甚至完全理解社会道德评价体系,只是这玩意根本打动不了你,所以你选择不去遵守更不要提尊重它了,但内心深处你其实真的知道,什么是善良。”
沈恋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是真心觉得反胃,并冲林辰干呕:“林辰啊,恭喜你,成功恶心到我了。”
“我的荣幸。”林辰说。
按照一般的流程,当林辰说完四个字的总结语后,这番谈话就应该告一段落。
可大概是林辰刚才的话确实让她不吐不快,又或者这真的纯粹是什么心理治疗师的技巧,她忍不住反驳道:“拜托,我的意思很简单,无论从人的自私性还是从人的盲从性角度来分析,他们都会投死那四个罪犯。”
“愿闻其详。”
林辰只说了四个字,无论他话多话少,沈恋都生气。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会伪造一批账号在网上散播大美大善,来诱导愚蠢的人做选择,以此体现你所谓的人性光辉。”
“这不漂亮,我早就说过。既然是每一个人的选择,就该由每个人的自由意志来决定。”
“但你不做引导,可不代表别人不做引导哦。”就像林辰总想挖掘出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也很想看林辰暴露点什么,比如疯狂比如难看,所以她说,“人在群体环境下都是盲从的,更何况是网络。一旦有人发表什么观点以后,只要他说得早、声音响、并且看着非常有道理,很多愚蠢的人都会受影响,不断传播,就形成固有观念。”沈恋顿了顿,说,“而往往呢,那些迫不及待要发表自己看法的人,啧……”
林辰摇了摇头,脚尖也跟着晃了晃,像在一起表达本人的无奈。
沈恋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林辰对这件事有比她更清晰的认知,因此很无话可说的。
当她要再继续下去时,林辰的手机响了,虽然没有铃声,但沈恋很明确听到了震动声。
这是林辰坐进这间审讯室后那么久,手机铃声第一次响起,沈恋知道必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然而当她下意识盯着林辰时,一直半靠坐在椅子上的虚弱男人忽然站起,指了指审讯室里的暗门,哄她说:“我上个厕所,你一个人呆会儿,乖。”
这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沈恋简直要被气死。
……
审讯室自带的厕所很小。
两步能走到头,站着尿尿的时候脊背只能紧贴冰冷后墙。
抽水马桶和水槽都是最劣质的那种,为了防止犯人冲动,墙上连镜子都是一层简单的玻璃纸。
因此当站在洗手台前看着自己的时候,总觉得见鬼了。
他打开水龙头,毫无意义地冲着手指,另一只手接通电话:“喂。”
“你嗓子怎么这么哑,到底说了多少废话?”苏凤子轻描淡写又略带嘲讽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林辰终于听到正常人说话的调子,感到一些温暖。
“在和沈恋聊心理防御机制,又说到从众心理,如果深聊下去,估计要聊到镜像神经元的领域,幸好你打电话来了。”
苏凤子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常人,只说:“你是在审讯还是在谈恋爱,刑从连不管你吗?”
“我这个人比较有主见,他管不了我。”林辰再度无奈地笑了起来,他关掉水龙头,在马桶上坐下,膝盖顶着墙壁,这姿势很不舒服,却莫名其妙让人有安全感。
苏凤子大概也知道他坐好了,所以话锋一转:“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亲爱的黄督察刚差点在囚室开枪,幸好导播把信号及时切走,你到底有没有找到沈恋的突破口?”
“没有,我还没和沈恋聊起关于她本人的任何事情。”林辰如实以告。
“还有20个小时啊林辰同学,也就是打一炮睡一觉的时间,你就不能对沈恋直接点?”
“我对女孩子向来温柔。”
“所以你让我到永川医学院来找和段万山有关并且能突破沈恋心房的东西,自己却和小美人聊诗词歌赋人生理想?”
苏凤子很少有这种没好气的时候,林辰几乎可以想象他一个人站在路灯下生闷气的样子,虽然他知道,这是苏凤子为了让他放松而故意这么说,却也很难得笑出声:“毕竟我在指望师兄你啊。”
“我已经找了,那么多年谁还能记住多年前一个小细节,你甚至不告诉那可能是哪方面的细节,这和在宇宙里再找一颗有生命存在的星球难度是一样的。”
林辰赶忙道:“师兄你的比喻真心优美。”
电话那头,苏凤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说:“我很担心。”
林辰知道,这句话真的不是开玩笑,他看着眼前压抑的墙壁,听苏凤子继续道:“如果更多人真的认为那四个人应该去死,你会杀了他们换解毒剂?”
“是。”
“然后?”
“给他们偿命。”
“这没有意义。”苏凤子说。
“可我有什么办法。”林辰平静地笑道。
“我知道了。”苏凤子郑重道,“虽然认为不值得,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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