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李蝉睁开眼。
自从种道以来,身心合一,极少做梦。昨夜却似乎做了些梦,又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大概是了却了乾元学宫春试,放下了一件重担,又接连三日学画疲累的原因,才睡得特别沉。
他拿柳枝蘸了青盐净齿,推开窗,天已大亮。玉京上空很晴朗,再远到郊外,就聚集了铅色的浓云。
这样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天气,在玉京极其常见,并非地理之故,只因但凡有国家大事,朝廷都要祭天施展灵应大术,驱开雨云。
今天,就是乾元学宫放榜的日子。
李蝉回身拿起二十四镜里的谷雨镜,思量着今天去丹凤门下,应该戴上笔君为他取字时送的笼冠。眼角余光瞥到墙上的画,转头,昨夜的众妖图被窗外的晨光照亮了大半。
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抽出床下红木箱,打开看见里边满满当当的画,心里又踏实了三分。
到玉京已快半年,在这里的日子,已过得越来越安稳。他合上箱子,心想,等进了乾元学宫,了结了前期的杂务,就再腾出空来攒些钱,在京畿人少的地方置办一处庄园,最好还能买下一片山林,将众妖安置其中,它们也就不必在玉京城里束手束脚,自己也能够安心修行。
思量着,他吐出柳枝,出门,便看到脉望在老槐树下教妖怪画沙写字,赤夜叉则转动井上辘轳,提桶往厨间送水。李蝉看到东厨的炊烟,便也过去,打算拿些吃的。
进了门,只见红药、宋无忌、覆火镇水几个妖怪在忙活着,不见扫晴娘。
“晴娘呢?”李蝉拿了个烫手的炊饼,咬下一口,含混不清地问。
“好像一大早就出去了。”红药往灶里扔了根柴,想了想,“家里剪子坏了,说是去买一把。”
李蝉哦一声,闻到锅里的香味,揭盖一看,是些咕哝滚沸的白粥,便舀了小半勺,吹了吹,一尝,十分鲜美。
他咂两下嘴,品了一会,奇道:“放了鱼肉?”
“阿郎的嘴巴真灵。”红药笑道,“昨夜阿郎睡得早,笔君出去走了走,回来时,说是去东市那边逛了一圈儿,喝了碗鱼粥,难喝得很。我以前跟阿娘在江上打鱼,常做鱼粥,这粥虽简单,却也费工夫,先不说鱼要新鲜,内脏鳞膜也要去得干净才没腥味儿,便早早起来,试着做了些,却不知笔君喜不喜欢。”
“你这么有心,笔君肯定赞不绝口。”李蝉笑了笑,又想,笔君以往习惯吃素,自从有了人身后,口腹之欲倒是越来越多了,“煮好了么?”他问。
红药道:“刚刚好,再多煮一会,可就要跑掉些鲜味了。”
李蝉闻言,朝外边唤道:“笔君!”
却不见回应,他问道:“笔君也和晴娘出去了?”
红药摇头,“我也没瞧见。”
李蝉舀一碗鱼粥,拿了个炊饼,便送去笔君常在的书房。
快到书房,又喊了两声笔君,也没回应,李蝉皱了下眉,有些疑惑,把门一推开,只见书房里并无一人,晨光透过窗纸,打在桌上的一封信上。
李蝉一愣,停在门口,远远的就看见,信上写着“浮槎亲启”。
他立刻就想打开那封信,心中却有不妙的预感,脚步迟疑,反而慢了许多。到了桌边,放下鱼粥,伸手去拿信,又意识到指尖沾了些粥水,连忙用衣角揩干净了,才小心展开信。
信上头四个字,写的是“浮槎吾徒。”
李蝉心里咯噔一下,继续看了下去:
“惊蛰过后,桃花正盛,因念桃都。算得栖身笔内,与汝相伴,已二十余年矣。”
“吾久不尝五味,昨夜至东市,银蟾斜落,渔火焚江,有商人临堤鬻鲤鱼粥。尝之,盖因玉京江河多泥沙故,略有腥气。吾忆洛河鲤鱼最肥,游龙川下水驿,亦售鱼粥,可谓陇西一绝。商亦陇西人,问之,曰:因兵燹故,荒废久矣。”
“落花流水,沧海桑田,物尚如此,故人何堪?忆昔去日,旧众相从,亦如汝之同雪狮儿、夜叉、红药与涂山众妖也。吾遁世久矣,今当返而见之。”
“吾之所学,已倾囊相授,观天地人三图,可尽得吾之神通。然而修行一事,如秉烛捉影,照之弥炽,得之愈迟。汝性聪慧,无需多言。”
“檐下新燕,月前诞有数子,及至前日,俱已离巢。汝早及冠,羽翼亦丰。又有学宫相护,可骋骅骝。此番别去,浮云潇散。他日春风,自当聚首。”
此后便是一段空白。
李蝉直直看着信,还没回过神,又见后边还有缀着一行娟秀的字迹。
晴娘在玄都常抄经补贴家用,显然是她的手笔:
“御赐的布匹,已所剩无多,裁成衣裳四件,春夏秋冬各一,都在箱底。明日登第,记得换上新衣。”
……
玉京城里万人空巷,丹凤门下人头熙攘,场面比起科举放榜要更热闹十倍。乾元学宫素来神秘,而今日新旧学士都会到场,游行街中。这大概就是绝大多数百姓离乾元学宫最近的一次机会了。
宫廷中传出浩荡礼乐声,震撼人心。春日照在琉璃瓦上,一片金光里,乾元学宫众学士乘跷而至。
鼎沸人声里,众目睽睽之下,礼部尚书韦周揭开朱榜一角。那两丈高的绸子,如被风掀开。
科举唱名,尚需传胪,乾元学宫取士,却都是御殿宣唱。宫中紫极殿内,百官在列,丹墀上,大庸皇帝李胤高坐龙椅上,接过内臣手中玉轴,展开泥金绸子。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雷音便随礼乐声传遍整个玉京城,礼部亦有官吏策马,拿着榜帖赶往诸生寄寓的邸店庙观报喜。
二十六直学士后,便是十学士的名字,每出现一人的姓名,人群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雍州孟诸唐清臣!”
“雍州玉京姜濡!”
“雍州玉京李观棋!”
“丹州灵丘白微之!”
“许州济阳元栖玄!”
“豫州襄城祝真嗣!”
“渭州顺化宋常清!”
“绛州绛宁王孝恭!”
“麟州均渚谢凝之!”
“黎州清陵李澹!”
……
纸鹤飞进李宅,躲过白猫的飞扑,却没避开紧跟着的鸦喙,被衔住翅膀,带到了书房的窗前。
扑棱棱的振翅声令李蝉醒过神来,他放下书信,却没看那纸鹤,快步推门出去,朝门口和各间屋子里张望,真没了扫晴娘和笔君的身影。
窗上,红药昨天贴的剪纸,在春光下红得晃眼。
徐达抢下鸦千岁口中纸鹤,看到鹤翅一角的文字,大喜叫道:“好,好哇,乾元学宫的喜报!”
这一声喜报,令众妖怪喧闹起来,脉望扔开画沙的竹枝,惊喜凑近,“乾元学宫放榜,喜报未传,鹤书先至!好,好!郎君日后,便是乾元学士了!”
红药匆匆小跑过来,念叨着“太好了”,高兴得眼含泪花,却见李蝉神色怅然,不禁一愣。
“阿郎怎么了,不高兴么?”
“高兴。”李蝉挤出个微笑,回房接过徐达手里的纸鹤,展开一看,心中百感交集,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书信,收进屉中。
外边,锣鼓声由远及近。
……
报喜的官差,牵来一匹毛发雪白,四蹄乌黑的马,在一众邻里的围绕下,敲开李宅大门,高声问道:“哪位是李郎?”嘴里问着,目光便落在从书房里出来的李蝉身上,恭贺道:“恭喜李郎,入了乾元学宫了!”
脉望上前接过榜帖,顺手往官差手中塞了两贯钱,一番恭贺客套,李蝉让官差稍待,进了卧房,打开衣箱。翻到箱底,便看到了四件崭新衣裳。他嗅到些龙脑香气,凑近闻了好一会。片刻,看了一眼墙上的画,深吸一口气。起身换上了白衫,罩上一件青黑半臂。
李蝉一出门,官差远远就迎上来,笑道:“李郎当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虽不着华服,却自有风流气度。李郎若换好了衣冠,咱们这便走了?”
“走吧。”李蝉点点头,朝门外走去。
众妖怪藏在暗处,十分兴奋,红药四处张望,小声道:“哎呀,笔君跟晴娘早上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错过了这样的时候,难怪阿郎有点儿闷闷不乐……”
涂山兕看着李蝉的背影,叹了口气,“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涂山兕幽幽道:“笔君跟晴娘,大概是走了。你也不想想,晴娘若不是要走,咱们这儿,又哪用得上那避雨的剪纸?”
红药睁大眼睛,“晴娘去哪了?”
“谁知道?”
涂山兕撇撇嘴,转身进了厨房,出来时,拿上了一个酒囊。
她赶出门,李蝉正跨上马,她喊了声稍待,到马下把酒囊递了过去。
“心里不痛快,就喝些吧。”
李蝉愣了一下,接过酒囊,又说了声多谢,两腿一夹马腹。
白马踏起黑蹄,小跑着穿过人群。
……
丹凤门下,看热闹的玉京百姓摩肩擦踵,见到有新任学士骑马过去,便掷出鲜花瓣、手帕香包等物。
人群里,一名老者老神在在道:“那姜濡果然不愧是姜独鹿生的,她年纪尚幼,我就说过,此女日后成就定然不凡,这不,年纪轻轻就武艺超群,放眼整个玉京,整个大庸国,年轻人里边,也难找出一个敌手!”
“这祝真嗣,也是出自圣人门第,他还没来玉京,我就说过,这后生,定然能当个学士,这不?果真就来了……”
“这李观棋,虽看模样傻些,我却知道……”
老者滔滔不绝,每看到一人过去,便“我就说”“我就知道”云云。
忽然看见有个白衫罩青黑半臂的郎君过去,他又说:“这李澹,起先默默无闻,那辛园雅集过后,不知多少人骂他哗众取宠。我就说过,这年轻人来历不一般。这不,没过多久,便人称‘画中仙’,如今还不是中了学士?”
旁边有人说:“老丈果然料事如神,想必投注已赚了个盆满钵满,叫人好生羡慕!”
老者听到“投注”,眼角一抽,肉痛之色一闪而逝,干咳一声,移开话题,“这李澹纵使骑马,也不忘饮酒,果真如传言中那般潇洒浪荡。话说此人每次作画,都要先饮酒两斗……”
说着,忽然听到后边有女子轻声道:“他虽饮酒,却算不上好酒。”
老者一瞪眼,回头想反驳,见到说话的是个貌美温婉的红衣女子,脾气顿时消了八分,却见那红衣女子不是在反驳他,而是在跟身边的人说话,担忧地蹙起小山眉:“怎么一大清早,就喝起酒了呢?”
那男子穿着一件黑缘白底的深衣,宽慰道:“有喜事,当然要喝酒。”
……
李蝉骑马到了丹凤门下,忽然眼神一动,摆头向西望去。
永昌坊里,一个白衣人跟红衣女子的背影拐过了街道。
笔君,晴娘?
李蝉在丹凤门外勒马,只欲调转马头追上去,缰绳扯到一半,迟疑了一下,又松开了。
他不再去看那街角,心里却堵得慌,深吸一口气,把囊中烈酒一饮而尽,随手抛飞。
人群一阵欢呼,一双双手高举起来,抢那酒囊。
李蝉打了个嗝,把胸中郁气,都借着一声“驾”,吼了出来。
一振缰绳,左手用力往马臀一拍,白马嘶风,踏着御道向前疾驰。
李蝉猎猎作响的衣衫伴着马蹄声,超过了前边的白微之,白微之一愣,又大笑道:“浮槎兄,休想把我抛到后头!”说着,挥鞭策马赶了上去。
就在白微之说话时,李蝉又超过了姜濡,姜濡眉毛一挑,亦不甘人后。
一匹白马先动,带动二马齐奔,紧接着是三匹马,五匹马,十匹乃至三十六匹马。
丹凤门下,蹄声如雷,万姓山呼。
人群里,那老者指着丹凤门下一马当先的青年,啧啧称赞:“那位郎君,好潇洒!好快意!男儿当如此,男儿当如此啊!”
……
玉京城中阳光明媚,出了城西门,却春雨淅沥。
笔君画出两只神骏白驹,拉动马车,奔入雨中。
细雨临近,却落不到车厢上,也打不湿马鬃,马蹄踏过路上泥泞,仍不沾泥迹。
车厢里,扫晴娘掀帘回望,用袖子擦了擦眼。
笔君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背。
“你啊你,止得住天上的雨,怎么就止不住眼里这几滴。”
马车背向春光,没入如晦的风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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